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马克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整个世界都被挡在了门外。自从进屋后,他就再没有迈出去一步。他只想一个人在那间窗外满是墙壁的黑屋子里待着。他在赛场酒店整整待了十天,除了给他送饭的酒店人员,什么人也没见。他不知道奥黛特已经向酒店打过几次电话询问他的情况,他自己也猜不到这一点。
奥黛特听说马克每天只吃一餐,而前台的人也不可能告诉她更多了,因为他们再也没见过他。因为好奇,他们也向客房服务的人打听,才得知他一直在睡觉。通常他们不会把客人的事告诉其他人,但奥黛特解释了整个情况,并表示她担心马克会伤害自己。听到这儿,酒店的人紧张起来,开始留意起他。直到第十天,看到他拎着一个小包下楼,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走进一个房间后发现一具死尸。
马克满脸都长出了胡子,眼睛因为睡得过多而肿了起来。一开口说话,声音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是一种自胸腔深处发出的喘不上气的声音。他没有多说什么,把钱递出去后就走了,空留背后酒店人员怜悯的目光——尤其是女性。天气比十天前冷了一些,虽然只有四点钟,天已经开始黑了。蒙日路上满是熙熙攘攘下班回家的人,商店橱窗的灯一闪一闪的。他环顾四周,再次记起自己数天不想出门的原因。这里有克拉拉喜欢的书店,就在街对面。她每个月都会去那儿买四本书,并总是责怪马克在雅克这种大商场买东西,虽然她自己也欣赏他们的创办理念。邻居们就像是她的家人,尤其是那些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人。紧挨着书店,是一家水产店,克拉拉总去那儿。水产店老板皮埃尔的肚子上总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每当他看到克拉拉,总会朝她调戏般地挤挤眼,并坚持要给她最新鲜的水产品。进店前,克拉拉想买的是一种鱼,出来时往往买的是另一种。再旁边是一家鲜花店,克拉拉几乎每天都会停下来和店主打招呼。夏天,波莱特大婶总会请她喝养生的法国廊酒,而到了冬天,大家则会举起盛满干邑白兰地的酒杯,祝福彼此身体健康。
马克如何继续这里的生活呢?他如何能够每天从这些商店前走过?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开始往家走。他并不知道,商店里那些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问着同样的问题。克拉拉已经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如何去适应没有她的日子呢?更糟糕的是,他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受罪呢?马克没注意到,在面包店外抽烟的弗朗西斯大老远就看到了他——他的面包店离马克的公寓只有几步的距离,也没注意到对方在等他。因此,发觉有一只手抓住他胳膊的时候,马克几乎吓得灵魂都要出窍了。弗朗西斯什么也没说,他递给马克一个纸盒,马克接了过来,也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按下进入公寓大门的密码,希望不会遇见什么人,而后跑上第一层,庆幸走道里没有人。跑到家门前时他已经气喘吁吁了。为了不让邻居听到声响,他缓慢地打开了门。
他很清楚,如果是克拉拉一个人被留在世上,她一定能从周围邻居和熟人的温暖中获得慰藉,能在他们安全的臂弯中恢复身心,而他却一直躲避着自己的影子。事实上,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应对所发生的一切。在酒店噩梦般昏睡的日子里,他曾想离开这个国家,想去一个说另一种语言的国家。他曾想把现在的生活抛在身后,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走过大门右手边的厨房时,他把头扭到一边。他把弗朗西斯给他的纸盒放到客厅的桌子上,将夹克扔在一把扶手椅上。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后,他意识到需要听到人的声音,这可以帮助他摆脱公寓里那些家具带来的沉重感。客厅里没有电视,克拉拉的小收音机仍在厨房的窗台上。他走到卧室,打开了闹钟上的广播。伊迪丝·琵雅芙4那首《不,我什么都不后悔》响彻了整个房间,这终于让马克想到了妻子以外的一些事。生活永远不变会是什么样子?他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他七岁,多年来他一直读同样的漫画书和杂志,同样的电视节目里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嘉宾,新闻里和那些知识分子们所谈的问题甚至也都是一成不变的,只有演播室的装潢摆设变了。每周日在同一个街道的同一个广场上,同一群人伴着同一支曲子起舞。这是一个历史顺着砖墙不断延续的城市,它永远不会让任何人忘记过去。捆绑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他如何能忘记克拉拉呢?当一切都不允许被抹去的时候,他如何将她从自己生活里抹去呢?
他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在床上坐下来。他环顾屋子,突然发现梳妆台上克拉拉的印记已经被擦掉了。他稍稍掀起床罩,里面的床单和枕套也都换了。他站起来把床罩全部掀开。枕头已被拍得鼓起来,每天早上总会在克拉拉脸上留下印记的褶皱也已经被熨平。他慌乱地跑到卫生间,打开里面的橱柜门,妻子的护肤霜不见了,指甲油和洗甲水也都不见了。发夹和香体剂全没有了,只有梳子还留在那里。他找了很久,试图在上面找到一根头发,但是没有。他的喉咙里仿佛塞住了什么。他打开洗衣机旁脏衣篮的盖子,里面是空的。他又跑回卧室,站在衣橱前。这时他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儿了。当空空的衣架映入眼帘时,他流下了眼泪。他打开抽屉,是空的。她的袜子、手绢,以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没有了。任何留着妻子气味的东西都没有了。他想打电话对奥黛特大喊,质问她为什么要夺去他对克拉拉的记忆,她怎么能将妻子从他身边偷走呢?她怎么不问问他就把一切都抹去了呢?他一屁股坐到床上,胳膊肘拄着膝盖,头埋在双手里,开始啜泣起来。所有的感情都浇注到他身上,久久无法消散。他需要妻子,他需要遗留着过去记忆的东西。
继而,他突然抬起头并起身快速向厨房走去,脸颊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在黑暗里站了一小会儿后,他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了厨房的灯。这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即使他想找到那些熟悉的香味也找不到了。桌子上的花瓶是空的,散乱的烹饪书也被收拾起来摆在了架子上。甚至广播天线都被收了下来,放在多年来一直空着的天线槽里。马克走到炉子旁边的抽屉那里,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他打开了从上面数第二个抽屉。绣着小公鸡的隔热手套还在,那是克拉拉留下的。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拿了出来,抚摸着上面的小公鸡刺绣,把手套凑到鼻子前,吮吸着多年来所有食物混合在一起的那股熟悉的味道。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手里仍握着那只手套,忘记了把抽屉关上。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戴到了右手上。无论他怎么感受,都感觉不到她。他趴在桌子上,头埋在胳膊里,又哭了起来,直到睡去。
几小时后他睁开眼睛,胳膊已经麻了。几天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有点饿。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刚过,带着奇怪的内疚感,他脱下手套,将它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几乎不想伤到它的样子。他站在厨房中间环顾四周。以前,他也有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克拉拉去南部她姨妈家的时候,他就要自己待上两三天。庆幸的是,克拉拉总会在大大小小的容器里储备上一些饭菜,用一张纸条注明该先吃哪个。她甚至会在面包片上抹些奶酪,用保鲜膜卷起来,这样马克只要把它们放到微波炉里热上三四分钟就好了。现在,冰箱里空空的架子只是在强调着克拉拉永远离开了的现实。他知道晚上这个时候店铺都不营业了,或许他可以走着去“慕夫塔”吃点土耳其烤肉,那种地方是专为去酒吧的人准备的。有时他和克拉拉也会去。他们偶尔会敞开肚皮吃,虽然知道再晚一会儿身体肯定会不舒服。马克想到那些探险的日子,脸上露出些微笑,继而感到遗憾。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记起在回家路上,弗朗西斯递给他的纸盒,里面应该有些吃的。他走到客厅,拿起纸盒,回到厨房。虽然不是现在,但是终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个现在让他如此恐惧的厨房,是唯一一处能让他慢慢地、温和地疗伤的地方。他必须让自己投入到这里,就像人们情绪低落时会投入爱人温暖的怀抱那样。厨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像温暖的棉被一样包裹住他,将他的双手暖热。
他打开纸盒,笨手笨脚地切了一片法式蛋饼。他用潮湿的手指捡起掉在餐具柜上的碎屑,并随手打开电视。晚间新闻在报道人们期待已久的尚·吉罗5漫画作品集。为了买那本作品集,人们通宵排队。第一天就售出一百万本。马克盯着电视,简直要惊呆了。多年来他一直等着这一天。他扭头看看墙上的日历,上面有克拉拉用红笔写的提示:马克和JG的一个重要日子!那位具有传奇色彩的法国漫画家为这本作品集付出了多年,整个漫画界都知道这本书将在当天零点开售。新闻里说,成千上万的漫画迷们几乎跑到法国每个城市的漫画书店,一连几个小时在寒风中等着,就为了买那一本书。很久都没有漫画书那么受关注了。如果一切都照计划来的话,马克也会在那晚的队伍当中。克拉拉会给他做个三明治,那漫长的等待则会变成让人兴高采烈的小型野餐。很多年来,马克一直梦想着等那本书一出版就把它买到手。他曾计划着带那本书回家,一边宁静地品着咖啡,一边在书页间流连忘返。他一眼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当新闻最后显示书的封面时,他差点呛着。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零点了,但还是禁不住给阿牟打了电话。他确信阿牟昨晚一定去排队了,现在手里正拿着那本书看呢。
“马克?”
“你好,阿牟。抱歉我没有早点给你打电话。我没法打。”
“我知道,别担心,画廊里一切都好。”
阿牟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兴奋。他想告诉马克,现在手里的这本书真是杰作,可他不确定时机是否合适。
“你买墨比斯了吗?”
“买啦!我排了一个晚上,天快亮时才买到。马克,这本书太棒了,难以用言语形容,确实是绝无仅有啊。市里每个书店前都有人排队,但是每人只允许买一本。幸运的是,我说服了一个朋友替你排队,我们还为你买了一本。”
马克快要无法呼吸。听筒还紧紧地贴着耳朵,他就大哭了起来。阿牟静静地在电话的另一端等着,对自己付钱找朋友排队的事只字未提。一分多钟过去后,马克才开口说话。
“谢谢你……谢谢。我明天去画廊找你,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挂上电话后,他继续哭了一阵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痛苦正从身体里慢慢排泄出去,但他感到难以想象的疲惫。仿佛多年来他所走过的路,所没有睡着的夜晚,最终擒住了他,使他一下子垮了下来。眼泪似有千斤重,整个身子都很沉。他把蛋挞盒放在冰箱里,向卧室走去。他钻到冰冷的被褥里,背对着克拉拉留下的空白。无论那颗心如何在痛苦里悸动,他的眼睛最终闭上了。睡着前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明天早上想要醒来。生活还将继续。
在丈夫住院的时候,莉莉亚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下,好适应生活中的新变化。阿尔尼不可能再一个人住在二楼的房间了。他绝大部分的生活都要依靠莉莉亚,因此莉莉亚把他的东西挪到了离她日常起居最近的房间:厨房旁边的一个小餐室。有了阿尔尼的书架、个人物品和书桌后,这个餐室变成了一个更有生机、更舒适的地方。当然,阿尔尼回到家以后,完全反对这种做法。他讨厌住得离厨房这么近。从一开始他就受不了饭菜的气味,默默希望妻子是那种只会用微波炉热饭的女人。虽然只字未提,但他一直都吃不惯莉莉亚做的饭,觉得味道太冲了。她的厨艺,所有人都热情赞美的厨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没错,她擅长做意大利菜,但那不是他们这个年纪应该吃的东西。再说,三明治就简单得多,而且也更干净、更便宜。
早早回自己房间休息,不仅是避开饭菜气味的一种方法,同时也意味着他不用听莉莉亚和她兄弟姐妹之间那些没必要的电话了,不用承认他们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沉默,也免得碰上艾德。倒不是他反感艾德,只是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实际上,他和任何人都没多少共同话题,因此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即便是工作上的伙伴偶尔来家里吃饭,他也要在自己房间待上十五分钟,整理一下思路,短暂休息之后,再重新回到对话中。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他要永远失去自己的天地了。他知道自己需要莉莉亚的帮助才能四处走动,甚至包括上厕所,至少目前是需要一阵子,但过后他仍希望一个人待着。雇保姆也根本不可能。医院的费用高得离谱,保险只报销那么一丁点,他们已经花掉了大部分积蓄,还得想办法支付今后的费用。他相信,剩下的积蓄没多久就会用光。他很快就要月月领退休金了,但那点钱很可能不够花。他也知道,莉莉亚太老了,做不了全职护理。无论她身体多好,让她一天多次爬上爬下也不公平。在这种情况下,他别无选择,只能待在一层,直到身体好起来——他坚信自己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