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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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Alternative Memories 交替的记忆(2)

尸检之后,法医认定死亡时间是九月十日凌晨,死因是超量服用抗抑郁药文拉法辛,饮酒加剧了药效。根据验尸报告,死者一次摄入了超过两千毫克的药物,由于文拉法辛本身是缓释胶囊,很有可能是吞食的时候弄碎了,或者是存心去掉外壳化在酒里服用的,药效在极短的时间内达到最大,导致昏迷、癫痫、呼吸抑制和心脏骤停。

一开始,经手这件案子的警察倾向于自杀或是误食致死,因为这些年吃抗抑郁药致死的事情不胜枚举。他们只是按照程序找死者的亲友来认尸,但Eli York离开美国很久了,似乎没有什么走得很近的亲友,最后只找到他在纽约的律师Guary Criton(格尔·克赖顿)。Criton听到Eli的死讯非常意外,他告诉警方,几天前刚刚收到Eli从巴黎发出的一份快件,是一份遗嘱,另外还附有一封短信,解释说自己受到死亡威胁,为以防万一,想交代一下身后的财产归属。在此之后,警方才开始朝谋杀方向展开侦查。

九月十四日,Han在他的住所被拘捕。警方调查结束之后,地区检察官根据几项关键证据同时对他提出了一级谋杀和二级谋杀的指控:

第一,Han曾公开威胁过Eli。

第二,Han对Osler说,他会跟着Eli,后来也的确为此更改了回纽约的航班。

第三点,可能是最致命的。导致Eli身亡的文拉法辛,Han从几年前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服用这种抗抑郁药。一般情况下,他只能从医生那里拿到不超过一周剂量的处方,但这一次,因为他要在巴黎待两周,而文拉法辛在连续服用六周以上的情况下,一下子停药可能会带来一些副反应,所以,他的心理医生破例给了他两周的药量。按每天一片一百五十毫克来算,十四天刚好是两千一百毫克。

这个案子的预审是在去年的十二月,当时为Han辩护的是他丈人的家庭律师。此人是个有些名气的律师,谨慎且识时务,他认为检方的证据链完整充分,很难反驳,所以一开始就极力主张Han精神不正常,无须负上刑责,而应该被送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他试图说服Han及其家人接受这样的安排,以后每年接受一次精神病患委员会的审查,如果委员会认为Han已康复,便可以重获自由,不留刑事案底。虽然Han的妻子一直坚信丈夫是无辜的,但是最终还是被说服了,而Han也带着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默认了这样的安排。鉴定结果却出乎他们的意料,控方传召的精神病专家并不认为Han有精神分裂症,反而认定他在案发时有完全的行为能力。那次法庭聆讯持续了两天有余,大陪审团确定检方有足够的证据要求Han接受审判。因为是重罪指控,法官驳回了保释申请,把初次庭审定在一月底,也就是说控辩双方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收集并开示证据。于是,那个律师便又试图说服Han与检方达成协议,接受二级谋杀的指控,以免更长的刑期,将来还可以申请假释。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Han的妻子坚持要换掉那个律师,她找到Ward接手这件案子。按照Ward自己的说法,原因是他既不谨慎,也不识时务。

说到这里,他们乘坐的出租车刚好行至中城,Ward凑到窗边,透过冬日午后的阴雨薄雾,指给李孜看着远处两座紧挨在一起的银色大厦。

“就是那儿,我最喜欢的案发现场之一。”他说,低头看了一下表,问李孜,“想去看看吗?我们还有些时间。”

“如果可以,当然好了。”李孜回答,好奇Ward究竟要怎么把她带进去。

Ward指示司机朝西四十二街驶去,直到那两座银厦近在咫尺。两人付了钱从车上下来,李孜记得案卷上写着,案发的那套公寓在A座,但Ward却径直带她走进B座的大堂。她知道此人总有些超出常理的门道,便只管跟在他后面。

当班的物业管理员是个中年男人,黑色西服,别着铭牌,看到Ward进来,朝他点点头,显得十分熟稔,很有默契地把他们带到大理石影壁后面,乘一部货运电梯上到四十九楼。电梯门打开,外面便是消防通道。Ward也不多解释,走到通道尽头,推开一扇气窗,从包里拿出一支小巧的数字式望远镜,调好焦距,让李孜看西面A座的房子。

镜头里刚好能看到案发的那个客厅,那个房间整面外墙都是玻璃的,白色的薄窗帘只拉了四分之一,室内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连靠窗那张条案上的摆件也能看得到一个大概——有水晶方尖碑,纯白镶银边的骨瓷人偶,也有青花器皿,还有只粉彩镏金的小盅,上面描着一朵无根漂浮的白莲花。房间像是刚刚装修过,空落落的,没有丝毫人气,又摆着那么些易碎的瓷器,根本不像曾经发生过命案的地方。

“那是Eli York的产权公寓,他五年前离开纽约之后一直委托物业公司出租,去年夏天才收回来的。”Ward在一旁解释,转而又问管理员,“那房子现在还空着?”

管理员点点头,回答:“据我知道的,根本就没挂牌租售,好像是因为遗产继承的事情还没落实。再说,现在空房子多得很,谁会要住死过人的地方。”

“价钱便宜些总会有人考虑的。”Ward道,“这样的位置,这样的风景。换作是我也愿意住在那里。”

“你要是真有兴趣,我可以帮你去打听……”管理员说。

Ward连忙笑着说不用了,免得老婆当他金屋藏娇。两个男人说笑着,只有李孜还端着望远镜在看——的确,从那间客厅的落地窗看出去,便是哈德森河的码头,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得到艾利斯岛,甚至更远的地方。到了夜里一定是一片灯海,像是飘浮在星空里。换作是她也愿意住在那里。

离开银厦,李孜和Ward如约去找Han的妻子。他们来到切尔西,按照地址找到哈德森河公园旁一栋战前建筑的顶层阁楼,这里已改成一家画廊,不很大,却布置得精致高雅。

Han的妻子跟李孜差不多年纪,也是纤小的华裔女人,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她的名字,Esther Poon,头衔是画廊经理。她请Ward和李孜去二楼她的办公室里坐,那是一间半开放式的房间,透过落地窗可以看见河岸的风景。这样的天气鲜有船只出航,泊在码头的小型轻钢游艇清一色盖着靛蓝油布,上面再覆着一层糖霜似的薄雪。窗边的白色玻璃柜里陈列着许多老式照相机,既有看起来就很值钱的古董,也有波普时代流行的宝丽来和乐摸。一旁的办公桌上摆着几只镜框,李孜注意到其中一张Esther和Han的合影,照片里的两个人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像一对初绽的花儿一样,年轻、漂亮、犀利。

而眼前的Esther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但还不至于彻底乱了方向。她穿着简单,却不随便,英语说得无可指摘,只有极少一些词还是可以听出来她并非是出生在美国的。

Ward简单叙述了一下上午在拘留所里的事情,说Han提到一个新的证人。

李孜在Esther脸上看到一种复杂的表情,介乎于两种毫不相干的情绪之间,是宽慰,也是紧张。她很想知道那表情背后的东西,便接过话头问Esther:“他提到一个人,一个名叫G的女人。事情发生的那天,她可能也在场。你认识她吗?”

Esther摇摇头,这一次,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还提到你们结婚前夜的派对G也来了。”李孜继续说。

Esther回答:“那天晚上有差不多一百五十个人,你说的那个人可能是他那方面的朋友,我完全没印象。”合情合理的解释。

“他说他们在巴黎又遇到了,有家杂志给他们拍了一些照片。你知道这事情吗?”李孜又问。

Esther想了想,说稍等,起身走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很厚的铜版纸杂志。她坐下来,翻开其中的一页,交到李孜手上,说:“法国版,去年的九月号。”

差不多十个版面的跨页照片,每张照片下面都标明了模特和舞蹈演员的名字。Han在第四页,穿着白色衬衣,灰花呢西装,黑色西裤,黑色皮鞋,站在象征时装展示的白色台阶上,脚边坐着一个身穿白色芭蕾舞衣的女人,金发,一个俄国名字,不是G。李孜又翻了一下那个专题其他的照片,没有亚洲面孔的女模特,也没有相似的名字。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失望,她曾经觉得G不是真的,现在却是完全不同的感想。

李孜抬起头,刚好碰到Esther的目光,她不甘心线索就这样断掉,试探着说:“Han说他和G是六年前在康涅狄格一所医院里认识的。”

Esther低头做出一个苦笑,过了很久才回答:“如果他那样讲,那个人很可能是不存在的。”

李孜不明白她的意思,等她解释。

Esther欲言又止,倒是Ward先开口了,“那不是普通的医院,对吗?”他挪了一下身体,屁股下面那张转椅的关节发出难听的声响。

Esther轻轻咳嗽了一声,回答:“对,那是家精神科康复医院。他在那里大约住了八个月。”

Ward做了一个“噢,我的天啊”的手势,“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的。”

“我以为根本不相干,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他已经完全好了……”Esther慌乱地解释。

“两次司法精神鉴定你都是知道的,精神病史很可能左右鉴定结果。”Ward继续说,“我需要他所有的就医记录,然后再申请一次精神鉴定,不管怎么说……”

Esther站起来,不让他说下去,“我和Han,我们十四岁就认识了,我了解这个男人,他不可能杀人!他不应该为这件事失去自由,哪怕不是在监狱里!”

而Ward仍旧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看着Esther的眼睛,回答:“这是最坏的打算,但你必须承认它有可能发生。”

“不如直说吧,你根本就不相信他是无辜的,或者说你根本就无所谓,只想要他认罪,然后进精神病院了事……”Esther看着Ward大声喊叫,几乎要哭了。

李孜打断他们,努力把这场对话回复到客观平静的状态,她问Esther:“你自己也不相信他,不是吗?否则你不会这么肯定G不是真实存在的。”

Esther静下来,垂手站在那里看着李孜。

李孜也迎着她的目光,说道:“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如果你真的想帮他。”

If only life was this good…

假如生活如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