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天的旅行,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结果
太阳是各行各业中最守时的仆人,它照亮了1827年五月十三日的早晨。这时,匹克威克先生也如同另一轮太阳一样,从睡眠中苏醒了,他推开卧室的窗户,开始观察看外面的世界。高斯维尔街就在他的右手边的脚下——再放眼远望,高斯维尔街延伸到了他的左手边。高斯维尔街的另一面则消失在了道路那边。“这就是哲学家的狭隘视野啊,”匹克威克先生心里想到,“他们仅仅满足于观察那些在他们跟前的东西,却忽略了藏匿在视野之外的真理。至于我自己,恐怕也不能免俗,也会永远满足于只看着高斯维尔街。”在发了这样的一番感慨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开始穿衣服。然后又把一些换洗的衣服随意塞进皮箱。伟大人物在这方面是不拘小节的。刮胡子、穿衣服和喝咖啡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一个钟头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拿着旅行箱,大衣的口袋里放着望远镜,背心里揣着可以随时记下发现的笔记本,就这样来到了位于圣马丁广场的驿马车停车场。
“马车!”匹克威克先生叫道。“来啦,先生。”一个长像古怪的人叫道。他穿着粗麻布的上衣,系着同样料子做成的围裙,脖子上挂着一个有号码的铜牌,好像他是一件被别人分类收藏的什么稀有的东西似的。他是一个饮马的人。“来啦,先生。瞧,有了,第一辆车!”第一辆马车被饮马人从一间酒店里叫了出来,然后匹克威克和他的皮箱一起进了马车。
“去金十字,”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是一个子儿的小买卖,汤米,”在马车起动的时候,马车夫对那个饮马人说道。“这匹马有几岁了,朋友?”匹克威克先生随意问道,并且把他准备待会用来付车费的那个先令拿在鼻子附近。
“四十二岁。”车夫一边回答,一边斜眼看了他一下。“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惊叫道,随后伸手去摸他的笔记本。车夫把他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匹克威克先生紧紧盯着那个人的脸,可车夫仍然是一副没觉的自己有说错话的样子,于是他立刻记下了他的话。
“这马出来一次会拉多长时间的车呢?”匹克威克先生继续问道。
“两三个星期。”车夫回答说。“几个星期!”匹克威克先生惊讶道——笔记本被再次掏了出来。
车夫冷冰冰地说道,“我们很少拉它回家,因为它太虚弱了。”
“因为它太虚弱!”非常迷惑的匹克威克先生重复道。
“把它从马车上解下来时,它总会跌倒在地上,”车夫解释道,“但只要把它套上马车,我们就会把它拴牢,拉紧,这样它就不会轻易跌下去了。此外我们还有一对很大很大的车轮,只要它走起来了,轮子就会在后面一直赶着它,它就得不得不往前跑。”
匹克威克先生把听到的情况都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打算把它汇报给俱乐部,作为马匹在恶劣条件下还努力生存的一个特殊例证。记录刚做完,他们也正好到达金十字。车夫跳下马车,匹克威克先生也走出了车厢。一直在着急地等待着他们的领袖的图普曼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看到他后,一起拥上来接他。
“你的车费。”匹克威克先生说,随后把那一先令递给车夫。
但令他非常不解的是,那个奇怪的家伙居然把钱扔在地上,而且还暗示想要向他讨教几招,谁获胜,钱就归谁。
“你疯了吧?”斯诺格拉斯先生问道。“要不就是喝多了。”温克尔先生接着说。“或者两者兼有。”图普曼先生最后总结道。
“来呀!”马车夫说着,随后挥开双拳,“上呀——你们四个一齐来。”
“有好戏看啦!”五六个马车夫喊道,“动手呀,山姆,”——他们饶有兴致的围住了打斗的双方。
“怎么了,山姆?”一个戴黑色印花布袖套的绅士问道。
“怎么了!”马车夫气愤的说,“他要我的号码干什么?”
“我没要你的号码呀。”匹克威克先生吃惊的说。“那你记下我的号码干什么,嗯?”车夫问道。“我没有记。”匹克威克先生一脸的愤慨。“谁会相信呢?”车夫向围观的人说道,“明明就是一个告密者,坐上我的车子,一路上不只记下我的号码,还记下我所说的所有话。”
“他到底记了没有?”另一个车夫随后问道。“肯定记了。”第一个车夫说,“在激怒我与他决斗之后,他又找来三个人替他作证。看,就是这三个人但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哪怕我会因此蹲上六个月局子。来呀!”马车夫把帽子往地上用力的一扔,接着一拳打掉了匹克威克先生的眼镜,随后又朝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打了一拳,第三拳打在斯诺格拉斯的一只眼睛上,第四拳则击中图普曼先生的腰部,随后他蹦到马路上,接着又跳回人行道。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五六秒钟之内做完的。
“警官在哪儿?”斯诺格拉斯先生问道。“应该把他们弄到水龙头下浇一下,”一个卖热饼的人建议道。
“你们会受到惩罚的,”匹克威克先生气喘吁吁地说。“告密的家伙!”围观的人们一起大喊。“来呀,”那个不停的在舞拳弄脚的车夫叫道。目前为止,围观的群众还只是一些看热闹的人,但随着匹克威克一伙人是告密者的消息传开以后,众人已开始热烈地讨论实施那个卖饼人的提议是否适当了。若不是出现一个人来调停,致使骚乱结束的话,众人会造成什么样的侵害就不一定了。
“什么事?”一个个子很高、穿绿色外套的瘦瘦的年轻人问道,他从停车场那边突然出现。
“他们是些告密的家伙!”群众再次异口同声地喊道。
“我们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用一种在任何一个冷静的人听来,都是令人信服的语调吼叫着。
“到底是不是?”年轻人一边指挥似的用手肘支开围观者们挤了进来,一边问道。
那位饱学之士以寥寥数语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请跟我来,”那个穿绿上衣的人说,他用力拉着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身后,一边不停地继续说,“喂,九百二十四号,把车钱拿去,然后离开——可敬的绅士——我和他很熟——你们别乱说——往这边走,老爷——您的朋友们在哪儿?——这是误会,我知道——意外总是难免的恶棍。”那个陌生人一边不停的说着类似的根本不连贯的短句,一边领着他们向候车室走去。“喂,招待!”陌生人一边叫道,同时使劲打铃,“每人来一杯对水的白兰地,要热的,浓的,要甜,要满——先生,眼睛受伤了?招待,拿块生牛排来给这位老爷治眼睛——没有用生牛排治淤伤更好的了,先生。冰冷的路灯柱子虽然也很好,就是怪不方便的——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站半个小时,把眼睛贴在路灯柱子上。真是怪别扭的——啊——太好了——哈!”紧接着,陌生人都没有休息一下,就灌下了半品脱还冒着热气的对水白兰地,然后他一屁股坐进椅子舒服地靠着,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不寻常的事情一样。
在三位伙伴都忙于向那个人致谢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抽空观察了一下这位新认识的人的相貌与打扮。
他差不多是中等身材,但瘦弱的身体和长长的双腿让他看上去比实际高得多。他那件绿上衣,在流行燕尾服的岁月里,是一件即漂亮又时髦的礼服,但那对已弄脏并有些褪色的衣袖几乎够不到他的手腕。他的衣服绷得那么紧,让人觉的有马上从背后裂开的危险。领口处看不见衬衣领,只系着一条旧的宽领带。他窄小的黑裤子到处是被磨得发亮的补丁。裤管紧扎在一双带补丁的鞋子上面,好像是想挡住脏兮兮的白袜子,但袜子还是清晰地露出来。他的长发从皱巴巴的旧高顶帽两边蓬乱地滋出!在手套口和衣袖口之间,还可以看见他光秃秃的手腕。他看上去十分沧桑,但却有某种无法说出的气势贯穿全身——生机勃勃的厚颜莽撞加不折不扣的泰然自若。
这就是匹克威克先生注意的那个人,在他的朋友们表示了感谢之后,他接着又对这个人刚才的救助表达最真挚的谢意。
“别在意,”陌生人打断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话,“不用再说了。那个车夫可真不赖,这五拳打得真漂亮。可我要是你那位穿绿大衣的朋友——那就捶他的脑袋好了——毫不客气——只需要一口气的工夫,——还有那个卖饼的。”
这话语被前往罗彻斯特的马车的车夫突然打断了,车夫进来宣布说“海军司令号”马上就要起程了。
“海军司令号!”陌生人说着蹦了起来,“我的车——座位都已经订好了——是外面的位置——只好让你们付酒钱——得有五块零钱你们不走吧——呃?”他十分世故地摇了摇头。
十分凑巧的是,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个伙伴也正好决定把罗彻斯特作为他们旅途的第一站。在向新朋友说明了他们也要前往同一个城市之后,大家都同意坐马车背后的座位,这样他们就可以坐在一起了。
“来吧,”陌生人说着,随后毛手毛脚地帮助匹克威克登上车顶,动作是那么鲁莽,大大损害了那位绅士平日里的庄重举止。
“有行李吗,先生?”车夫问道。“谁——我吗?就一个棕色纸包,没别的——其他行李走水路——几个钉好的箱子——像屋子那么大,重得要命。”陌生人一面回答道,一面把那个棕色纸包尽可能往自己的口袋里塞,让人怀疑里面只不过装了一件衬衫和一块手绢而已。
“当心脑袋。”在他们从低矮的拱门下经过时,那个一直在不停说话的陌生人叫道。在那个年代,停车场的入口都是那种小拱门。“这是个可怕的地方——几天前——五个孩子的母亲——一个高个儿的女人,在吃三明治——没有注意拱门——咔嚓一声——孩子们回头一看——发现妈妈的头没了——三明治还在她手里——只是没嘴可以吃它了——可吓人啦!在看白厅吗?先生——注意小窗户——那儿另一个人的脑袋也搬了家?——他也不够注意的——是吗,先生,呃?”
“我在思考,”匹克威克先生说,“思考人间世事的变幻无常。”
“啊,我明白了——前一天从王宫的大门进去,第二天从窗户出来。你是哲学家吧,先生?”“是人性的观察与思考者,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噢,我也是。多数人在没什么事情可做时都是这样的。你是诗人吗?先生?”
“我的朋友斯诺格拉斯先生倒是有一些诗上的才华。”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也有一些,”陌生人说,“史诗——一万行——七月革命——白天是马尔斯,晚上是阿波罗——野战炮轰响,七弦琴高唱。”
“你亲自参与了那场激烈的战争吗,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问道。
“那当然。拿着枪开火——心中同时也闪出火花——随后立即冲进酒馆——把灵感写下——然后再回去开火——又有新的灵感——再回酒馆——用笔写下——再回去——高贵的时代,先生。你是游猎家吗,先生?”他突然转头对温克尔先生。
“仅仅有一些心得,先生。”那位绅士回答说。“好的消遣,先生——好消遣——养了狗吗,先生?”“现在还没有。”温克尔先生说。“噢!你该养几条狗——聪明极了——我以前有条狗——一只短毛猎狗——本能惊人——有一天围猎——进入围场以后——哨子吹响——狗却立定不动——再吹——它还是不动。就像木头似的僵立着——喊它——照样不动,一副惊呆的样子盯着一块牌子——我抬头一看,见上面写着——‘猎场看守奉令行事,凡入本猎场之狗格杀勿论。’——去不得呀——多可贵的狗。”
“这太神奇了,”匹克威克先生说,“能允许我把它记录下来吗?”
“当然,先生——这同一动物的趣事还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啊,先生。”这是对屈赛·图普曼先生说的,他正在向路边的一位年轻女士投去异样目光。
“非常漂亮。”图普曼先生说。 “英国姑娘没有西班牙姑娘漂亮——如黑玉般的头发——乌黑的眼睛——优美的身段——甜美的可人儿——十分漂亮。”
“你在西班牙住过吗,先生?”屈赛·图普曼先生说。“住过很长的时间。”“好事不少吧,先生?”图普曼先生问道。“好事!数不胜数。博拉诺·费茨基格老爷——大公爵——有一个独生女儿——克里斯蒂娜小姐——爱我爱得神魂颠倒——但是父亲不同意——克里斯蒂娜小姐陷入绝望——喝了氢氰酸——随后做了手术——老博拉诺神智恍惚——最后同意我们结合——多浪漫的故事——太浪漫了。”
“那位女士现在还在英国吗,先生?”图普曼先生问道,有关那位女士的描绘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死啦,先生——死啦,”陌生人说,一边掏出一块残缺的旧麻纱手绢擦拭着右眼。“洗胃也没用,再没有康复——毁了身体——成为了牺牲品。”
“她父亲呢?”斯诺格拉斯先生随后问道。
“后悔不迭,悲痛万分,”陌生人回答说。“后来他突然失踪——这件事轰动了全城——人们到处找遍了——可都是白费力——然后大家发现大广场的喷泉突然不喷了——九个星期过去——还是堵着——请来工人通管道——抽干水以后——发现了公爵,他的头塞在大水管里,右脚的靴子里有一份忏悔书——人们把他拉了出来,水管又重新喷水了,与往常一样。”
“我可以把这小小的浪漫故事记录下来吗,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感动的说。
“当然,先生,——你要是想听,我这里还有五十多个哩——我的生活十分奇特啦——不是说有什么了不起,只是说十分少见。”
陌生人用这种口气和大家聊了一路,只有在换马的时候要一杯啤酒作为插曲,等马车到达罗彻斯特桥时,匹克威克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两个人的笔记本上都已记满了有关他的奇遇的精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