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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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暗器(4)

进了饭店雅间,老马没有跟王占绵握手,只是点点头:“王记者来啦?”王占绵答应着“来了”,也没有主动跟老马握手的意思。区委书记微笑着说:“赵部长刚来,你们就握握手,对赵部长表示一下欢迎嘛!”老马见书记这么说了,就主动伸出手,但是身子一动没动,矜持地发出邀请:“来,咱们握个手。”有试探王占绵的意思。不料王占绵很干脆地说:“我不跟你握,怕疼。老虎钳子似的,别被你夹骨折了,回头没法儿写稿了。”赵部长深有体会,就想附和两句,但是没等措好辞呢,老马就开口了:“哈哈,我没那么有劲儿,没那么厉害……不握也成,待会儿咱们喝杯酒,同样可以贯彻书记精神,表达对赵部长的欢迎。怎么样?”王占绵说:“那真不好意思了马部长,酒也不能喝。吃过饭得开车回城呢。”老马立刻沉不住气了,脸上涨得通红,正要发作,区委书记说话了,“占绵,酒你必须得喝一杯,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了。”王占绵说:“那你不是照顾我违章吗?”书记一锤定音:“我给你派司机!”

东升去洗手间的时候,老马立刻跟了出来,他面目狰狞,语气严厉,“东升,王占绵早就来了,你怎么吃饭时才跟我说?”东升赶忙解释:“十一点半,赵部长才通知我到书记屋,而且是马上,没顾上跟您汇报。”见老马半信半疑,又说:“马部长,您要怀疑我,我一头扎马桶里去!”老马才说:“好、好,我相信你。这阵子咱们得多个心眼儿,别让他们背着咱们搞什么勾当!要是他们串通一气乱来,被我捉了辫子,有他们好看的!”

吃饭的时候,王占绵跟书记说话,跟赵部长说话,唯独很少跟老马说话。王占绵称谓赵部长为赵博士,赵部长有些不高兴,被称呼几次后,她就要阻止。王占绵说:“怎么,你不喜欢叫博士?博士多好啊!”赵部长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喜欢人家喊我博士。”王占绵带着歉意说:“哎呦,那不好意思了。得罪,得罪。”这时,区委书记说:“王老师是无冕之王,你让他称呼你什么?职务吗?”赵部长的脸立刻红了。

老马就想做个好人,给赵部长解解围,他说:“社会上对博士有偏见,所以赵部长……呵呵,我觉得可以理解。赵部长是区委常委,宣传部长,王记者不难称呼吧!”老马嘴里哈出的气都带有揶揄的成份。

“行,那我就称呼赵部长吧。赵部长,失敬了。来,我敬你一杯。”王占绵举起杯子跟赵部长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又说:“不过我对博士可没偏见,虽然我只读了本科、没读硕士,但是我知道博士的学问,知道博士的深浅和厉害,不像三年级小学生,打死他他也弄不明白博士是怎么回事。”随即,王占绵瞟了眼东升。东升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是目光里不敢有任何迎合和会意,赶忙把头低下了。作为劳苦大众的一员,他实在太惧怕流氓无产者的淫威了。

老马没赶上好年头,初中没毕业就搞串联,当红卫兵,干造反派,按他自己的话说——咱革命经验丰富,就缺点儿文化。好在写大字报时候,也多少识了一些字,加上后来搞宣传工作,天天看报纸,天天写新闻稿,水平也超过一个高中生了。但是,究竟没上过正经的大学,心里始终有一种遗憾。这遗憾就像一条虫子蛰伏在脑袋里,偶尔蠕动一下拨一拨老马敏感的神经,让他心灰意懒,坐卧不宁,叹息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里边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有炸开的可能。

今天,当着王占绵的面,老马不能流露出来半点儿遗憾,这是他心里认准了的。不过,他在心里也咒起王占绵:兔崽子,揭老子的短处,有你好看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兜里,放在一盒图钉上;他真想拿出来一枚,偷偷地放到王占绵的屁股下。可是没办法,人家已经坐在那儿了,不可能了。

“有学历不一定有知识,有知识不一定有文化,有文化还不一定有能力呢!”老马前两天在报纸上看到这段话,当即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如今派上了用场。“毛主席只有中专学历,不照样带领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朱德彭德怀文化水平不高,打起仗来抵得上千军万马。”

“那是战争年代,现在不同了。和平建设时期不学知识,不讲科学,绝对没有出路。”王占绵反唇相讥。

“搞建设怎么了?搞建设也需要人的一股子干劲儿,一种精神。”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那不是科学发展观。”

“科学虽然重要,但也不是万能的!”

“没有科学是万万不能的!”

区委书记看他们要抬杠,赶忙制止:“你们说的都有一些道理,但是我可提醒你们,小平同志说过,不要争论,一定不要争论。来,喝酒。”

众人只好举起杯,小喝了一口。赵部长不会喝酒,只喝饮料。据说沾酒就过敏,脚后跟痒痒。书记让王占绵干掉一杯酒,王占绵犹豫了一下,只好从命;书记让老马随意,说他毕竟年岁大了,酒上别逞能,身体要紧。老马笑眯眯地看着书记,意味深长地说:“书记,我还行呢。廉颇老矣,尚能吃饭。酒,我一杯不拉下,馒头,我照样吃三个。怎么样?比您,比诸位,胃口都好吧!”说罢,老马一举杯,一仰脖,杯子都没碰嘴唇,硬是把酒直接灌进了嗓子眼儿里。

“真是好饭量,羡慕。”王占绵飞快地瞟了一眼区委书记,又转向博士,“赵部长,你的饭量怎么样?你不会也这么能吃吧?!”

“不行,不行。”博士没明白什么意思。

众人边吃边聊,聊着聊着,聊到了城乡统筹、东西差距,王占绵信口说道:“要我说呀,干脆再建两个经济特区,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西北搞博彩业,开赌城;东北搞色情业,开妓院,用不了两年,西北也发展了,东北也振兴了。”

书记微笑着说:“占绵,你够开放的呀!”

赵部长一脸郑重:“哎呀,王老师,你这个思想太可怕了。要是你当总书记,这个国家可就完了。”

王占绵说:“没关系,我这不是当不上嘛。”

老马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说:“作为一名党报记者,敢这么说话,持这样一种观点,我非常惊讶!好!好!”

王占绵没理老马那茬儿,继续说:“从理论上说,有没有妓院和赌城,不是衡量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标准;从现实上说,每年国人在境外输掉的钱有成百上千亿,这其中还包括大量的国有资产,可惜啊!”

赵部长说:“我们要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根本不能发展……”

老马不等赵部长的话说完,立刻抢话道:“就算是在境外赌博,党员干部也是违纪的,如果使用公款,那还犯法呢!对这种违法违纪行为,我们党和国家会严肃处理和严厉打击的。这个不能成为发展赌博业的理由。王记者,你的思想有问题。”

书记瞟了眼老马,笑着说:“咱们聊聊天,可不用报道啊。”

“就是,随便聊天呗,老马你少吓唬我,动不动给我上纲上线。”

“你这是右倾,至少也是资产阶级自由化!”

“瞧,又给我扣帽子了。”王占绵说,“大道理谁都会讲,关键是怎么解决问题。而且,这里边有个角度问题,宣传部长可能不同意,没准儿财政部长就同意,税务总局局长就同意。”

“我这个共产党员就不同意,你这是没安好心,想把社会主义往阴沟里带,想让国家变质,让民族灭亡。”

“别说得那么瘆,香港澳门也有赌场,五星红旗还不照样高高飘扬!再说了,国家发行彩票本身就是博彩业的一部分,怎么啦?国家变质了吗?天下大乱了吗?要我说,发展西部振兴东北,再多俩特区的事儿!”王占绵慷慨激昂。

“钱、钱,有些人就知道钱,纯粹是拜金主义!”老马反唇相讥。

“你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站着说话不腰疼。没赌场只好出国,大量国有资金流失,那都是人民的血汗钱!”王占绵的谈性已经很浓了,有点儿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了。“另外,大量农民工在城里做活儿,常年跟配偶两地分居,性生活没保障,这也不公平。有的干脆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到公园里强奸妇女,造成了大量的社会问题。从长远发展看,一个国家没妓院是不成的。”

“太不像话了!”老马“啪”地拍了下桌子,“嗖”地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王占绵,你是一名党培养多年的新闻记者,怎么能替强奸犯们说会呢?!你提倡国家开赌场和妓院,我不答应,我想书记和赵部长也不会答应,广大人民群众更不会答应。就你这番话,要是反映到你们报社里,你的饭碗子就得丢喽!”

说这番话的时候,老马壮怀激烈,老马泰山压顶,老马意气风发。

王占绵有些懵了。老马这个态度,他实在出乎意料。一旁的书记和赵部长也愣了。

“不瞒你说,上周四在燕京饭店开会,我是跟你们老总合了影的。”老马眯起眼睛,恫吓道。

“合影有什么了不起,我还跟你们书记一起吃饭呢。我能让他开除你吗?”王占绵定定神后立刻回击。

老马突然语塞。

“坐下,坐下。”区委书记摆了摆手,示意老马落座,“大家都是朋友,在一起聊聊天,不要火药味十足,动不动就上纲上线,这很不好。我们提倡科学发展观,构建和谐社会,要以人为本,你们这——可有点儿背道而驰啊。怎么样,中央的决策没有错误吧?和谐很有必要嘛!和谐拯救危机嘛!”

老马和王占绵都附和了一句。老马又坐下了。

“反正你的观点是错误的,反动的。”老马兀自说。

“反动这个词都退出历史舞台了,你来点儿新鲜的。”王占绵说,“那么上周四你跟我们老总见面,没少给我美言吧?”

“说实话,没有,我要是跟他反映谁的情况,我会提前通知他的。咱老马向来是光明正大,正大光明。”老马“咚咚”地拍着胸脯子,里面松弛的肉皮子居然能发出一种篮球撞击水泥地的声音。

接下来赵部长提议喝酒,书记又提议行酒令,背诗,众人只好从命。背到第五轮的时候,老马就结巴了,许多唐诗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把他急得直冒烟儿。但是,他也不气馁,他大义凛然地估摸着来了一首:

“日暮苍山远,孤云独去闲;野旷天低树,形影自相怜。”

把李白孟浩然刘长卿张九龄裹一块儿了。倒也押韵。

三个人开怀大笑——赵部长捂嘴,王占绵前仰后合,书记也是乐不可支。

老马满脸通红,气得五内俱焚,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他真想拂袖而去。但是又不能那样做,那样太小家子气了,有失风度。他只好嘿嘿傻笑着,嘴里给自己下着台阶:“真是人老不重用了,记性忒差……这脑壳!这脑壳!”

他从心里恨透了眼前这三个人——书记,部长,王占绵。其中王占绵的表情最坏,幸灾乐祸,所以老马还是最恨王占绵。东升并没有笑。其实东升是硬憋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的,为此,他把大腿根儿都掐紫了。老马不恨东升。老马恨透了王占绵。但是,好在,老马完成了一件大事,获得了一个取得胜利的法宝,他心里也就好受些。

半小时前,他悄悄地按了一下手机上的一个键。

老马的手机就开始录音了。

王占绵关于开赌场妓院的高论就被录下了。

“但是,得把背诗的那段删掉,让淑珍也不能知道。”老马心里说,“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传播得范围越小越好。”

吃过饭,众人送王占绵到饭店门口,王占绵当着书记和博士的面,主动跟老马握手,令他颇感意外,不能不伸手。当时老马左手一个食品袋,右手一个食品袋,只好慌乱地把右手的食品袋挪到左手,然后向王占绵伸出右手,结果,风衣里边夹在咯吱窝下的两听可乐掉出来了,掉到了地上。地不很平,圆柱体的可乐骨碌碌地滚向路边,老马赶紧追过去,猫下腰,撅着屁股,伸手捡可乐。

区委书记暗暗叹了口气,博士部长眉头紧锁,王占绵坏笑着拉开了自己的车门。

下午,宣传部召开全体会,赵部长宣布:由于工作需要,老马挂职包村,下周就去马营。

老马当即就炸了,拍案而起——

“赵艳君,你上台不到三天,不调查研究,不虚心请教,就拳打脚踢,让老同志靠边站,往轻了说你这是不尊重老同志,往重一点儿说,你这是排斥异己、结党营私,分裂宣传部、分裂党委,我代表宣传部同志向你抗议……不是我们不配合你工作,是你脱离群众;不是我不协助你,是你要、要生生剥夺我工作的权利;不是我们要造反,是你逼迫我们造反。你必须重新考虑,必须收回这个决定,否则我跟你没完……我给你三天时间……否则——”

老马从座位上站起来,阴险地,硬硬地,语速很慢地发出警告:

“有、你、好、看、的!”

说罢,拂袖而去。

下班时,老马经过赵部长办公室门口,见四下里没人,顺手在门前扔了一把图钉。妈妈的,先让你脚心见点儿血再说。

到灵山就任第四天的赵部长身心疲惫。昨天晚上,从食堂吃饭回来,在进门时踩到了几枚图钉,两个没扎透,一个透了,正好扎在脚心上,血都出来了。夜里,她又接到了好几个骚扰电话——来者拨通了她的办公室电话,她过去接时那边儿并不说话,两三秒钟后挂了;按照显示号码回拨过去,那边儿已经关机了。座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这个陌生的手机每隔一小时就打来一次,从星期三夜里十一点到次日凌晨五点,共拨打了七次。开始,博士部长还以为是哪个调皮孩子在恶作剧呢,但是后来,她果断地丢掉了这一想法,她知道事情绝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