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本我和超我的战争(3)
其实麦克白本来就不是一个邪恶奸诈的小人,他有着太多的“人情的乳臭”(麦克白夫人语),麦克白是国王邓肯的表弟;另外,麦克白有野心,却没有和野心相连属的奸恶,他想做非分的攫取,但又想通过正当的手段;他缺少做邪恶之事的信心和决心。其实归根结底,麦克白在此时还是战胜不了自己,他缺乏对自我内心巨大冲突的承受能力。
在国王邓肯对麦克白的功绩大为赞赏的时候,麦克白说:“为陛下尽忠效命,它的本身就是一种酬报。接受我们的劳力是陛下的名分;我们对于陛下和王国的责任,正像子女和奴仆一样,为了尽我们的敬爱之忱,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麦克白在这里这么说也未必就是一种伪善,并不像狠毒的麦克白夫人一样善于伪装,因为这时候,就麦克白自己来说,他还是没有果断地下定决心去用狡诈的手段实现自己的野心。本我和超我在激烈地冲突,超我的力量还很强大。
但是,在麦克白夫人唇舌的聒噪下,在她狠毒地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从正在吮吸着自己乳汁的婴孩柔软的嫩嘴里摘下她的乳头,然后把婴孩的脑袋砸碎的时候,麦克白的本我被彻底地激活了。超我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彻底退去。本能的欲望终于脱离了超我的驾驭,谋杀开始实施了。
在杀害国王邓肯的晚上,他想到了荣誉和美德,想到了身败名裂的下场,想到了贤德的君王被自己谋害后,君王的贤德就像天使发出的声音一样“向世人昭告我的弑君重罪”。麦克白的良知遭受到史无前例的考验,但是他欲望的野心已经极度膨胀,于是“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鞭策我去实现自己的意图,可是我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踬的危险”。麦克白看见了一柄对着自己、不停摇摆的刀子的幻影,刀刃上还留着血迹。野心的膨胀使幻觉开始出现,本能的欲望肆无忌惮地逃出了意识的监控,于是最终谋害了国王邓肯。但是剧中故意描绘的反常的自然现象——晚上刮着很厉害的风,烟囱都给吹了下来;空中有哀哭的声音,雄鸟争吵了一个漫漫的长夜,有人说大地都发热而颤抖起来了——都在揭示麦克白心中的本我和超我斗争的激烈和混乱程度。
麦克白从来没有因为战场上自己亲手造成的惨相感到恐惧过,由此可见他的英勇、无畏,但是,他在谋杀国王邓肯时,因两位士兵无意识的梦呓而感到心惊与害怕,不敢把邓肯的鲜血抹在两个侍从身上,并且后悔地说:“要是我在这变故(暗杀国王)之前的一小时死去,可以说我活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谋杀国王这件事夺取了麦克白人生的精神支持点,使他从此踏上了“涉血前行”的征程。
登上王位,他更加逃不出自己内心的折磨,感觉“不如已死之人,倒落得个无忧无虑”。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一个人在做了不被自己和他人接受的一件事以后,总是会继续迫不得已地做更多不被自己和他人接受的事,最终达到自我毁灭。
因此,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也为了铲除后患,麦克白开始安排刺杀班柯。刺杀了班柯以后,麦克白的幻觉更加强烈了,班柯的鬼魂是破坏麦克白心理防御机制的重磅炸弹,他的内心世界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也正说明了麦克白本人只有野心,而内心承受能力相对来说是非常脆弱的。
麦克白严重失眠,在极度恐惧之下产生了幻听和幻视,而幻觉是心理学判断精神分裂症的重要标准。麦克白在这种冲突之下开始厌世。他厌倦白昼的阳光,希望这个世界早一点儿崩溃,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深陷在血泊中,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麦克白受到的良心上的压迫,以及道德上的压迫,是实实在在的。而一个真正的恶魔是从不担心,也从不在意杀人后所承受的谴责将有多大的,因此也不会有如同麦克白心灵上的痛苦。因此,在此时麦克白的内心深处,仍有善良的一面。但是他的善的一面也只是内疚和自责,而不是阻止自己更进一步的邪恶行为的发生。
魔鬼的诞生:本我和超我的第三次较量
在麦克白承受不了眼前总是出现班柯的鬼魂“意象”时,他又去找泄露他命运的“女巫”,因为麦克白在潜意识中不承认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最终会被彻底打败的恶魔。于是,女巫模棱两可的预言,使麦克白潜意识的声音又一次上升为意识,使他信心倍增。他还是在迷信着自己,被自己深度催眠着。他相信勃南的树林不会移动,没有一个人不是妇人生的,他还谨记要残忍、坚决,于是他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被打败。
在这时候,超我已经彻底不存在了,麦克白这时候就完全成了本我沸腾着的欲望的载体。他制伏了自己的恐惧,更加凶残地涉血前行。
他刺杀了麦克德夫的妻儿以及与麦克德夫有血缘之亲的人,他成了一个彻底的恶魔,一个刽子手。他忘记了恐惧的滋味,已经习惯于杀戮,他成了一个麻木不仁的暴君。当传来“王后死了”的消息时,他不悲伤、不难过,但是麦克白也在此时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以及发自内心的悔恨和欲罢不能的绝望的心境:“自己的生命就像一片凋零的黄叶,垂暮之年生命中只剩下低声而深刻的诅咒,口头上的恭维和一些违心的假话。”
最后,麦克白被人类天性中固有的、可怕的毁灭性力量和存在于人类行为中的神秘的、强大的、潜意识中的能量毁灭了。“愿这些欺人的魔鬼再也不要被人相信,他们用模棱两可的话愚弄我们,虽然句句应验,却完全和我们原来的期望相反。”麦克白最后醒悟了,但是他已经坠入了罪恶的深渊,直至窒息而亡。
总的来说,麦克白由于激烈的内心冲突,以及很大程度上是在其夫人的煽动下不考虑后果地杀害了国王,所以后来血淋淋的场面使麦克白产生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包括反复的入侵式的想象、长时间的负面情绪的占据,麦克白在这里表现的是一种恐惧、后悔。后来,刺杀班柯的邪恶行为都是与巨大的痛楚和悔恨同时发生的。在内心冲突急剧胀大的情况下,他的防御机制崩溃了,恐惧时时刻刻伴随着他的生活,不时地产生幻听、幻视等幻觉,如看到斑斑的血迹、蓬头垢面的鬼魂。而这里鬼魂的意象也是麦克白内心冲突的表现。这些恐怖的意象加重了他的惊恐,但也显示出了在麦克白的心中,善、恶的冲突,良心和野心较量得无比激烈的程度。而这些内心的冲突最终导致了麦克白内心英雄的死亡和魔鬼的诞生。
麦克白强烈的善和恶的冲突,不是一种人性的善和外在的恶的冲突,而是麦克白自己内心的善恶冲突。在强大的悲剧和痛苦面前,麦克白也表现出了强大的想战胜自己的精神力量,但这些精神力量最终也是无效的、悲剧性的挣扎。麦克白还是输给了自己,演绎了一段性格悲剧:将不该摧毁的东西摧毁了,即“一个英雄的价值的毁灭和一个无情的魔鬼的诞生”。
显现麦克白心理冲突的重要人物:“毒蛇意象”的麦克白夫人
在这部著作中,还有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麦克白夫人。在莎士比亚的眼里女人是弱者,然而在《麦克白》中,莎士比亚却刻画了一个极为狠毒、忘恩负义的女人形象,歌德称麦克白夫人为“最邪恶的女巫”。
如果可以用意象(imagery)对话技术对麦克白夫人的潜意识进行探测,那么麦克白夫人的意象中必定会出现一条毒蛇。在精神分析的理论体系中,意象有象征意义,它反映了意识或者潜意识中的心理活动。麦克白夫人的邪恶、狠毒、伪善,正是蛇在潜意识意念中的象征。
她在劝说麦克白刺杀邓肯的时候,祈求心灵的恶毒、凶狠,只为果断、决绝地篡得王位。麦克白夫人在煽动麦克白时说:“我曾经哺乳过婴孩,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怜爱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会在他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从他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把他的脑袋砸碎,要是我也像你一样,曾经发誓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在整个筹划谋杀邓肯国王的计划里,她丝毫没有露出一丁点儿受良心谴责的姿态,自信地推动杀人计划。此外,她的伪善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告诉麦克白:“您要欺骗世人,必须装出和世人同样的神气;让您的眼睛里、您的手上、您的舌尖,随处流露着欢迎;让人家瞧您像一朵纯洁的花朵,可是在花瓣底下却有一条毒蛇潜伏。”
面对仁慈的君王,对麦克白夫妇如此信任的君王,麦克白夫人在准备谋杀之前丝毫没有愧疚之情。当麦克白在谋杀邓肯这件事上徘徊在道德和野心的边缘,表示迟疑的时候,麦克白夫人却竭力把他拉回到邪恶的道路上来。她故意说麦克白是一个懦夫,没有男人气,而极力地诉说自己的“勇敢”。在麦克白终于刺杀了邓肯后,她讽刺麦克白“这样失魂落魄的可怜相”,说“只要一点儿水就会把这件事洗得干干净净……”麦克白夫人就像一条邪恶的毒蛇一样,用“嘶嘶”的声音把麦克白的超我完全催眠,于是麦克白心中只剩下了邪恶的魔鬼。
但是,人毕竟是人。在麦克白杀死班柯以后,班柯的鬼魂总在麦克白眼前游荡。魂飞魄散、六神无主的麦克白想再通过“女巫”的预言安心时,麦克白夫人的野心和热情已经消失了,情感变得淡漠,对原来极为热衷的事情在情感上也没有了明显的反应。作为一个女人,在自觉背负了太重的负担后,她内心的冲突、良心上的谴责,已经使她不能正常入睡。她丧失了先前邪恶的勇气,在清醒状态下她用意志掩饰着恐惧和对未来的失望。但是在睡梦中,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视觉却关闭着。她像醒着的人一样走路、做事、说话,但实际上她睡得很熟,压抑的负罪感使得她一次一次地擦洗着自己那曾经沾着邓肯鲜血却永远无法擦洗干净的手。这时候的麦克白夫人产生了意识障碍(disorder or consciousness)——梦游状态(dream-like state),以及前面提到的情感障碍(affect disorde),而这些状态一般见于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精神病学家也曾经把精神分裂症患者形象地比喻为“醒着做梦的人”。在剧本中虽然没有更多其他的症状描写,但最后麦克白夫人的自杀,也暗示了她极有可能是出现了精神分裂的症状。
如果说麦克白夫人就像一个咆哮的动物一样完全没有人性,也是不全面的。在麦克白丧失勇气杀害国王邓肯时,她自己潜入国王的寝室来谋杀国王,但是她最后还是因为不忍心而由麦克白做这件事。但我们也看得出来,这种人性仅仅是一种狭隘的、本能的人性,因为她不忍心下手的原因是:国王邓肯睡觉的样子太像麦克白夫人的父亲。
按照荣格的原型来分析,麦克白潜意识中的“阿尼玛(Anima)”是和麦克白夫人很相似的。原型是存在于集体潜意识中的,阿尼玛的原型是世世代代男人与女人交往经验的沉淀,是男性心灵中的女性情结。它只是存在于潜意识中,阿尼玛是不相信“善和美”的,“在人们发现美学和道德之间的传统之前,它就存在着”,“它有时现形为一个光明的天使”,但有时也会化身为一个魔鬼一般的阴影,笼罩着我们的一生。(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在男性寻找自己的配偶时,阿尼玛的原型也在指引着他的选择。阿尼玛也是通过个体对异性的偏爱来使自己的形象得以外化,因此我们可以分析,麦克白夫人的形象,也符合麦克白潜意识中的阿尼玛的形象。所以,在麦克白的潜意识中,也存在着麦克白夫人的狠毒和伪善。
莎士比亚通过《麦克白》,把人们心灵中的地狱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人们面前,给读者和观众一种摄人心魄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种恐怖的心灵地狱并不是存在于一个本性恶的人身上,而是存在于一个受人尊重的英雄身上,而这种人就生活在我们中间。我们看到人的罪恶,很大程度上来自自身的诱惑,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本能的诱惑;在这些诱惑面前,在本我的愿望和超我的束缚面前,一些人的本我占据了上风。在这里也体现出人类以当前有限的能力来探索超出能力范围的未来,这也是人类集体的一种本能的力量,但是有时候却会让人自己毁灭自身的价值。
心理状态的改变,行为方式的变化,都源于个体内部心理机制产生了冲突。一个个体我们不能说他本质是全好的,或者本质是全坏的,而是善恶共存,并建立一种平衡态。但当平衡被打破的时候,防御机制就会瓦解,心理问题就会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