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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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你不喜欢孩子,是不是?”她这话问得太天真,又仰起一张脸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凄楚而失望,以致他猛地把她搂进怀中,拿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一只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啊,亲爱的,我当然喜欢孩子。”他的嘴印在她的头顶上,可是他的眼睛里含着烦恼,并且带点忿怒。

“我们怎么办呢?”最后她问道。当她被他搂在怀中,身体紧贴着身体,她就觉得温暖、安全而快乐——那问题已经解决了。因为他虽曾告诉她不会和她结婚,而且她原先也是相信的,现在她却自信他会和她结婚了。

不料他把她放开了手,垂立着双臂站在那里跟她说话,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严厉而不妥协地紧盯着她。无疑,他的话是每个字都要算数的。

“我不会和你结婚,琥珀。这话我一开始就已告诉过你,后来我也从来不曾说过一句相反的话。现在有了这件事,我觉得很抱歉——可是你也知道这事原是难免的。而且你要记住,此番到伦敦来是出于你的意愿,不是我的意思。不过我不会任由你去流浪,我会尽我的力量使你生活好,只要不妨碍我自己的计划。我会留下充足的钱给你,使你能抚养你自己和你的孩子。你要是不愿回梅绿村,那么最好的办法就在伦敦找专门看顾孕妇和服侍做产的女人,那种地方有些是很舒服的,没有人会来追查你的丈夫。等到你身体复原后,那么你随便爱干什么都行了。一个女人身边带着几百镑现金,而且有你这样一点姿色,至少是能跟一个乡绅结婚的,要是手段巧妙些,也可能嫁得一个骑士——”

琥珀瞠视着他,突然忿怒起来了,刚才因要给他生孩子而感到的得意和快乐,现在都淹没在苦痛和羞辱里了。他说得那么冷酷,尤其使她气忿,仿佛一个女人爱了男人且给他生了孩子这件事,是能够拿金钱和讲理来解决的,也像他准备一条船一样!她几乎是恨他了。

“哦!”她喊嚷道,“那么你是要给我很多的钱去勾引一个骑士了——要是我的手段巧妙的话。好吧,但是我并不要勾引一个骑士啊!我也不要你的钱,既然不要你钱,也就不要你的孩子!也只怪我有眼无珠认错人,我巴不得你赶快走开,好使我永远见不到你!我恨你——哦——”说完她抱有掩面哭起来了。

波卢站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儿,可是他终于戴上帽子,迈步走出房去了。琥珀抬起头见他已走到卧室门口,便拔脚追了上去。

“你去哪里?”“到码头上去。”

“今天晚上你回来吗?哦,你是该回来的!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好的——我尽量早一点回来就是了——琥珀——”他的声音又变得温柔而含有抚慰,“我也知道这使你为难,我真的很抱歉。可是这苦楚很快就会过去,可能会出乎你的意料,而且不会使你吃亏的。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其实算不得什么大悲剧……”

“对于你们男人原不是大悲剧啊!你是走得开的,什么都忘得了——我走不开呀!我忘不了呀!我永远都忘不了——从此以后我就永远不能回到从前了!哦,天杀的男人!”

过了几天,她就确信,自己怀孕了。她告诉他这件事以后不到一星期,每天早晨抬起头来就要作呕了。她一直郁郁寡欢,有一丁点烦恼就要哭起来,有时无缘无故也会哭。他回来得越来越晚,回来的时候他们经常要吵闹;她也知道他所以不想多待在家里,是因为她脾气太坏,可是她好像无法控制自己。她明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能使他回心转意。有一次,他出去了整整一日一夜,直到第二天深夜才回来,于是她警觉到自己的唠叨和发作必须立刻停止,不然等不到他出海就要失去他了。那是她无法忍受的,因为她依然爱他,所以此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尽量装出高兴和妩媚的样子来。

当她独自在家的时候,她就不能像以前那么觉得安逸了。而且没有他在身边,那时光就好像无穷无尽,一天到晚只是长吁短叹地无聊闲荡。不过四个月前,她来到伦敦这个繁华的世界,本抱着满脑子灿烂憧憬,现在这里却像是一个阴沉幽暗的地方,潜伏着祸患了。他走了之后她该怎么生活,她连最模糊的想法都没有,也不愿拿这事去跟他讨论,甚至这种观念一经萌起,她就立刻把它推开了。她只觉得到了那一天,一定也就到了世界的末日,以后怎样她就不去管它了。

有一天是炎热的八月下旬,中午时分,琥珀跑到底下院子里,跟旅馆里一个来月以前养的一些小狗玩耍。院子里有一株果实累累的梨树,筛下斑驳的影子来,树荫下有块石板,她就跪在上面,笑着,怀里抱着两只小狗。那骄傲的母狗躺在附近,摇着尾巴,眼睛一直注视在她的孩子们身上。这时出乎意料地,她抬起头来瞥见波卢倚在他们卧室外边走廊的栏杆上,看着她。

他是几个钟头之前出门的,她以为他最早也要到傍晚才回来,当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一阵喜悦,高兴他意外地回家来,于是她赶紧起身,把两只小狗放回箱子里,一边朝他挥挥手,可随即有一种恐怖暗暗袭来。她一路走,这恐怖一点点地滋长,到了楼梯脚,准备要上楼,她抬起了头,跟他的目光相接触,这时她明确地知道了——他今天要走了。

“什么事啊,波卢?”她小心翼翼地问着,仿佛她能挡开那个回答。

“现在转风了。我们一个钟头之内就要出海了。”“出海!一个钟头之内!可是你昨天晚上不是说还有一段时间吗?”

“我总当是还有一段时间的。可是竟出乎我意料,我们准备得很快,而且也没有什么可等的了。”

她无奈地站在那里,他转身走进门,她也跟了进去。桌子上放着他的一只皮帮打钉子的衣箱,已经装满了半边多。他平时装衣服的那口衣柜开着,空了。这时他正从一口雕花橡木柜里拿出一些衬衫,也装进那衣箱里,一边和她说起话来。

“我的时间不多,你得听着我的话。我把马车和马都交给你。马夫是每年六镑的工资,另加他的制服。跟车的是每年三镑。但是你到明年五月再给他们钱,太早给了,他们是要溜跑的。所有的账我都还清了,收据都在那张桌子的抽屉里。可以看顾你做产的两个女人,名字和地址也都在那里;你要搬到那个家里去的时候,要先问她们收费多少,估计不过三四十镑,就什么都包括在内了。”

琥珀站在那里凝视着他,听着他一板一眼的说话,仿佛不干己事的样子,不由惊得发呆了。波卢却已盖好了箱盖,很快走到外间的门口,对一个守候在门廊里的人打了个招呼,随即又回来,后边跟着一个高大的粗汉,一只眼睛上边贴着膏药,那人扛了那只衣箱,出去了。琥珀一直都眼睁睁地看着波卢,焦急地要找句话来说,或者找点事来做,以便阻拦他,可是她愣得麻木了,再也想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波卢从他的短褂口袋里掏出一个沉重的皮囊,囊口用绳子牢牢系着,里面鼓鼓地塞着钱,把它扔在桌子上。“这里有五百镑钱,足够你和孩子生活好几年了,如果必要的话,我劝你不如把它放到一个金匠那里去生息。这事我本来想替你办好的,可时间来不及。那金匠名叫牛散达,是个很可靠的人,如果你要提用可在二十天以前通知他,他会给你六厘的利息,如果你随时取用,那么利息只有三厘半,他住在卑居塞的冠荆坊。他的名字写在这张纸上,但是你不要信任别的人——特别是家里雇用的女佣是绝对靠不住的;总之对陌生人,不管你怎样喜欢他,都是不能信任的。现在——”他旋转身子,拿起他的大氅来。“我得走了。”

他的话说得很快,没有给她插话的机会,而且没等她哭出来,他就匆忙走出去了。可是他走不到三步,她就抢上前拦住他。

“波卢!你竟连嘴都不跟我亲一个吗?”

他只犹豫了一刹那,便急切地将她一把搂住,显得他真的舍不得她。琥珀附在他身上,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臂膀,好像她只要凭自己的气力,就能把他留住不走。她的嘴唇贪婪地贴着他的嘴唇,她的脸上已经眼泪纵横了。

“哦,波卢!不要走!请你不要走——请你不要离开我——请——请你不要离开我——”

可是他终于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慢慢地推开。“琥珀,亲爱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迫切的哀求,“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我会再来看你的——”

她突然哭喊出来,像一头孤寂发疯的野兽,跟他挣扎起来,又拼命抓住他的手臂膀,突然他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又和她嘴对嘴亲了一下,没等她明白过来,他已经跨出了房门,把门砰地一下带上了。

她傻傻地对门背后瞪视了一会,然后她跑上前去,伸手要抓那门把。

“波卢!”但是她并没有抓到门把,她感到了一阵绝望,就突然站住了,只是眼睛仍然看着门口。最后,她慢慢地跪下去,她的头垂落在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