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
啊!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
我这次回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老屋已经卖掉,正月初一前,全家要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天清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们家来,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
那项带银圈、手捏钢叉的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
那一年,恰好闰土来我家帮忙管大祭祀用的祭器。我早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
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啊!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回旋,吐不出口外去。而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