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2)

刚结婚不久的时候,他们约定有孩子后就搬到大一点的公寓去。至少要有两间卧室。他们甚至还猜测有没有可能再找个有这么大厨房的,最后他们再也没必要找新公寓了。他们一直想要孩子,从未放弃,也从未绝望过。但后来要用药,要注射荷尔蒙,便放弃了。朋友们建议他们收养,他们也没接受。他们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其实克拉拉想要的是一个小马克,而马克想要的是一个小克拉拉,收养的孩子是不符合这种想法的。相反,他们从彼此身上找到了快乐,他们自己就像是长不大的孩子。出行的路线一年比一年长,每过一天他们也越快乐一点。克拉拉每天在厨房忙碌着,厨艺见长,而马克则坐在角落里,躲在她的温暖中,读着自己的漫画杂志:《流动的冰川》《哄堂大笑》《精神病患者》《波多伊》。

让克拉拉教马克记住蔬菜的名字或香料的味道,那是不可能的。头两次她让马克去农贸市场,均以失败告终。此后,她决定不再管他,把他当成自己最忠实的顾客。她觉得马克坚持每周五从法式蛋糕店买点什么回家的行为就是孩子气的表现,但她着实喜欢这样。每周一次,外头的一道道甜点让她沉醉不已,而自己做的却比不上,这让她十分苦恼。她把奶油舔到嘴里,留在味蕾上,一面感受着它在鼻子后的味道,一面琢磨着究竟自己的烘焙在哪里出了问题。

旅行多年,他们去了很多国家。克拉拉带回了菜谱,而马克带回了报纸、书籍和漫画。他们两个都忘不了在伊斯坦布尔吃到的酿甜椒。有一次他们在希腊,马克说那里的酿甜椒和在伊斯坦布尔吃到的味道一样,克拉拉却强烈反对。虽然克拉拉试过多次,但怎么也烹制不出那种味儿来。她仿照土耳其人做贻贝饭卷失败后,又开始计划去土耳其的爱琴海地区度假。马克对克拉拉想要的或计划的任何事都不反对,他喜欢让自己完全适应克拉拉的生活节奏。幸福充溢着他们那间十六平方米的厨房,留驻在他的骨髓里。

他自己的画廊就在莱茵河对岸。他在里面也很快乐。画廊里出售的是漫画家的原作,那些漫画家出的书都是他从小就爱读的。那里什么都有:《幸运的路克》黑白页、《高卢英雄传》素描、《丁丁历险记》黑白页。画廊曾经名噪一时,全欧洲的漫画迷都慕名而来。实际上他赚了很多钱。即便是这样,克拉拉仍总会提到,说自己在家做饭吃而不去饭店有多划算,马克每次听到都不免笑起来。只要他们愿意,每天去最好的饭店吃都没问题,但是这样的建议会打击克拉拉的生活理念。至少他说服了克拉拉,不用让他带午饭去上班了。每天中午十二点,他会锁上画廊大门,匆匆吃上一口,然后跑去自己最喜欢的漫画店。他会关注每一本新书、每一位新漫画家。去纽约旅行的时候,看到那里的漫画产业那么兴盛,他十分震惊。并且两人还定了规矩,去完一家漫画店就去一家饭店。当他看到每个月有那么多期漫画出版的时候,便会有些茫然,不知道读者是如何做到每期都追的。走在一排排书架间,欣赏着眼前这些书,马克甚至都想搬到这座纷乱的城市里来。为期十五天的旅行快要结束的时候,克拉拉抱怨,这里的农贸市场太小,鸡蛋黄的颜色太浅,牛奶喝起来味道也很奇怪。似乎这位巴黎美食家在纽约唯一喜欢的东西只有咖啡。当然,和以往一样,她想怎么做他都奉陪。

马克手里拿着钥匙在门外等了一两分钟,他发觉空气中少了咖啡的香味,无论怎么嗅都嗅不到。他看了看表,现在是十点零三分,和每周五没什么不同。克拉拉不可能不做咖啡的,也不可能不告诉他一声就因为什么急事出去。克拉拉总会告诉他。就算他接到临时通知,要离开画廊到别处去,她也总会及时打电话,了解到安排上的变化。提着蛋糕盒的手,一阵刺痛,他忐忑地把钥匙插进门锁。一进走廊,就听到了《数字与字母》2的声音。除非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克拉拉从来一期不落,而且总会和选手一样,在规定时间内根据给出的数字得到想要的结果。马克走进厨房,期望能看到已把一切抛到脑后的妻子正在那儿纠结于数字问题。然而,克拉拉正右侧身躺在厨房操作台前,之前抱着的咖啡罐在地上摔得粉碎。现在马克能闻到香草咖啡的气味了。他泣不成声,两根手指按在妻子纤细无比的手腕上。没有脉搏了。他摸了摸她优美的颈部。也没有脉搏了。打完必要的电话后,他在妻子身边躺了下来,呼吸着她留在身后的气息。

四点十分,比巴黎时间早一小时。电话铃响起的时候,菲尔达看着墙上的钟表笑了起来。压力锅刚开始冒气。她高兴地把火调小,定时二十分钟,这样她就可以心无杂念地和女儿通话了。欧瑜生活在巴黎,每周五同一时间下班回家前都会给她打电话。她说一周工作结束后给妈妈打电话,才会有个快乐的周末。她会向菲尔达问每个人的情况、发生的所有事情,几乎不放过她因为不在而错过的所有细节。她姑姑好吗,她叔叔好吗,打仗的堂兄弟和好了吗,舅舅还住在那所房子里吗,还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她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有时她会问街对面熟食店里蜂蜜的价格,或是家门前的大树有没有修枝,有时又会问菲尔达怎么腌芹菜根。

菲尔达不明白,在巴黎生活了六年的女儿竟会对这里的蜂蜜价格或大树修枝感兴趣,但她从来不需要女儿解释。能尽可能多地和女儿说说话,她就很高兴了。而且,这使她感觉,仿佛她们仍住得很近,仍然有相同的喜忧,这对避免她发疯地去想宝贝女儿很有帮助。女儿总是说着同样的话:“只有三个小时的飞机,想来就来了,我也可以去伊斯坦布尔啊。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在这儿吃早饭,回去吃晚饭。”菲尔达无法对女儿说为什么这样行不通。当妈的永远不会那样做的。她想让女儿住在楼下或对门,想早晨去她那儿喝杯土耳其咖啡,或为她做点饭,这样女儿下班累了回家后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她帮了儿子儿媳很大的忙,替他们看小孩儿,为他们做饭。他们只要晚上来这儿,端起盛满饭菜的保鲜盒就可以。由于她的帮助,儿子一家人从来没有低血糖之类的毛病。然而她永远无法对女儿说这些。如果说了,真主保佑,女儿可能会因为害怕一辈子受束缚而离她更远。

实际上,她理解为什么欧瑜要搬去欧洲。她第一次去巴黎看女儿的时候,就默默地想,要是自己出生在那里就好了。那是个美丽的城市。每条道路、每个拐角,都是一幅画作。交通系统很便捷,走路也很方便。欧瑜带她去了农贸市场,从她母亲眼里搜寻着认可的目光。菲尔达觉得这些市场也很漂亮。所有地方都像是一部法国电影,精致而高雅,但这里还是无法替代费纳佑卢的农贸市场。巴黎的农贸市场只有伊斯坦布尔农贸市场的十分之一,但她无法否认自己着实喜欢这里的奶酪摊。在看过法国的各种奶酪后,她不得不承认,仅为见识过那些塞浦路斯奶酪、伊兹密尔图伦奶酪、卡塞里干酪、辫状奶酪就沾沾自喜,显得挺傻的。

在那间狭小的法国厨房里,她做了女儿最喜欢吃的菜——葡萄叶饭卷,欧瑜则给她秀了几样法式菜肴。菲尔达感谢真主赐给女儿好厨艺。要是她连莳萝和欧芹也分不清可怎么办呢?她知道很多女孩都那样。每当女儿打电话问她菜谱的问题时,她总是感觉很骄傲。她跟朋友们讲欧瑜有多喜欢做饭,连最难的菜肴都做。她想对朋友们说:“她不会是那种做不出饭菜、填不饱丈夫肚子的小娇妻。”但是这话还是没说出口,因为她也不知道女儿要找的丈夫对此在不在乎。欧瑜看不上土耳其男人。菲尔达从电影里知道,法国男人的胃口和土耳其男人的一样大,但区别在于,法国男人自己做饭。他们不认为女人应该包揽所有的家务,这种观念来自于另一种文化。欧瑜的做饭天赋可要浪费掉了,但是如果女儿真嫁给一个法国男人的话,这一点最不用她担心了。

菲尔达拿起电话,对每周一次的聊天感到很兴奋。她已盼望许久。

“欧瑜……”

“菲尔达太太?”

“是的,是我。”

“我是西玛,您母亲的邻居。”

西玛既是菲尔达母亲的邻居,又是她的房东,所以菲尔达无法确定这个电话是关于什么的。几天前她已经汇款交了房租,或许是出了她始料未及的问题,又或许是房租涨价了而自己忘了这码事?缺少维生素B就会健忘,她很确信这一点。

“对不起,西玛太太。我女儿一般会在这个时间从巴黎给我打长途,所以……抱歉,有什么事吗?”

“我想您该尽快赶过来。您母亲摔倒了,我想她摔骨折了。我听到了她的叫喊声,感谢真主,幸好我有她房间的钥匙。我必须得进去,抱歉。已经叫了救护车,我想车很快就会到的。您应该快点赶过来,或是直接去医院,我也不知道……”

菲尔达边说着马上就到,边挂上电话。关上炉灶后,她冲出了房门。她不停地自言自语道:“希望不是胯部。”每个人都知道,一个八十二岁的人摔坏胯部意味着什么。

幸好他们住得很近。当年她弟弟决定结婚并暗示不会搬离和母亲居住多年的房子时,菲尔达想办法在自己住处附近为母亲租了一间小屋。多亏了这个决定,她须臾之间就赶了过去,和救护车同时到达。她的母亲,奈斯比太太,总喜欢夸大疼痛的程度,哪怕只是有一丁点疼。现在她几乎是乐在其中地呻吟着,好让整个世界都知道。菲尔达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母亲可能要搬来和他们一起住。谁知道要住多久呢?她明白,这一生最艰难的日子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