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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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郑国营救路线图(3)

李斯正色道:“多谢相国提醒。臣之所以请求杂治,在于郑国其人虽微贱渺小,而其案却事关重大,不可不洞幽烛微,全面深究,然后处之以法。臣观爰书之内,只记有郑国为间之始。至于郑国在修建关中水渠的十年之间,如何为韩谋利,如何祸秦殃民,爰书中却少有记载。诸君不妨试问,一个作间之人,其行为当是怎样?毫无疑问,必然借修建水渠之机,蓄意舍易就难,避近取远,拖延工期,消耗民力,加以骚扰地方,于水渠所经之处,肆意毁民宅,坏良田,增百姓之怨。如此种种行径,倘若舍而不究,则其罪不足以尽明,其恶不足以尽彰;倘若不究而杀,是为有罪不治,有恶不惩,则法力不足以尽穷,法威不足以尽显。”

嬴政道:“廷尉言论虽好,只是关中路遥,来往取证费时费日。诸卿各有事务在身,不能久等。寡人既已召集杂治,今日必要结案。”

李斯不慌不忙地说道:“臣请传唤人证。”

郑国的案子,李斯既然已经以廷尉的身份接了下来,就绝不能失败。早在和蒙恬一起翻检法典之时,他便已派人远赴关中水渠,带回了重要的人证物证,以备今日之用。

李斯传来的人证多为郑国的老部下。十年来,他们和郑国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友情深厚,非寻常能比,见郑国惨状,皆是伤感流涕。而在这些人证的口中,郑国不但不像个间谍,反而称得上是一个模范官吏,既精水利又懂管理;爱惜民夫,体恤下情;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怕危险,亲力亲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总之,能用来夸赞官吏的溢美之词,他们一个也没落下。

李斯每听完一人的证言,便摇头冷笑不止,吩咐拖出去,并讥讽道:“世上哪里有如此没有专业精神的间谍?显是伪证。”

陪审诸人听了人证之言,也都来了兴致,感觉今日必将有一出好戏可看,没算白来。李斯明明是要加重郑国的刑罚,传来的证人其证言却又偏偏对郑国十分有利。李斯到底是愚蠢地搬来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是别有深远的玄机?

昌平君、昌文君见苗头不对:李斯分明是在诱导混淆,骗取陪审团对郑国的好感和同情,奔着为郑国减刑而去。二人交换眼色,昌文君起而诘难道:“大奸如善,大伪如真,此正是郑国奸猾之处,非如此勤勉以掩众人耳目,其罪又何待今日才被发现?诸君不可不察。”

李斯道:“相国明见,李斯佩服。”又问郑国道,“好你个郑国,不想你机心竟如此之深,幸得相国明察。汝可服罪?”

郑国还是那句话:“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郑国之所以从头到尾只念叨这句,乃是出于李斯的授意。李斯叮嘱过他,甭管别人问他什么,只须拿这句作答即可。就算是问他贵庚几许,年入几何,婚房大小,downtown(市中心)还是远郊,Martini(马提尼,鸡尾酒的一种)摇还是搅,又或者是问他曼玉还是子怡,学苏还是学米,纳什还是科比,《九歌》还是《夜曲》,他也要一律回答“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余下事宜,自有李斯为他代劳。

昌平君冷笑道:“郑国为韩国作间早有定论,廷尉又何须一问再问?本相听闻廷尉和郑国曾有故交,莫非想回护不成?”

李斯答道:“相国言重了。李斯与郑国有旧不假,然李斯蒙大王错信,忝为廷尉,主掌刑辟,自知法之所在,毋论人情。想当年,郑国临去关中,曾对李斯说过,他必须贪污。当时李斯大惑不解,如今想来,不由得恍然,原来他是为韩国作间。由此可见,其人早有预谋,十年以来,所贪必然甚巨。今郑国已归案在审,家资籍没。臣请御史大夫公布查抄所得之郑国家产。”

郑国身为关中水渠总指挥,统领着十多万民夫,支配着巨万的资金,只要稍微动一下下手脚,譬如虚报损耗,偷工减料,便可以轻松地绿肥红瘦,富得冒油。这样的诱惑,有几人能够抵挡?更何况是一个以破坏为己任的间谍!众人都支着耳朵,准备听到一个天文数字。然而,御史大夫隗状的报告却让他们大失所望。郑国的家产居然少得可怜,除了法定的俸禄,再无其他进项。

趁众人意外之时,李斯再道:“纵观郑国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李斯不由得想到,如不是他作间在先,实在能称得上是忠正良臣。大秦举国官吏过万,如郑国这般特杰出者,不可多得也。”

昌文君神色越发不快。宗室在逐客令上已经输给了李斯一次,倘若连郑国这样的铁案都再被李斯翻过来,宗室的威信恐怕将就此一落千丈。从开审到现在,李斯处处在将审判往为郑国减刑的路子上引,而且从众人的反应来看,李斯的策略已取得了相当的效果。今天的杂治还是尽早结束为妙,不能再让李斯表演下去。两害相权择其轻,宁愿李斯赢这场官司,也绝不能让他翻案。昌文君于是起身,对嬴政道:“礼者禁于已然之前,法者禁于已然之后。今郑国为韩国作间已成事实,没有假设,没有如果。臣以为无须再议,便依照廷尉所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即可。”

昌文君言毕,稀稀拉拉有几人附和响应。李斯接住昌文君话茬,道:“禀大王,臣以为,此案尚有诸多不白之处……”

嬴政打断李斯,道:“车裂郑国,诛其三族,这不正是廷尉的初衷?相国既顺了廷尉之意,廷尉所望已遂,又尚有何话可说?”

李斯道:“臣无话,郑国或有话。”

嬴政望着郑国,道:“有话说来。”

郑国无助地看着李斯:你想叫我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呢?难道还是重复那一句不成?李斯给了郑国一个肯定的眼神。郑国硬着头皮,道:“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一再的重复终于产生了效果。嬴政开口道:“汝翻来覆去只这一句,寡人倒想听听,汝所谓渠成利秦,利在何处?”

听到嬴政的问话,李斯暗自长舒一口气,借着宽大袖摆的掩护,狠狠握了握拳头,自语道:郑国的命大概可以保住了。

7.万世之利

郑国是一个水利工程专家,其演讲技巧自然不能和李斯相提并论。尽管如此,郑国方一开口,立时满座俱惊。

郑国并不需要演讲技巧,他只是用数据来说话。他给嬴政算了一笔账:关中水渠建成之后,可以将四万多顷的不毛之地改造成肥沃良田,每亩田的产量能够达到一钟。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仅仅靠关中水渠,就可以解决秦国三分之一人口的吃饭问题,或者解决一支六十万大军越境作战的军粮问题。

在座诸人不是水利专家,而是政治家,他们比郑国本人更能明白这些数字对于秦国的战略意义。一时间群情激奋,窃窃私语起来。

嬴政犹然不信,道:“果能如此,抑或是汝虚报邀功?”

郑国道:“臣乃待死之身,焉敢虚言。”于是将四万多顷良田分解到关中各郡,此郡能得几许,彼郡能得几许。又历数各郡人口、地形、气候、土质,条分缕析,言之凿凿,不由得人不信。要知道,这当中的许多数据和资料,是郑国用两条腿一步步跑出来的,在官方报表上根本了解不到。

随着演说的进行,郑国其人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一个刚刚还萎靡不振的死囚犯,忽然间变得神采焕发,脸上有光。那是科学之光,信仰之光。纵然是至高无上的秦王,也不能夺去他作为一个科学家的信心和尊严。郑国滔滔不绝,最后作出结论:“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代之功。”

听完郑国所言,嬴政喟然长叹,问道:“以诸卿之见,郑国当如何区处?”

众人寻思嬴政的口气,似乎已有了赦免郑国的意思,不然何以会有此一问。的确,如此大的现实利益摆在面前,即便是君王也不免动心。但是,众人又知道,按照秦法郑国只有死路一条。法律的权威不容置疑正是秦国的立国之本。做臣子的只能谨奉法令,不能越雷池半步,唯一能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只有秦王嬴政。如果贸然建议赦免郑国,那就是在建议破坏法律,动摇国本,谁敢承担这样的罪名?况且,宗室这边的态度也不明朗,犯不着自己抢先表态。于是,虽然嬴政问话,却无人回答。嬴政无奈之下,只能点将,指名李斯发表意见。

李斯也不推辞,长身应道:“臣不改初衷,以为当车裂郑国,诛其三族。”一语既出,嬴政变色,宗室诧异。李斯继续说道:“郑国主修关中水渠,前后十年,奔波终日,无夜安枕,唯恐水渠不能早日竣工,不能早日为秦之利,其心险恶,是以臣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郑国初为韩作间,而入秦以来,不念故国,只知有秦,所行无不利秦,韩见郑国之背叛,悔之已晚,恨不能早杀之,敌国愿杀之人,大秦也当杀之,阿敌国之好,是以臣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郑国理水沟洫,胆敢变泽卤为良田,富我关中,安我百姓,其心狠毒,是以臣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郑国胆敢令关中成沃野,强盛我秦,使秦有吞并诸侯、一统天下之资,助大王为天下之主,其心叵测,是以臣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

李斯一气道来,其声如金石交鸣,其势如磅礴雷霆。话音已落,宫殿之内,死寂一片,无人应答。宗室诸人皆神色沮丧,若有所失。再无别的声响,只有郑国的隐约抽泣。那时的科学家通常都得不到应有的承认,比较郁闷。郑国何曾有过什么知己,何曾有人给过他如此高的赞誉。李斯今天的一席话,怎不让他感激涕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李斯也。

李斯这是典型的正话反说,而这种技巧,在很多年以后,他又用过一回,只是那回没有成功而已。

嬴政自然知道李斯是在正话反说。他嘴角牵动了一下:别逗了,费曼先生[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1918—1988),美国著名的物理学家,其一生幽默机智、几近顽童的行止与其在物理学方面的成就齐名。]。嬴政扫视阶下,决心已定,于是说道:“人不贵无过,贵能改过。郑国初为韩作间,然入秦以来,却能不枉错任,为秦谋利。先王立法,非以刑罚为乐,为安定百姓、取利国家也。今倘杀郑国,不过举手之劳,一时之快,有何益哉?杀郑国为小,兴关中水渠为大。昔日管仲射齐桓公,几死,齐桓公终恕而用之,卒成霸业。今郑国虽有大逆在前,寡人念其治水有功,人才难得,特赦之,使续修关中水渠,为万世利。”

8.郑国渠

嬴政金口既开,一切无可更改。郑国于是重返关中,继续修渠。后来,那条水渠便以他的名字命名,称为郑国渠。对于郑国渠在历史上发挥的重大作用,司马迁曾在《史记》中给予高度评价:“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而通过当时传唱的一首民谣,更可以看出普通百姓对郑国的衷心感激。其谣曰:“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其后。举锸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郑国渠造福了亿万平民,帮助秦统一了天下,而其在历史上的影响远不止如此。当今人缅怀汉唐盛世之时,也不应忘记,这两大王朝的都城长安,正位于因郑国渠而繁荣富庶的关中平原之上。如今郑国渠早已荒废,难觅当年风姿,在今陕西泾阳县尚保存有其渠首遗址。

在当时秦国官吏的眼里,郑国最终被嬴政赦免,是郑国的胜利,更是李斯的胜利。这标志着李斯地位的巩固,标志着外客在经过一场驱逐风波之后,重新成为秦国政坛上的重要力量。而杂治一战过后,李斯的威望更是达到了空前的巅峰,用卡夫卡的话来说,就是到了第二天要为之追悔的程度。

嬴政十年这一年,实在是漫长的一年。在这一年,有太多太多的大事件发生。先是太后赵姬因嫪毐一案而被软禁,继而有二十七人为之死谏,复有茅焦为之再谏,赵姬终得重返咸阳,母子团圆。茅焦被拜为上卿,却旋即挂冠而去。吕不韦失势,被放归封国河南。然后是郑国间谍案发,嬴政颁布逐客令,很快又废除之。李斯晋升廷尉,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终于到了嬴政十年的岁末。李斯送走郑国,回首这一年来的沧桑巨变,也是感慨万千,恍如梦中。年关已近,李斯心想,这回总算可以歇一口气了。

殊不知,这一年并不肯就此平静地在日历上被一翻而过。在魏国都城大梁通往咸阳的路上,有一人正葛衣竹杖,踏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