琥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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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万寿无疆!”这个有城墙围着的都市是许多世纪以来的一只脏水桶,古旧而丑恶,充满着臭气和腐烂,同时也充满着色彩、繁华和一种腐败的美。街道是狭窄的,有些为石子砌成,大都却连石子也没有,道中或道侧开着露天的排水沟。相隔一段路栽着一根柱子,用以隔开当中的车道,只把一点很窄的空间留给步行人。街道两旁夹峙着房屋,上层都突出街面来,以致有些紧密的巷子里竟把光线和天空完全遮没。

天空是被教堂的尖塔遮掩住了,因为这样的尖塔在城圈子里多至一百余座,从那里边发出的钟声不断构成伦敦热情优美的音乐。

街上总是拥挤的;叫卖的人载着他们的货色来来往往,嘴里哼着那种并不要人懂的古老的歌,使得一个家庭主妇几乎所有日用品都能在自己门前买到。脚夫们摇摇晃晃的背上扛着沉重的负载,有谁阻碍了他们的路就要高声咒骂起来。学徒们站在店门口大声夸赞自家店里的货色,遇上有顾客,立即会抓住他们的袖子把他们拉进店堂。

此外还有唱小曲的,有叫花子的,有残疾人,有遍身穿绸着缎的花花公子,有戴有黑天鹅绒面罩的贵族妇人,也有一本正经的生意人,也有衣衫破烂的流浪汉,偶尔还能看见一个穿制服的跟班,跑在什么侯爵夫人或者伯爵夫人的轿子前头替她们开道。伦敦人跟乡下的英国人是不同的族类,即使眼光不锐利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来。每个伦敦人都很傲慢,因为他倚杖自己的权力,好像他就能代表国王。他多嘴而好斗,为了毫不相干的事就能闹到头破血流。不久前他曾竭诚拥戴国会党,现在他又欢欣鼓舞地准备着迎接他的合法元首复辟了,甚至满街上拿起酒杯来庆祝万寿,发誓说他一直都热爱斯图亚特王朝。在他心目中,伦敦就是全世界,谁要住在伦敦以外,身价就要减低了。

这个臭恶、污浊、喧嚣而又富于色彩的伦敦就是英国的心脏,它的市民统治了全国。

琥珀一看见伦敦,就仿佛回到自己家里一般,马上对它钟爱了,正如当初对嘉爷一见钟情一样,那种旺盛的精力和活力在她那最强烈而深刻的情绪里引起一种反应了。这个都市就是一种挑战,一种诱惑,惹得人对于任何事都敢去干,至于给予人的希望自然更多了。她跟一个善良的伦敦人一样,本能地认为自己现在是凡目光所能触及的东西都已看见了。全世界再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它的。

那一班骑士到僧正门就散伙,分道扬镳,嘉爷和琥珀只带着两个勤务走了。他们骑过了慈慧街,见到皇家萨拉森旅馆的招牌,就勒转马头穿过一个大穹门,骑进那旅馆的院子里去。院子周围都是四层楼的建筑,每层楼上都有走廊围绕着。嘉爷把琥珀扶下马,就和她走进去了。旅馆主人不知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嘉爷叫她在那里等着,自己跑出去找他。

琥珀目送着他跑出去,眼里闪出骄傲和得意,心里无法激动。她现在是在伦敦了,这事似乎不是真的,然而却是实实在在的了。现在她已决定不管怎样都不回梅绿村去了,这一辈子都不回去了。

当时她身上穿着波卢的披风,还觉得有点冷,就向火炉那边挪了挪,伸出手去烘着,而在这时,她发觉有三四个人靠在水晶橱上喝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突然觉得惊喜,因为这些人是伦敦人呢。她于是把头略略转过来,让他们能够看见她丰满的嘴唇、鼻子和圆圆的面颊侧影。

这时波卢回来了,低着头对他身边的一个人咧着嘴,因为那人是个小个儿,高不到他的肩膀。显然他就是那旅馆的主人,似乎正处在一种兴奋的状态。

“天知道的,爵爷!”他正在喊嚷,“我可以发誓,我真认为你死了呢!那天你走了之后,不到半个钟头他们就到这里来了,那些光头的流氓,找得差点把我这所房子都拆掉!后来没有找到你,他们就大发雷霆,居然把我抓到院子里,扔进煤洞里去呢!”他的喉咙粗鼓起来,向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呸,这班东西都要遭报应的!我能看见他们像一条条火腿似的被拖到大辟山上去挂起来!”

波卢笑起来了。“我想你会梦想成真的。”这时他们已经走到琥珀站立的地方,那旅馆主人不觉一跳,因为他不知道她在那里,然后对她倏地鞠了一个小躬。“孙太太,”波卢说,“我能介绍我们的店主人耿伯尔先生吗?”她听见他叫她“孙太太”,心里不觉一松,因为她知道只有很小的女孩子和职业妓女才叫“姑娘”的。琥珀点点头,微笑了笑,她认为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很高,不必对一个旅店主人行礼了。可是她迟疑了一下,因而心里难受,不知道那旅馆主人当时看她的那副神气,是否表示他不赞成波卢跟别人家的太太一起走路。然而波卢的态度随和,好像她是他的妹子,而耿伯尔先生也马上把刚才被打断的谈话继续了下去。

“你真幸运,如果迟到一天就糟了,我的爷。我可以发誓,我的旅馆从未像这样爆满过!——全英国都到伦敦来欢迎国王来了!到了这个周末,从这儿到殿北坝再也不会有一个房间出租了!”

“你为什么不在你那萨拉森人的头上放一个王冠,就当他是国王呢?我们看见过的招牌有一半是画万岁爷的头像或者万岁爷的勋章的。”

“嗨!你这话对啦!你听见过现在大家怎么说吗?万岁爷的脑袋虽然空,他的怀抱里却是满的!”他说着大笑起来,波卢也咧开了嘴,连那边几个喝酒的人也哄笑起来。但是琥珀还不大知道万岁爷当时全国皆知的风流名誉,所以并不太明白这些讽刺的意思。

那矮人儿掏出他的手帕,擦着热汗淋漓的额头。“喂,我们确实竭诚欢迎万岁爷回来的。唉,我的爷,你真想不到我们这里过着什么生活呢!没有纸牌,没有骰子,没有戏文。又没有酒好喝,没有舞好跳,我的天!他们甚至还把通奸定做死罪呢!”

波卢笑起来。“那么我幸亏待在国外。”可是琥珀这里又觉茫然了,因为她不明白“通奸”是什么意思。不过她也微笑表示赏识,并且装出一副神气来,好像这种巧妙的辞令是她向来听惯的。

“好吧,咱们以后再谈。你老人家该饿了吧,可能也累了。我那间鸢尾房间现在还空着……”

“好!上次我在那里是交过好运的——估计这回也会交好运。”

他们上楼梯去了。到楼梯顶上,耿伯尔先生打开门,请他们进入房间。

那房间非常大,在琥珀的心目中像走进宫殿一般了,因为她从未见过像这样的房间。

墙上有橡木做的护壁,暗沉沉的特别坚实。炉台也是用橡木装成,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果。地板上是光洁的,所有器具都属那个世纪初那种繁雕细镂的样式;只是椅子和凳子上面都衬着苍绿或者玉红天鹅绒的厚垫子,那绒头稍微凹陷,看上去正是一片温柔。内间卧室里面放着一张四脚的大床,挂着一顶红天鹅绒的帐子。靠墙竖着两口大橱是放衣服用的,此外是几张凳子、两张椅儿,一张小桌子上边挂着一面镜子,还有一张写字台。房子的一边开着几个窗子,并且有门能通走廊,走廊上有一座扶梯通到院子里去。

琥珀睁着眼环视了一会,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见波卢说道:“这是跟在家里一般了。我们就在这儿吃晚饭——你想吃什么,尽量叫吧。”

耿伯尔先生对他们连说了几遍,说他们不论要什么东西,他都能尽量供给,说完他退下了——琥珀忽然像从迷阵里脱身出来,她甩下身上的披风,跑到客厅的窗口去看看,一直看到两层楼底下的街道。

“哦,伦敦!伦敦。”她激动地喊道,“我爱你!”波卢微笑一下,脱下了他的帽子,走到她背后,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你的钟爱也太容易了!”她急忙回转头朝他看看,他就又继续说道,“伦敦会吃掉美女的,你要知道。”

“它吃不了我的!”她得意地向他保证说“,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