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阳
锁阳发起如笋,上丰下俭,鳞甲栉比,筋脉连络。
——(明)陶九成《辍耕录》
母亲听见了动静,是从灶屋里传出来的,那动静很像一只老鼠在糟蹋放在碗柜上的馍,咯哧咯哧。天还没有完全放亮,从窗里透进一片青虚虚的白。这是让人睡得最香甜的时辰,有一种深度的困倦。母亲醒了,又把眼睛闭上,将耳朵睁开了。母亲的耳朵上遮盖着几根早生的白发。
现在是春月里。
早晨很冷,凉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前半夜燃下的柴火早已冰凉了。闰子有厚厚的被子,里面装的都是最好的羊绒。闰子把一只裹满垢甲的赤脚伸出来,无意地搭在母亲的胸脯上。母亲动一动,把闰子的那只脚又放回被窝里去了。闰子还在香甜地睡着,整夜无梦。
隔壁屋里睡着闰子的大嫂。
大嫂和大哥成婚才三个月,还就是新媳妇。大哥却在最应该守候着的时候出门了。大哥去向百里外的盐湖小镇。牧业大队在盐湖小镇上搞了一个装卸队,往火车上扛麻袋,麻袋里盛着白花花的湖盐,让每天一趟的火车送到四面八方去。大哥就去了装卸队。大哥的身架是高大的那种,很有力气。这样的一个男人,不愁找不到媳妇。于是,闰子有了大嫂。大哥要走,谁都拦不住。天黑找妈,挣钱养家,都是天大的道理。
母亲听过一阵后,才起身下炕,煨亮炉膛里的柴。母亲出去又回来,说,“她咋就一声不吭?”拿了两个馍。父亲已大脚盘腕坐在炕上,认真地喝起酽茶。碗里是削得纸一样薄的羊肉片。父亲若有所思:就两个馍?也该拿上一条羊后腿。母亲说,我也没怠慢她么。醒来的闰子就懵懵懂懂的,听到后来才明白,大嫂回娘家去了,竟没给父母打声招呼。
母亲是个大善的人,远远近近都落下了好名声,让大嫂这样悄没声息地走了,还空着手,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母亲甚至有些胆怯地说,去半道上叫回来吧。父亲的脸面立时冷了:亏你想得出,世上哪有公公追儿媳妇的道理?母亲转而看闰子。闰子懂得母亲的意思,趿上鞋就往外跑。
是父亲的一声低吼,定住了闰子。闰子的一只脚在屋里,另一只脚在屋外,整个的人就骑在门槛上了。
大漠深处的春天,灰呛呛的,静得很。
一只喜鹊落在屋前的柴垛上,抖动着翅膀。这种鸟的模样并不很好看,也不叫。柴垛下还拴着一峰黄骟驼,是全家人的骑乘,出门谁都可以骑上它。大嫂回娘家时却没有骑,孤孤地走了,就一个人。路远呢,说是有六七十里地,还要翻过几十道大大小小的沙梁。正想着,黄骟驼站了起来,缰绳扯得柴垛一摇一晃。那只喜鹊就被惊飞了,转眼不知去向。人也像只鸟吗?想飞就飞。大哥去了盐湖小镇,大嫂回了娘家,闰子的脑子里有些空,也有些乱。
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天上有大朵的云,像是谁随手丢弃的羊绒,洁净得很,这样的云是不会落雨的,却在无声地改变着形状,慢慢地淡了,最后剩下的还是天。屋前是沙梁,一道一道地铺展开去,天与地相交的地方就很不平坦,那里是白茨沟。再过些日子,白茨要发出细小的叶儿,抹上一层绿色。如果大哥还在屋里,就会去那里挖锁阳。锁阳长在白茨的根上,春月里破土顶缝儿,像极了一条蛇,身上布满密密麻麻金黄的鳞片,还有一股锁人嗓子的香气。锁阳是一味中药呢,晒干,能卖钱,春月里的锁阳最好,也最值钱。
大哥一走,就没人挖锁阳了。
这个春月,想必就要少了一项生动的内容。
差不多已是傍晚,西斜的阳光把所有的景物都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母亲在屋里准备饭食,喊闰子去柴垛上抱几根柴,闰子已经在屋檐下坐了很长时间,像是睡着了,站起来的时候,觉出腿有点虚,又像是让脑子把身上的力量都吸空了。闰子知道自己还在不害羞地想着大嫂的离去。
走到柴垛旁,闰子就定住了。
闰子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还让一条红围巾遮住脸面,看不清她的真实模样。衣服瘦小了些,那身子就显得满,往外憋着股劲像要把衣服撑开。走得也沉重,仄斜着一步一步,被什么东西给压着,似要压进地里去。这个女人是向着屋里走来的,目标非常明确。闰子先是有些恍惚,站在柴垛旁努力地判断着她是“谁”。这时,女人就走近了。
闰子的脑子里“哗”地一亮。
大嫂回来了。闰子喊了一声。
父亲和母亲赶紧出屋,满脸惊讶着。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平常的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又突然地澄明起来,生动起来,有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喜。这全是大嫂给带来的。大嫂走到父母面前,缓慢着脚步,努力地要做出轻松的样子,把身后的布袋子放在地上。布袋子鼓胀着,渗出了几片湿渍,触到地上时里面又有什么东西碎了,清脆地响了一下。大嫂摘下围巾,把眼睛细眯着(大嫂的眼睛原本就是狭细的),叫声爹、妈,再无话。大嫂的颊上有一层汗,将那窄小的脸蜇得泛红。
父亲:挖锁阳去了?
大嫂:嗯。
母亲:咋不说声?
大嫂:起得早,怕惊醒你们。
父亲:嗐,你这个娃。
大嫂:……
母亲:歇着去吧。
大嫂这时看了闰子一眼,就笑了。
大嫂垂头进了自己的屋,哗啦哗啦,水的清凉很真切。大嫂那屋敞开着,却也黑着,只有放在木箱上的一面小圆镜,亮得像一轮满月。大嫂洗过脸后,是不是还要照一下小镜子,闰子不敢去看。闰子突然地变得有些畏缩了。后来,闰子才知道,这是因为对大嫂兀生了一种敬意。对一个人有了一种敬意,自己是会变得畏缩的。
院子里是摊晒开的锁阳,很像是趴在地上的蛇,无奈地瑟缩着,身子变得柔软,它们内里的水分正在消失。这些春月里出土的锁阳还没来得及开花,那蛇鳞似的皮儿,呈现出妖冶的亮色。尤其是在月光地里,锁阳发出圆润的光芒,更像是灵性的蛇呢。锁阳苦中透甜,内里的火大,不能多吃,男人吃多了要流鼻血,脸上还要长出让人怕羞的红疙瘩。
不过,闰子还是要吃上一些锁阳的,这是天赐的“零食”。
夜,静着。
大漠深处的夜,大静着。
一家人都早早地睡了。因了大嫂悄然地去挖锁阳,父母又睡不着,躺在炕上微议着。屋里透着很深的黑,真正的老鼠在角落处游走,它们啃咬木头的声音时断时续,偶尔地停下来,仿佛是倾听着父母的微议。父母和闰子早已习惯了老鼠的举止,谁都不去理会它们。
大嫂的屋里也有老鼠吗?肯定是有的。那么,老鼠偶尔地停下来,要倾听一点什么呢?大嫂的屋里没有任何声音。大嫂是不会对着四面的墙自说自话的。
大哥至今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
大嫂的屋里其实是“空”着的,这样的事实连闰子都能感觉出来。大嫂把屋里收拾得很洁净,几样简单的家具上几乎没有灰尘,镜子般地反射出另外一些东西。连那块抹布也是洁净的,这样的抹布擦到哪里,灰尘都会像做错了事的娃一样赶紧溜掉的。
大嫂一遍遍地抹着家具。
抹着家具的大嫂目光虚虚的。闰子并不进屋去,只是站在门槛上,不出声地看着。大嫂见闰子站在那里,笑一笑,也不说什么。闰子对大嫂还很陌生,大嫂是一个多出来的人。闰子站在门槛上,目光里就有了疑问,这样的疑问持续了一段时日。
大嫂是个勤俭的人,这一条非常让父母满意。也有不满意的地方,偏偏就是大嫂把家具擦得太洁净了这一点。母亲甚至向大嫂表示过,成家过日子,屋里咋能没有灰尘呢?有些灰尘是带着福气落进屋里的,抹多了可不好。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着一种忧虑。
一开始,在父母的微议中,闰子的思路游走开去。瞌睡来了,闰子有点迷糊。然而,闰子还是听着父母的微议,又忍不住地翻一下身。父母的声音在大静的夜里,如同两只蜜蜂飞来飞去,嗡嗡嗡,营造出一种氛围,闰子的迷糊就是这样被酿制出来的。
母亲:都三个月了,咋还不见有?
父亲:娃们的事么。
母亲:得让那娃回来哩。
父亲:那娃有心事。
母亲:就这么由着他么?……
从这些言语里,闰子听出父母的无奈,他们被什么给困扰着。“娃们”指的是大哥和大嫂,而“那娃”就是大哥了。显然,大哥和大嫂之间发生了一点什么事情,让父母深感不安,却又不便直接地说出来,很隐秘的样子。闰子反而不迷糊了,机警地竖起耳朵,唯恐漏听一句话。接下来却是一阵沉默,母亲突然叹一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母亲的叹息拖得很长,像是长出了一条尾巴。
大嫂又在天还没有完全放亮的时候出门了。
大嫂瘦削的肩上搭着一条布袋子。布袋子的底部鼓起两个圆圆的坨子,那是两个馍。还有两条并不怎么长的辫子,也一悠一晃的。大嫂往白茨沟里走去,在清凌凌的晨风中,留给家一个离去的背影,慢慢地消失。
父母还是有一些担心。
大嫂不言不语,悄然地来去。这样的担心,来自于大哥的不在家,总让人觉得大嫂是受着委屈的。大嫂是大哥的女人,如果大哥在家,大嫂就是三天不说话,父母的心里也会安定一些的。然而,大嫂去白茨沟挖锁阳的举动,父母又是由衷地赞许着的。尽管大嫂还处在新媳妇的日子里,根本上就是个牧家女,实在是没有不去劳作的道理啊。
父母一时没了主张,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摊晒在院子里的锁阳。
锁阳已经有不小的一片,大概有两条铺炕的羊毛毡那么大了。头几天的锁阳变得微黑,皱巴巴的,仿佛老人再也舒展不开的脸。春月里的阳光并不强烈,但晒在锁阳上还是很有力量的,逐渐地要将那内里的水分吸干,再榨出香气来。
院子里,锁阳的香气开始不间断地起伏。
父亲在草滩上放羊的时候,屋里便只有母亲和闰子。母亲簸着小半袋子沙米,不停地挑出一些带刺的草屑。沙米的籽儿真是小极了,小得能从一根缝衣服的针眼里漏下去。母亲簸沙米的耐心,却大得像看不见的空气。看着母亲的样子,闰子的脖后根就酸困起来。闰子将目光移向摊晒着的锁阳,就又觉得那是一条条蛇,微妙地颤动着,要钻进地里去。
闰子的手里有一本书,很薄,书名叫《语文》,是大哥读剩下的。大哥只读到小学毕业,就回家了,那时刚刚有了闰子。大哥后来教闰子认识了不少的字,短小些的课文,闰子能顺利地念下来。奇的是,书上空白的地方都让大哥画满了,画的都是鸟,各种各样的鸟一律地展开翅膀。每逢打开书,就像捅开了一个庞大的鸟窝,首先有一群鸟扑向闰子的眼睛。闰子惊惧着,耳朵里有鸟的鸣叫声。
闰子是问过大哥的:为啥画这么些鸟?
大哥看看闰子,怅然地苦笑一声。
闰子要是再问,大哥就会变得恼怒,也突然地沉默起来,甚至这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母亲说,往后再不要问你大哥这样的事,不让上学,你大哥抠着门框哭了整整一天哩。闰子就不再问了。大哥就是这样长成一条汉子,然后娶回大嫂的。
大哥结婚的那天,是家里盛大的节日。
屋前的柴垛上拴满了牧人的骑乘。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有野声野气的歌,好像世上的人都在这一天聚集到了闰子家。屋里盛不下,就在院子里临时搭上两顶毡房。这是闰子头一回看见这么多的人。闰子的眼睛不够用,就把两条腿攒足了劲,老鼠一样地到处乱窜。谁都想不到,这时早已经不见了大哥,直到天亮,才在羊圈里找到了。这一夜,大哥穿着一身新衣服,趴在白花花的羊群里。
新婚之“夜”,大哥是被人提着两只耳朵,从羊群里“请”回家的,眼里分明还有泪。
大哥还是走了,去向百里外的盐湖小镇。
对于大哥,闰子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包括那样一些画上去的鸟。
接下来的日子里,闰子总是听到父母的叹息。
摊晒在院子里的锁阳越来越多,锁阳的香气也越来越浓酽了,仿佛带着大嫂身上的体温。
天也越来越热。
是不是在积蓄着一场大的雷雨呢?
一天夜里,闰子说,我要相跟着大嫂去挖锁阳。
闰子不想看书了,尤其是厌倦了大哥画上去的那样一些鸟。闰子说得很固执。闰子想下好几天了。
父母没有表示反对。母亲想得更细致一些,说,给你大嫂做个伴儿也好,一个人总是孤单得很。
大嫂并不知道闰子要跟了去。还是那样,大嫂早早地出了门,肩上搭着那条布袋子,也只有两个馍。大嫂走得不紧不慢,闰子知道这是在掐着时间。走进白茨沟里,太阳正好从东边的一道沙梁上升起,天也大亮了,能真正看得清地上的东西。大嫂走着这一段路,认真得头都不回一下。好在大嫂身后跟着的是一个人,如果是一只狼,麻烦可就大了。闰子这样想着,更加努力地不发出声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大嫂的身子是轻巧的那种,鞋底擦着地面时,被烫疼了似的迅速抬起。大嫂留下的脚印后面没有一点拖沓的痕迹,简洁而完整。这样的脚印即使薄到草棵上,也不会把草棵给踩死。闰子回头看看自己的脚印,不仅后面拖沓着,前面还剜出一个坑,这是为啥呢?我并没大人那么有重量,就因为我也是个“男子”么?闰子这样想着,觉得很有意思。
走在前面的大嫂突然停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扯掉头上的红围巾,脖后根的那一小截儿就很白地露了出来。春月里的日子,大嫂每天这样出门,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留给家人一个黑色的背影。这时,大嫂脖后根那一小截儿的白,竟是“轰”地一亮,一闪,刹那间螫亮了闰子的眼睛。
闰子以为大嫂发觉了自己,慌张着跟上去。
大嫂回来头来,还是忍不住“呀”了一声,细眯的眼睛睁得大了。大嫂并没有发现闰子,是闰子心里虚着。闰子立在大嫂面前,不知该怎么解释了,本来是要让大嫂“吓”上一跳的(闰子还不懂这叫“意外的惊喜”),反倒弄成做贼心虚的样子。
大嫂的衣服让锁阳的汁液浸透了,有着那样的香气。
闰子深嗅着。
大嫂:你咋跟了来?
闰子:娘让我给你做个伴儿,怕你孤单。
大嫂一下子就惊喜着了,还拽起闰子的一只手。
闰子:我想吓你一跳。
大嫂:你真的吓了我一跳。
闰子:我不想看书了。
大嫂:咋?
闰子:大哥在书上画满了鸟。
大嫂就把头低下去,许久,才抬起来。
大嫂的眼睛细眯着,也颤动着,朝着盐湖小镇的方向。在这样的静默中,大嫂的目光丝线一样扯得很长。
沙梁,一道一道地起伏着,连绵着,成了望不到边的昏黄和苍茫。那个盐湖小镇,远在了天尽头。
太阳出来了。白茨沟罩在晨光里,灰白的枝条被抹上一层淡红,它的影子却像一把扫帚躺在沙地上。白茨梢儿已经泛出绿色,只是还不够浓密,一张网那样挑起在空里。白茨沟和草滩一样,等待着一场雨的到来呢。沙漠深处已经开始有一点旱象了。
大嫂说,想多挖些锁阳,就得起个大早。
大嫂是想多挖些锁阳的。
在一株高大些的白茨下,闰子和大嫂端坐着吃那两个馍。闰于咽得有些艰涩,在屋里很好吃的馍,这时候吃着就像嚼一团干草。闰子说,咋就忘了带上一壶水?大嫂奇怪地说,这才大半天的日子,还要喝水么?大嫂又笑:你还是个娃,是该带上一壶水,两个馍也少了,得四个。
大嫂的眼里又有一丝不安:是大嫂不好。
是大哥不好。闰子想都没想地说。
大嫂说,大哥对你不好么?
闰子说,是大哥对你不好。
大嫂的脸红了:你大哥不爱说话吧?
闰子说,也不是的,有时候会说很多话。
大嫂把脸转过去,缓慢地说,三个月了,你大哥没和我说上十句话。
闰子说,我问大哥为啥在书上画满了鸟,他就很生气,那天也没和我说一句话。
没想到大嫂的话又多了:那天我真是想回娘家去哩,想了一夜,想着想着就哭了,又不敢出声。人走了,连个话都不留。我知道你大哥不愿意一辈子蹲在沙窝子里,他能找上比我受看的媳妇。后来,我又不去想了,娘家总归是离远了,这里就是我的家,得好好过日子。话少也不要紧,夜里就当是你大哥还睡在炕上。又想春月里锁阳破土了,挖回来也能给家里贴点钱用,就早早地进了白茨沟。这一片白茨沟,比我娘家那边的大多了。
大嫂说罢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闰子。
按说这样的话是用不着说给闰子听的。大嫂却说了。说了,心里就会松快一些吧?人总是要说话的。
看着大嫂,闰子竟然隐隐地觉得自己也做错了什么事。这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闰子说,大哥就是不好。
大嫂一惊:谁都不该这样说你大哥,那装卸队的营生要掉几层皮哩,受的是大累。
那你喜欢我大哥吗?闰子像是明知故问。
大嫂脸上露出好看的羞色:相亲那天,我一眼就瞧上了。
闰子笑了起来。
大嫂也笑了,然后又是“咦”的一声。
大嫂的脚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缝儿,一株锁阳正从那里破土而出。
大哥突然回来了。
大哥从离家三十里地界的公路上跳下一辆卡车,迎着即将沉落的夕阳一气儿紧走。大哥想的是趁着春月里最后的日子,狠狠地挖上几天锁阳。在盐湖小镇上,锁阳的行情一个劲地看好,大哥的心思动了,缠磨着队长请了几天假。大哥是这样对父母说的。
离家还有一大截路,大哥便闻到了锁阳的香气。锁阳的香气在夜风里一股一股地飘散。大哥有些吃惊地想,怎么会呢?锁阳都还在白茨沟里,等着我去挖哩。离家越近,锁阳的香气也越来越重。快到家的时候,大哥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大哥后来是这样对闰子说的。
大哥对大嫂说了什么没有?也许,大哥对大嫂什么都没说。
夜,还就是那样地大静着,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大哥在锁阳的香气里,脚步变得缥缈,连那一声夜归的咳嗽都忘了。这一声咳嗽非常重要,等于是给家人打个招呼,要不是这样,就是个幽幽的鬼魂,谁能知道你是个人呢?直通通地进屋,还不把人给吓死。
大哥已经走到院子里了,屋里的人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是大嫂的惊叫唤醒了父母和闰子。
大嫂早起出门,就见铺了半院的锁阳里坐着个“东西”,直挺挺的,黑糊糊的。大嫂的惊叫罢过半晌,那“东西”才站了起来,变成个活人。大哥于是转过身来,面对着大嫂。
大嫂还在发抖:……是……你?
大哥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锁阳。
天已见得亮,父母和闰子都站在屋外。
大哥回来,父母是高兴的,这是他们早就盼望着的一件事情。闰子站在父母的身边,却皱起了眉头,突然地不高兴起来。这些日子,闰子陪伴着大嫂挖锁阳,在白茨沟里走来走去,说很多话。闰子开始觉得大嫂不是一个让大哥娶进门的人了,是早就有了的,是一个“姐”,打小就依着,心里很踏实。闰子甚至还这样想过:大哥不在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大哥在家里有着那么重要的位置。
大嫂显然也是高兴的。大嫂直愣愣地看着大哥,眼睛都不眨一下,脸也红透了。是羞的吗?大嫂是个很害羞的人。
一家人就那样站着。
还有半院子摊晒着的锁阳。
大嫂就往白茨沟里去了。大哥还是愣怔着,像被一地的锁阳包围着不知所措。父亲猛地跺了一下脚,大哥才醒悟。大哥走到大嫂旁边时,脚步有些迟缓,犹豫一阵后,与大嫂擦身而过,自顾去了,头都不回。
父母不出声地进了屋。
闰子看着大哥和大嫂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心里“空”着。
天热了。
地上也有了一层很真实的新绿。
大哥和大嫂两头不见亮地勤谨着,锁阳差不多已经铺满了院子。去白茨沟时,大嫂肩上的那条布袋子里不仅有一壶水,馍也多了,四个变成八个。还是那样,大哥只顾自己往前面走,并不和大嫂说话。夜里也是,大嫂屋里静得很。“噗”的一声,灯灭了,是大哥吹的,吹得很短促,怕着什么似的。那是一盏小而精致的煤油灯,罩着一个葫芦状的玻璃罩儿,看上去有点奢侈。大哥不在家的日子,大嫂屋里的夜晚就会空空地黑着。现在,大哥回来了,就该不空了吧?空着,是因为没人和大嫂说话,有人说话就不空了。
大哥和大嫂却不说话,让屋里“空”着。
闰子的瞌睡奇怪地少了。
那天,闰子重新拿起大哥那画满鸟的书,想坐在阳光下看一看。有个黑色的影子一闪,邻家的许姨娘摇晃着大屁股从闰子眼前经过。许姨娘年轻轻的已经生了六个娃,还要继续生下去,跟一只最优秀的山母羊差不多。许姨娘很愿意说话,每次都会和母亲坐上大半天,那屁股磨盘一样的沉。父亲的眼里虽然充满了厌恶可也不便说啥,只好远远地躲开去。
许姨娘先是故作惊讶地说,啧啧啧,这多么锁阳。
母亲乘此机会把大嫂攒劲地赞许一番。
许姨娘却像刚下过蛋的母鸡那样,呱呱呱呱地笑了,差点就要笑折了腰。
母亲也笑,说,我说自家媳妇的好,又有啥错处呢?
许姨娘止住笑,鬼祟地扭头看闰子一眼,扯起母亲的一只胳膊进了旁边的灶房。
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避开了去说?许姨娘的这种举止,理所当然地引起了闰子的好奇。闰子就起了身,赤脚向灶房的门口轻捷地移动几步,将耳朵冲着敞开的屋门支棱着,然后把眼睛闭上,这样才能够听得更清楚一些。闰子闭上眼睛,眼皮儿被正午的阳光照着,只剩下一片大雾般的血红。
呱呱呱呱——
许姨娘在屋里更加放肆地大笑,好像不笑就说不成话。
许姨娘终于开始说话,声音压得稍微低了一点。在许姨娘依旧掺杂着笑声的诉说中,闰子真的是听到了他这个年龄不应该听到的一个“故事”:在白茨沟最深的地方,在一棵高大的白茨下面,大哥和大嫂做着“那样”的一件事情,身边散乱着他们的衣服。而“那样”的一件事情,却让同样去挖锁阳的许姨娘的男人给瞧见了,只是大哥和大嫂都不知道罢了。
闰子的心狂跳不止,要从嘴里飞出来,眼前一下子黑得跟夜里一样了。
秋天,大哥送闰子到大队部的民办小学去读书。
大哥却再也不去百里外的盐湖小镇了。
从看到摊晒在院子里的锁阳那一刻起,大哥就打定主意不再去盐湖小镇了。
站在屋檐下的大嫂胖了,毫不害羞地挺着个大肚子,头发草窝似的纷乱着,脸上落一层羊屎样的黑锈,那原本细眯的眼睛已然是更加地细眯,像太阳下摊晒着的锁阳,慵倦,柔韧。
大嫂变得很“丑”……
(选自《朔方》,获宁夏第六届文艺评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