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两个女人都很漂亮,穿着华丽的衣裳,戴着雪亮的首饰,脸上都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慢态度和自信神情,使得琥珀马上认出她们是贵族妇女。当他们走进戏院的时候,波卢曾对她们鞠过一个躬,打过招呼。不料现在她和她们的视线碰触着,她们却只给她一个蔑视,就相视微笑起来,其中一人还拿扇子遮着嘴不知说了一些什么话,然后同时耸了一耸眉毛,把脸扭开去了。
琥珀继续瞪视了她们一会,以为受到奇耻大辱,不禁惊愕羞惭,几乎心痛了,于是她低下了头,拿扇子遮着脸,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抑制住要哭出来的冲动。哦!她无地自容地想着:她们当我是个妓女呢!她们看不起我呢!突然之间,她此番露面繁华世界的光荣化为乌有了,她痛悔自己不应该出来,不应该这样抛头露面自寻侮辱。
当她跟那两个女人视线接触的时候,波卢看见了,他把她的一只手热烘烘地轻轻一捏,表示给她一个保证,这使她的精神稍稍有点振作,就向他瞟了一眼以示感激。然后她把眼睛转到戏台上,想从那戏文里找出一点趣味来,可是她认为不可能了。她只希望那戏快点完,以便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安心地躺着。
后来那戏文的尾声终于结束了,听众就纷纷站立起来。波卢微笑地看着她,给她披上大氅。“唔,这戏你喜欢吗?”
“我——我喜欢的。”说时她并没有看他的脸,也不敢环视四方,因为她怕再看到那两个女人,或者其他人嘲讽她的嘴脸。
“我们走好吗,亲爱的?”他把他的胳膊送给她。出了戏院门,他们挤过游荡的人群去找他们的车子,见那车子跟好几辆马车并排停在那,堵塞了半条街道,叫卖小贩和挑脚在不停大声咒骂。突然有个叫化子来到他们面前,颤巍巍地说了些含糊的话语,然后张着嘴,对琥珀仰起脸,让她看他切断了的舌头,正在那里流血。琥珀觉得又害怕又同情,拼命挨紧波卢,牢牢抓住他的胳膊。
波卢扔给那个人一块钱。“拿去,滚开吧。”“哦——这可怜人!你以前见过他吗?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这时他们已走到马车旁边,他就把她扶上车去。“他没什么事。这是他们的一种把戏,把舌头卷进去,然后拿根铁刺扎出血来。”“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去做事,倒喜欢玩这种把戏呢?”
“他们是在做事啊。你不要以为叫化就是世界上最容易的行业。”
这时有两个年轻人在叫波卢的名字,波卢转过身去跟他们谈起话来,琥珀就先坐下了,却见那两个人不住回头向她瞟着,眼睛里流露出赞美的神情。琥珀一下壮起了胆子,竟敢把眉头耸了耸,回送给他们一个秋波,但是突然红起脸来,就马上别了开去。哦,天!他们对她的看法多半是跟那两个女人一样的!可是她仍然忍不住再向他们偷看一眼,这回她的视线碰巧落到那个较俊俏的青年人脸上,只见他也正痴痴地盯着她,她又急忙别开去了。
波卢终于回来了,向马夫吩咐了一句话,就跳上车,在她身边坐下去,同时车子就嘣地一下动起来。他捏住了她的一只手。“你使整个伦敦都瞪圆了眼睛呢。刚才那人就是我们的伯爵爷,他说你比芭莫贝贝拉还漂亮得多。”
“你是说国王的情人吗?”“是的,你怎么知道?”说着,他低头把她看了看,仿佛她是一个美丽的洋娃娃或者一件玩具。“是那做裁缝的女士告诉我的。波卢——刚才那两位太太是谁?我们隔壁包厢里跟你挥过手的。”“是我朋友的太太。怎么了?”
她低头看着她的扇子,皱着眉头,一根根地数着那扇骨。“你注意到她们怎样看我吗?是像这样的——”她突然装起一张丑脸来,模仿着那两个女人刚才对她瞟眼的那副神气,模仿得非常逼真,只不过形容过度些罢了。“她们当我是个妓女呢——我猜她们一定这样想的!”
波卢很惊讶地看着她,然后仰头哈哈大笑,使她也吃了一惊。
“唔!”她有点生气地嚷道,“你见了什么鬼,这样好笑啊?”
她对他那一口油腔滑调的词语已经慢慢地学起来了,那是马太姨爹连他自己的儿子也永远不让说的。但琥珀现在看起来,好像所有上流人物都满口诅咒,或许这套词语就是一种教养的标志吧。
“对不起,琥珀。我并不是笑你。老实说,我想她们的眼神,一定另有原因——无疑是出于妒忌。她们当然不配嫌憎其他女人的品性。我想她们自己,凡曾去过法国的男人大都跟她们睡过觉呢。”
“但是你刚才说她们结过婚的呀!”“原是结过婚的。否则她们倒能规矩些了。”她听了这话才轻松了,却又忽然产生一种疑虑。波卢会不会也跟她们睡过觉呢?她又想,要是他跟她们睡过觉,他绝对不会跟她提起这件事来,因而她立刻排除了疑虑。她又感到快乐起来,急着要到别的地方再去冒险。
“我们现在去哪里呢?”“想去上馆子。你总喜欢吧?”他们就把马车放到了后城,到新街上一家招牌上面有只大金鹰的门前停下。琥珀从马车上踏下的时候,把裙子撩得高高,连那黑花边的吊袜带都露出,因为她在戏院门前看见好些太太都是这样的。他们正要跨进门,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男音在叫喊。
“嗨!老嘉!”他们四下里一看,原来是阿穆比,和好几个男人挤在一辆马车里。那马车停了下来,他就向他的同伴们挥手道别,朝他们跑来了。他看见了琥珀,先把眼睛眨了两眨,这才唰地脱下帽子深深鞠了一个躬。
“神圣的上帝!我要是说你不跟一个威尼斯的婊子一般美,那我就该天杀了!”
琥珀脸上原先带着喜悦的微笑,现在突然凝固起来了。
唔!连他也当她是婊子了!她的眉毛皱成了一个凶狠的怒容,波卢朝阿穆比使了个眼色。阿穆比才知道自己失言,急忙设法补救。他耸了耸肩膀,做出一副滑稽相来。
“唔——你总听说的,威尼斯的妓女毕竟是欧洲最美貌的女人呢。可是,那么,我想假如你……”
他停住了,嬉皮笑脸地望着琥珀的神情,琥珀也就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她认为他毕竟是一片好心,有些情不可却,就突然笑起来。这时他挽住了她的手臂。“我的天,宝贝儿,你要知道,我是决不会有意得罪你的呢。”说着,三个人一起进了门,波卢领他们到楼上一个包房里。
两位爷点完菜,一会儿侍者就端了一小桶蚝子上来,他们用手剥开生吃了,只蘸了一点盐和几滴柠檬汁,剥下来的壳子往桌上和地板上乱丢着。
等到他们吃完了蚝子,其余的菜蔬就陆续上来:一盆塞着蚝子和大葱的烤鸭儿,一盆油炸蓟花蒂,一盆焦皮奶酪酥。这以后,两位爷都喝白兰地,琥珀喝白葡萄,再后来就是水果和核桃了。吃完他们坐在桌子上谈了半天,大家都觉得温饱有余,心满意足,琥珀也早把一肚子的懊恼抛到九霄云外了。
那白葡萄酒比她平常喝惯的那种酒强烈得多,所以她喝了两杯之后就觉得疲倦起来,只是双眼迷糊地坐在那里听着两位爷谈话。但是她仍然欣慕地看着波卢,对他脸上的每一种表情和他手上的每一种姿势都不肯忽略。时而他转过头来对她笑笑,时而竟扑过身子来亲她的脸,她就快乐得朦朦胧胧地不知飞升到哪里去了。最后她附到波卢耳边说了一句话,波卢点点头,她就站起来,走到房间那头一间密室里去了。当她在里边的时候,她听见外边门上有人敲门,接着又听见一个陌生人在说话,然后那门又关上了。
等她出来后,她发现阿穆比一人坐在桌,正在那里给自己倒酒。他听见她走过来,就转过头来。“他有事情给人叫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十多分钟过去了,琥珀神经紧绷着,心里很难受,眼睛一直看着门,听见一些声音就立刻抬起头来。他大约已去了一个钟头了,这时一个侍者走进来。他对阿穆比鞠了一躬。
“爷,刚才那位爵爷吩咐,说很抱歉,有要紧事情去了,请您老人家劳驾,送夫人回旅馆去。”
阿穆比听着那人说话时,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琥珀,只对他点了点头。于是琥珀白着一张脸朝他看了看,眼睛里流露出伤痛的神色,仿佛挨了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