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方丈记(1)
一、流水泡沫
浩浩河水,奔流不绝,但所流已非原先之水。河面淤塞处泛浮泡沫,此消彼起、骤现骤灭,从未久滞长存。世上之人与居所,皆如是。
繁华京都,铺金砌玉,豪宅鳞次栉比、甍宇齐平。无论贵贱,所居宅邸看似能世代流传,然细加寻访,可知往昔古屋留存者甚罕。或去岁遭焚,今年重建;或豪门没落,变为小户。居者亦相同。虽居处未变,人丁见旺,但昔日相识者,二三十人中仅余一二。朝死夕生之常习,恰似泡沫。
不知生者死者,由何方来,又向何方去?亦不知暂栖此世,为谁烦恼,为谁喜悦?居者及宅邸无常之情形,便如牵牛花上之露。或露坠花存,花虽存,但一遇朝阳,立时枯萎;或花谢而露未消,虽然未消,终捱不过日暮。
二、安元大火
自吾识人事迄今,已历四十余春秋,世间不可思议之事,屡见不鲜。
安元三年四月廿八日夜,烈风劲吹,呼啸不宁。戌时许,自京都东南起火,迅即延烧至西北,旋又波及朱雀门、大极殿、大学寮、民部省各处,一夜间过火之地俱成灰烬。
火源似乎来自樋口富小路舞人所宿简易小屋。强风猛刮、火借风势,如扇面张开般向四面八方蔓延。远处人家蔽于浓烟,近处则遭烈焰吞噬。空中烟尘滚滚,火光映红四周。风助火威,如飞延烧,竟达一二町之远。火中众人,个个惊惶,或受烟熏倒地、或卷入火舌烧死、或尽弃家财孤身逃命。七珍万宝俱化灰烬,损失难以估量。此次火劫,单公卿家即被烧府邸十六栋,一般庶民家焚毁更不计其数,殃及京都三分之一。男女死者数十人,牛马之类数之难尽。
人之营生,皆入于愚中。京都如此危境,却耗尽资财、煞费苦心建屋盖楼,当真无谓至极。
三、治承旋风
治承四年卯月,自中御门京极附近刮起大旋风,直至六条。
三町四町范围内屋宅,俱受旋风吹袭,无论大小,悉遭破毁。或当场倒塌,或仅存桁柱。门被吹飞四五町远,墙垣亦被刮倒,邻舍间再无界隔。家中资材飞散空中高达数尺,桧皮、葺板等,如寒冬之树叶,飞舞半空。狂风怒号,吹起烟尘蔽日,目不见物,耳畔唯闻呼呼声,难辨话语。只怕地狱之业风亦不过如此。不但屋舍毁损,抢修房屋时,丧生残疾者更是无数。此旋风其后移转西南方,想必又将有诸多人家遭灾哀叹。
旋风常见,却绝无此番经历之恐怖。难道神佛有何警示?实令人起疑。
四、迁都福原
治承四年水无月,突然传令迁都。此事实大出意料之外。平安京之起源,据闻乃嵯峨天皇治世时定都于此,迄今已历四百余年。无特殊缘由,本不应轻易迁都。世人为此而忧心忡忡,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多言亦无益,天皇、大臣、公卿等,皆已移往新都。但凡身有官职者,怎肯独留旧京?期望升官及仕途得意者,沐主君深恩,自然竭力争取早迁新都;而失意落魄、心无所望者,只能唉声叹气,滞留旧京。昔时并立争奢之豪宅,日渐荒废。家家都将梁木编成浮筏,投入淀河,载着家私器皿,运往福原。宅基尽变农田,人心更是大变,只重视马、鞍,而牛、车俱废。西南海领地人人皆盼,东北庄园个个不愿。
彼时,吾因事赴津国今京。见其土地狭小,不足以划割条里。北面沿山过高,南面近海极低。波涛阵阵喧扰,海风呼啸猛烈。因皇居建于山中,令人唏嘘:想必木丸殿就是这般模样。待世风变时,倒颇能显幽雅意趣。每日拆旧都栋木,填塞河道漂流运来,却在新都何处重建?满目空地,新建屋宅少之又少。旧都既弃,新都又难于营建,人民颠沛飘零,愁苦不堪,如置身浮云之中。原本就居住福原者,为失去土地而不满;刚刚迁居福原者,又为新居土木劳苦而叹息。放眼道路,惯乘车者不得不骑马;本应衣冠楚楚者,却大多穿着直垂。国都之风尚急剧变更,已与穷乡僻壤之武士无异。“世乱而无瑞相。”此言甚是。日日骚动不宁,人心摇荡,民生困苦已成事实。不得已,至同年冬,天皇又还都平安京。然家家户户屋宇尽拆,叫人宿栖何处?即便重建,亦未必恢复原先模样。
传闻上古圣人在位,以仁爱治国,天下大治,茅茨不翦、采椽不斫。又有贤君,见民炊烟转疏,即命减免课税。此类善政,皆为惠民救世。今昔对比,优劣立分。
五、养和饥馑
大概在养和年间——年深日久,已记不甚清——那两年世间饥馑绵延,其惨状笔舌难尽。春夏旱魃肆虐,秋季又大风洪水,灾变相继而至,五谷绝收。仅有春耕夏作之劳,却无秋割冬藏之喜。
是故诸国之民或弃地离乡,或舍家入山。朝廷御祈、寺社行特殊秘法,均无效验。京都日常生活,一应物资供应,皆赖乡村。而今无物运入京中,登时秩序大乱。京中百姓人心惶惶,终不能耐,纷纷廉价抛售家财以购粮,却无人问津。财物换粮,金贱粮重。道路乞食者日多,悲愁之声不绝于耳。
苦熬过养和元年,世人皆盼翌年饥荒能有所缓解。然而大饥依旧,又增疫病流行,境况愈糟,已至无计可施地步。世人个个饥饿,穷窘艰困,如乏水之鱼。迫不得已,就连戴笠包足、衣着得体者,竟也不顾身份,挨家乞食。有时正行间,突然不支倒地,就此气绝。土墙前大道旁,饿死者不计其数。死尸不及收敛,腐臭味充满京都,不少尸体已腐烂到难辨面目。贺茂河原边死尸堆积如山,致使马与牛车均无路通行。卑微之农夫与樵夫,亦精疲力尽,无法伐薪担柴,城中柴火随即奇缺。饥寒交迫者不得不自拆屋宅,将木材拉去市集出售。只是一人所售柴火,仅够延一日之命。更有怪事发生,那薪柴中,竟混杂有包含赤丹涂料、金箔银箔之木。质问之下,才知是走投无路者入古寺偷盗佛像,毁坏堂上佛具后,劈成碎块充作薪柴出售。当此浊恶暗世,方见此悲惨无耻之事。
但恶世亦有令人感动事。有夫妇彼此难离,爱最深者必先死。究其故,轻己身而重对方,执意将甚难入手之食让予爱人。似此,家有子女者,必双亲先亡。又有婴孩不知母已亡,仍吮乳偎依怀中。仁和寺隆晓法印,见亡者无数,心中悲悯,每见尸首,便于其额书写“阿”字,以促死者与佛结缘。为知死者之数,于四、五两月清点,京都城中,一条南、九条北、京极西、朱雀东,弃于沿途两旁尸首,共计四万二千三百余。此两月前后亡者亦多,加上河原、白河、西京各周边地域,实难计清。况且尚有七道诸国。
据闻崇德院在位时,大约在长承年间,亦有大饥馑,但只是听闻,实际状况未知。而此番养和饥馑则亲眼目睹,当真惨绝人寰。
六、元历大地震
元历二年,又有大地震发生,惨状非比寻常。山崩河决,海水倒灌淹没陆地;大地陷裂,水柱喷涌,巨岩粉碎落入深谷。港湾船只,颠簸漂浮恶浪中;道路骏马,四蹄不稳难立足。京都近郊堂舍塔庙,无一处完好,或局部崩毁,或彻底倾塌。灰尘漫天,似浓烟滚滚。大地摇撼,屋宇震塌之声,与雷声无异。躲藏家中,随时有塌埋之虞;奔逃屋外,地面又深陷开裂。人身凡躯,既不能像鸟那样振翅飞翔,又不能似龙那般升上云天。逃无可逃,切身感受,种种灾变中最令人恐惧者,大概便是地震。
此次地震震感极强,不过停震也快,但余震不绝。起初震感强可惊人,每日多达二三十回。十日、二十日后,摇撼渐疏,每日仅四五回、二三回,或隔日、隔二三日才震一回。就这样,余震持续达三月余。“四大种”中,水火风常给世间带来灾害,只有大地异变较少。昔齐衡年间,亦有大地震,东大寺大佛佛头震落。但当时强度绝非此次可比。大地震过后,人皆言世事无常,生于世间了无意味。然日复一日,时过境迁后,此等言语再无人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