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梅林那孩子迈出赌场的玻璃门。他爱极了欣赏初升的太阳,这时它仍是一个冰冷的黄色圆碟,凉爽的沙漠之风从环绕着这座沙漠之城的山峦间轻柔地吹来。一天中,他只有这时才会走出冷气大开的赌场。他们总计划在群山中野餐,戴安娜有一天甚至提了个午餐篮,但卡里和乔丹却拒绝离开赌场。
他点燃一根烟,虽然他极少抽烟,但还是缓慢悠长地吐息着享受它。太阳已经开始发出更红的光,就像电源插在无穷的霓虹银河中的圆形烤箱。梅林转身走回赌场,他经过玻璃门时,看到穿着赌城大赢家夹克的卡里急匆匆地穿过骰子区,显然正在寻找他。他们在百家乐区前碰头,卡里靠着其中一张高脚椅。他深色的长脸因为憎恶、害怕和震惊而扭曲了。
“那狗娘养的乔丹,”卡里说,“他骗了我们两万块。”然后他大笑,“他爆了自己的头,他从赌场赢走了超过四十万,而他竟然他妈的爆了自己的头。”
梅林根本一点儿也不惊讶,他疲惫地靠在百家乐围栏上,烟从手中滑落。“噢,狗屎,”他说,“他看上去总不太走运。”
“我们最好在这儿等戴安娜从机场回来,”卡里说,“我们可以把机票退票的钱分了。”
梅林看着他,并不觉讶异,但带着好奇。卡里真的毫无感觉?他不相信。他看到卡里脸上病态的笑容,想显得坚强,但却充满近乎害怕的灰心。梅林坐在关闭的百家乐桌边,因为缺少睡眠和筋疲力竭而头晕。和卡里一样,他充满怒火,但原因不同。他曾仔细研究过乔丹,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狡黠地引导他讲出自己的故事、他的人生历程。他觉察到了乔丹不想离开拉斯维加斯,他有些不对劲。乔丹从未跟他们提过那把枪,他发现梅林观察自己时反应总是很完美。梅林意识到乔丹耍了他,该死的,每一次,他把他们全耍了。令梅林晕眩的是,他们在赌城认识对方的每一刻,他都完全了解乔丹。他已经把所有的细节汇总到了一起,但只因缺少想象力而没法看到大局。因为,当然了,现在乔丹死了,梅林才知道这本来就不可能有其他任何结局。从一开始,乔丹就是要死在拉斯维加斯的。
只有格罗内维特不吃惊。高高在上待在他的顶楼套房内,年复一年的漫漫长夜,他从未深思过人们心中鬼祟徘徊的邪恶。他计划着对付它。在兑筹处的地下深处,他藏着全世界都策划着想要偷走的百万现金,而他夜复一夜地睁眼躺着,想法子阻挠这些计划。就这样,他逐渐了解了所有那些乏味的邪恶。夜晚的某些时候,他会开始琢磨其他奥秘。他更担心的是人类灵魂中的善。这才是对他的世界,甚至对他自己而言更大的危险。
当安全警察汇报了那起枪击后,格罗内维特立即打电话到警长办公室,让他们强行进入房间。他的人也要在场,保证财物清点准确。一共有两张合计三十四万美金的支票,然后是近十万的现金和筹码,塞在乔丹穿的那件荒谬的尼龙长夹克中。它拉紧的口袋里装着还没倒出来的筹码。
格罗内维特望向他顶楼套房的窗外,看着逐渐变红的沙漠骄阳爬过沙丘。他叹了口气,乔丹永远也不会把他赢来的钱输回来了,赌场永远失去了这一笔钱。这是无可救药的赌徒永远保住幸运之财的唯一法子,唯一的法子。
但现在格罗内维特还有事要做。报纸得对这桩自杀闭口不谈,否则就会令赌场的名誉严重受损——一个赢了四十万的赢家爆了自己的头。他更不想流言传开说是谋杀,好让赌场追回自己的损失。许多步骤都要执行。他给自己东岸的办公室打了必要的电话。一位前美国参议员——一位毋庸置疑的正直之士——将会把这个悲伤的消息带给那位刚成为寡妇的人,告诉她,她丈夫留下了一大笔赢来的钱财,她去取遗体时可以去赌场取走那笔钱。每个人都很谨慎,没人作弊,正义得到了声张。最终,这会变成一个故事,一个赌徒们输光后坐在满是霓虹的维加斯大街咖啡馆里口口相传的故事。但对格罗内维特来说,那真的没什么意思,他很久以前就停止揣测赌徒了。
葬礼很简单。坟墓位于被金色沙漠环绕着的一个新教墓地中。乔丹的寡妇飞过来张罗了所有这一切。格罗内维特和他的员工告知她乔丹赢了多少,每一分钱都仔细数清楚,支票和遗体上发现的所有现金都转交给了她。这场自杀没多少人知道,本地权力机关和新闻媒体都很合作。否则,一个赢了四十万的赌徒之死会大大损害拉斯维加斯的形象。乔丹的寡妇签了支票和现金的收据。格罗内维特希望她不要声张,但在这一点上,他毫不担心。如果这个长相好看的女人把自己丈夫埋在赌城而不是带他回家,也不让乔丹的孩子参加葬礼,那她自己也有隐藏的秘密。
格罗内维特、前参议员和律师簇拥着那位寡妇出了宾馆,走向等待着她的加长豪车(香格里拉提供的,一切都是它提供的)。那孩子一直在等她。他走到他们前面,对那长相姣好的女人说:“我叫梅林,你丈夫和我曾是朋友,我很抱歉。”
寡妇看到他正十分认真地盯着自己打量,立刻知道他没有什么隐藏的动机,他是真心的。但他看上去有那么点太过兴致盎然。她看到他和一个脸都哭肿了的年轻姑娘一起出现在葬礼上。她很好奇那时他为何没来找她,也许因为那姑娘曾是乔丹的人。
她轻声说:“我很高兴他在这里有个朋友。”这年轻人盯着她,那让她觉得好笑。她知道自己有种特质会吸引男人,不仅仅是她的美丽,更多的是置于美丽之上的智慧,足够多的男人都告诉过她这是个非常罕见的组合。因为在她找到那个她决定要一起生活的男人之前,她已经背叛了丈夫很多次。她好奇这个年轻人——梅林——是否知道她和乔丹的事,是否知道最后那一夜发生的一切。但她并不担心,她毫无负罪感。除了她,没有其他任何人清楚,他的死是自我意志和自我选择的行为,一个温文尔雅之人的恶意之举。
对于那年轻人盯着她的热切目光、那显而易见的着迷,她感到有那么点得意。她无法知道,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光滑的肌肤、完美的骨骼、鲜红精致的双唇。他同样看到,之后也总是能看到的——她的脸是死亡天使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