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下大乱
光和三年(公元180年),我再被征召,拜为议郎,重返京都洛阳。
这一年,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有的职位,注定无所作为,难以建功立业,就像这议郎,但如果你能认真对待,却不失为一种修炼。该职不管实际政务,只管给皇上进谏。任职期间,我不知给皇上献出过多少条宝贵的意见和建议,但却没有被采纳过一条,这个皇上啊,只爱听宦官的娘娘腔!唯一的收获即是对自身的提高:日常工作已令我习惯于站在一国之主的高度,从国家大局出发来思考大大小小的问题。回头看来,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让我在此无忧无虑的闲职上为自己的未来作好思想与业务的双重准备。
天下即将大乱,我全看在眼里,我在等待时机。
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黄巾起义爆发,举国进入战争状态。
这时候,朝廷急需用人了,也非得到了这时候,他们才会想到就在身边,就在议郎的闲职上,还有一位当年名震朝野的洛阳北都尉。他之雷厉风行,他之霹雳手段,他之目中无人,他之横扫一切,或许倒可以施展到战场上去对付黄巾为首的逆贼!
于是我被任命为骑都尉。
这一年五月,我终于等来了我戎马生涯的第一个真正的战场:临危受命,与卢植等人合军攻打颍川黄巾军。结果,我在军事上的天才首次得到了验证:大破黄巾军,斩首数万级!
我人生的第一仗,大获全胜,打得异常漂亮!
我自幼好读兵书,年少时即敢为《孙子》作注,为的就是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仗,让我找到了此生的定位,找到了那个我自己理想中的曹操!
这一年,我三十而立。
对于为官者来说,战争不算是一件坏事,战争期间升职的契机可比和平年代多得多,提升的速度也要快得多,一战功成,我旋即升任济南相。
在济南相任内,我治事如初。济南国有县十来个,各县长吏大多依附权贵,贪赃枉法,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在我之前,历任国相皆装聋作哑、置若罔闻,甚至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我一到任就开始整顿,一口气将十之有八的长吏奏免掉了,济南国上下为之震动,贪官污吏犹如过街老鼠般纷纷逃窜,政教大行,一郡清平。
此生中我有多少次想到:如果我不是生逢乱世,能够赶上一个太平盛世,我一定是个好官。给我一个区,我能管好一个区:给我一个县,我能治好一个县;给我一个国,我能振兴一个国。我已经用实践证明过了,这一切我都能够做得很好,甚至做到最好,但是,天命不可违,人命只能顺从于天命,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生逢乱世还想有所作为的命,我的伯乐许劭说什么来着:“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我后来终于领悟了:这第一句和第二句是连在一起不能拆开的,都无法各自独立存在。
在一个天子昏庸、朝廷无能、买官卖官之风盛行甚至公然变成制度的时代,一切岂能如我所愿?
翌年,我被任命为东郡太守——从济南相到东郡太守,貌似不升不降,实属遭人暗贬,我暗自思忖:肯定是哪个奸佞小人看上了被我整肃一新的济南国进而买下了济南相,如今我有了战功,岂肯任人摆布?我便假托有疾,告病还乡,再度回到我的谯郡老家去了。
这一次的还乡是主动而为,心情自与上一次截然不同,回到故里我过起了快乐的隐居生活,又新娶了一个十分中意的老婆卞氏:春夏读书,秋冬狩猎,娇妻为伴,云雨交欢……两年以后,这一段充满人情人性的快乐生活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卞氏为我生下了第三个儿子,我为之取名为曹丕——这可是件大事啊!她是为未来的大魏国生出了它的开国皇帝!我一生不曾称帝,但我是皇帝的创造者!这伟大的创造活动就发生在这一段貌似是“退”的隐居岁月中——此乃天意!
这一年我三十三岁,开始知进退,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
翌年,王芬那厮谋划暗杀天子,再造乾坤,亲自跑到谯郡来拉我入伙,被我一口回绝:未为人父,热血男儿,尚有可能;既为人父,舐犊情深,断无可能!我今后行事,必要先考虑妻儿之安危。
无情未必真豪杰,大丈夫孰能无情?妻儿老小、天伦之乐、双妻双子、其乐融融,我快要沉醉其间难以自拔了,像一个毫无雄心大志的儿子、丈夫、父亲!甚至感到如此无所作为的一生也会是无比幸福的一生!
又是一年过去,最终将我从老家的安乐窝里逼出来的还是来自于自己家族的力量——谁让我生在一个官宦之家呢: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朝廷设置西园八校尉,我因家世原因和个人表现,被任命为八校尉之典军校尉。
天下已经乱套,唯恐不能更加彻底。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天子驾崩,皇子刘辩即位,何太后临朝,其兄大将军何进掌控朝政。
何进的死对头,也是我的苦主——我当庭棒杀其亲叔叔而得罪过的禁军统领蹇硕。
为另立新主,在天子将死之际,蹇硕曾密谋行刺何进,后者命大,侥幸逃脱。待到天子驾崩,何太后所生之皇子刘辩即位,何进执掌朝廷大权,派袁绍入宫去抓蹇硕。蹇硕慌乱之中逃进御花园,被中常侍郭胜刺死在一片花丛之中,他统领多年的禁军,全部归顺。
听到蹇硕的死讯,我暗自长出一口气,何进无意中帮我去除了一块多年的心病!所以,我很想帮他。
可这个何进脑子进水,听从袁绍之计,意欲引外兵进来尽诛宦官。我曾苦口婆心劝过他:“宦官之祸,古今皆有,世主不当假之权宠,使至于此。若想治罪,当除元凶,交付狱吏去办足矣,何必把外兵召进来?全都杀了,就闹大了,不好收拾,并且过程之中极易生变。”
不料这厮好言相劝听不进,竟然嘲笑我说:“孟德,你这是私心作祟吧?”——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是宦官的孙子,站在宦官的立场上,不想他将宦官杀个精光!
拿我家世取笑我者,不得好死!
当时,我黯然退下,心中默念道:“乱天下者,必何进也。”
即便如此,在其不知是计赴死之时,我还再度劝他说:“先召十常侍入,然后可入。”我还与袁绍各选五百精兵,命袁绍之弟袁术统领,我与袁绍带剑护送何进至长乐宫门前。我们受阻于宫门之外,看何进昂首挺胸而入,被砍为两段而归……
真的是:人之将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于是乎,袁绍乘机尽杀宦官两千余人,宫中大乱。
乱世必有贼人出,其时,有“西凉狼王”之称的西凉刺史董卓率兵挺进洛阳,废黜少帝刘辩,立刘协为帝,他自称太师,掌管朝政。
某夜,司徒王允假托庆寿,设宴后堂,众官皆至。酒过数巡,王允掩面而泣,众官问其故,王允慷慨陈词董卓欺主弄权,社稷江山旦夕难保,于是众官哭成一片。我于座中,眼瞅这帮没出息的东西,抚掌哈哈大笑道:“满朝文武,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贼不成?”
王允怒目圆睁,反诘我道:“曹操,你家世代为官,食我大汉俸禄。今国有大难,你不思报国,反来嘲笑我等忠臣?到底是何居心?”
我起身道:“我不笑别的,只笑诸位哭哭啼啼,束手无策,竟无一计诛杀董贼!操虽不才,愿单枪匹马直奔相府,取董贼狗头,悬挂于洛阳城头,以谢天下!”
王允质疑道:“越骑校尉伍孚,刺贼不成,反遭活剐,惨死于贼手。你只身前往,势单力孤,岂不白白送死?”
我道:“越骑校尉,匹夫之勇,不知用计。曹操非伍孚,我自有妙计。”
王允离席而立,做恭敬状:“孟德有何妙计?”
我道:“最近以来,操屈身以事董贼,表面上恭顺,实欲寻机杀之。董贼对我颇为信任,我因此可以接近他。现在就看司徒大人愿不愿意帮忙了?”
“诛杀国贼,我什么样的忙都愿意帮!快快请讲!”
“我早就听说司徒大人有宝刀一口,望能借我一用,操以献宝刀之名入相府,乘机杀之,鱼死网破,虽死无恨!”
王允拱手拜曰:“孟德果然英雄,有此大忠大义之心,皇上幸甚!大汉幸甚!天下幸甚!”然后亲自斟酒,呈送至我面前。
我接过酒樽,滴酒于席,举头望天盟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曹操此去,不杀董贼,誓不回还!”然后,将樽中所剩之酒,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王允已命家仆取来宝刀,举双手呈交于我。我一把抓过宝刀,不再多留,昂首而去。
列位看官,莫说尔等看不懂我,我自己也看不懂自己了。一年前,王芬拉我入伙行刺天子,直取天下,被我严词拒绝;一年后,我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请缨要去刺杀一个假丞相,彼时以妻儿安危为虑,不做无把握之事,此时便不管不顾准备牺牲了吗?
一切皆因世易时移,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眼下我已登上国家政治的中心舞台,扮演着八校尉之典军校尉这个不大不小的角色,我看到了天下大乱之后所出现的种种契机,也想从中抓住一个能够进而一举做大的机会——刺杀千夫所指的假丞相董卓无疑值得一抓:刺成刺不成,我都会成为英雄,进而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总之,我肯定不想死,更没有抱定必死的信念和决心,只是想:走着瞧,试试看,刺得了就刺,刺不了拉倒。
次日一早,我身佩宝刀来到相府。此地我近日来得勤,管家已认得我,我开口问道:“丞相现在何处?”
“在小阁中。”管家一边回答一边引我前往。
一进小阁,但见董卓尚未起床,身穿睡袍,坐于床榻上吃早点,吕布则全副武装,侍立一旁。一个巨无霸、一个美男子,这二人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气场,对我这个潜在的刺客有着明显的排斥力,让我有种刺不成的直觉和预感。我事先没有想到,这个认贼作父的吕布,一大早便与董贼形影不离。
“孟德一大早跑来,必然有事。”董卓倒是快人快语,直奔主题。
我拜其曰:“操闻丞相爱宝刀,近日有人送我宝刀一口,我特来献予恩相。”
董卓豪爽,并不急于看刀,侧脸对吕布道:“孟德知我爱宝刀,我知孟德爱宝马,他以宝刀献我,我以好马赐之,奉先,你这就去挑选一匹西凉好马牵来。”
吕布领令而出,我登时心中狂喜:机会说来就来!董贼这下死定了!凭我自幼打下的童子功,凭我每日练功不息,一刀杀死此贼,再逾墙逃离相府,是完全可能的!
“孟德,拿宝刀来,让孤好好欣赏欣赏。”董卓道。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嗖”的一声拔出刀来——这会儿已经可以动手了,但我考虑到吕布前脚刚走,尚未走远,如果闻声杀回,于我逃脱不利,吕布毕竟不像董卓这么好对付,便在即将出手的瞬间,修改了自己的动作:以双手呈上宝刀。
董卓接视,以手试之,赞不绝口:“七宝坠饰,如此漂亮,如此锋利,削铁如泥,果然宝刀!”
与此同时,我双目圆睁,眼皮不眨,死盯住他那张堆满横肉的肥脸不放,暗中运气,酝酿着一个夺下刀来顺势一刀将其砍死的动作。这时刻,我甚至想起了我的先驱伍孚,面对如此肥硕庞大的身躯,面对这个巨无霸,他败就败在手力不敌,所以我出手一定要快,出刀一定要准,不能砍其身躯,定要抹其脖子,一刀抹过去,必血流如注,我不必等其咽气,便可夺路逃走……这样想着,我酝酿中的第一个动作已经做出去了,一把抓住刀柄,将宝刀从董卓手中抽回,正欲举刀朝其脖子横抹过去,只听身后一声大喝:
“孟德!你的马选好了!”
一听声音,便知吕布归来。我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知道天赐良机已经失去,大事已不可为,行动必须终止,便顺势将刀插回刀鞘,连刀带鞘从身上取下,以双手举过头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恩相乃国之栋梁、当世英雄,自古宝刀配英雄,请接受这口天下一流的宝刀,这是我曹操的一片忠心啊!”
也许是不久前才受了伍孚行刺的强烈刺激,董卓被我突如其来快如闪电的夺刀动作吓了一跳,此时方才释然了,以为我夺刀是为了献刀,于是便道:“孟德之忠心,如这口宝刀。”遂接过宝刀,递给吕布,命其收好。
董卓似乎并未起疑,兴致勃勃,换身衣服,领我出阁看好马,我却不放心,不敢多留,便拜谢道:“恩相,刀好不好要试,马好不好要骑,容操骑上它跑一圈!”
说罢,未等主人应声便飞身上马,出了相府,打马而去,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