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珍永远都无法理解那张照片到底有什么问题。伤心、生气过后,她只是感到极度困惑。为什么……为什么……那张陌生人的照片会让快乐街60号的人……尤其是妈妈不开心呢?
有一天,她去拜访菲利斯时发现了那张照片。每过一段时间她就得跟菲利斯待一个下午。跟以往不同的是,那个下午她们过得并不愉快。菲利斯是一个尽责的女主人。她给珍看她所有的新布娃娃、新衣服、新拖鞋、新珍珠项链、新陶瓷猪。菲利斯收藏陶瓷猪,显然也把对陶瓷猪不感兴趣的人都视为“傻瓜”。她比往常更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了。结果珍就比平常更呆头呆脑,她们两个都觉得无聊极了。后来,珍就拿起《星期六晚报》埋头读了起来,这对她们两个都是一种解脱,不过,她对社会版、新娘和初登社交圈的少女的照片、股票市场,甚至肯尼斯·霍华德的那篇文章《国际纷争的和平调节》里的内容,通通没有丝毫兴趣,虽然这篇文章荣幸地刊登在了头版。珍隐约觉得,她不应当读《星期六晚报》。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外婆不喜欢这家报纸。在她家里一份这种报纸都没有。
不过,珍喜欢的是头版刊登的肯尼斯·霍华德的照片。第一眼看到这照片她就被迷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肯尼斯·霍华德,她不知道他是谁或者他住在何处,可是她恍惚间觉得,那是某位她特别熟悉,又酷爱的人的照片。这张照片的各个方面她都喜欢,他那怪兮兮的竖起的眉毛;他那一头从额头往后翘起的略显蓬乱的浓发;他那厚实的嘴唇嘴角紧抿的样子。他的眼神有点儿严肃,不过眼角的皱纹看上去很有滑稽,那凹字形的方下巴一下子让珍想起了什么,只是她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她觉得,那下巴看上去就好像一位老朋友一般熟悉。珍看着那张面孔,长长地吸了口气。她霍然醒悟,假如她爱她的爸爸,而不是恨他,那她真希望他长得像肯尼斯·霍华德。
珍久久地注视着那张照片,结果引发了菲利斯的好奇心。
“珍,你看什么呢?”
珍猛然回过神来。
“菲利斯,我可以留着这照片吗……求你了?”
“谁的照片?为什么要留……那照片呢?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我喜欢这照片。”
“我可不喜欢。”菲利斯不屑一顾地看着照片说道。“为什么呢……他那么老。他长得一点儿都不帅。珍,下一页有一张诺曼·泰特的漂亮照片……我让你看看吧。”
珍对诺曼·泰特,对所有电影明星都没兴趣。外婆不赞成让孩子们去看电影。
“如果我可以留着的话,我还是喜欢留这张照片。”她肯定地说道。
“我觉得你可以留着,”菲利斯居高临下地说道。她觉得珍比以往都“傻”了。这么个傻丫头做事真是让人遗憾呀!“我想,我们家没人愿意要这照片。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它。那样子看上去就好像他正用嘲笑的眼神看着你。”
菲利斯的嘴里能说出这番真知灼见,这有点儿让人觉得意外。肯尼斯·霍华德给人的印象的确如此。只不过那笑容是友善的。珍觉得她不在乎被人那样笑看。她小心地把照片剪下来,带回了家,把它藏到了最上面一层抽屉里一堆手绢下面。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也许是她不希望有人像菲利斯那样嘲笑这照片吧。也许只是因为她和这照片之间似乎有某种奇怪的关联……某种非常美妙,但是却无法跟任何人,连妈妈都不能说的联系。眼下也没有很多可以跟妈妈聊天的机会。妈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光彩照人、这么快乐、这么衣着漂亮、这么没完没了地去参加聚会、茶会、牌局。就连亲吻她,说“晚安”都成了一件稀罕事儿……起码珍觉得是这样的。珍不知道,她的妈妈回来晚的时候,她总是蹑手蹑脚地走进珍的房间,在她那赤褐色的头发上留下一个吻……轻轻的一吻,以免弄醒她。有时回到自己房间后她就哭了,不过,不是经常流泪,因为早饭的时候可能会被看出来,老罗伯特·肯尼迪夫人不喜欢有人夜里在她的家里哭。
在三个星期的时间里珍和那张照片都是最好的朋友。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拿出来端详……她对着它讲乔迪的故事、讲她为做家庭作业所受的苦、讲她对妈妈的爱。她甚至还跟它讲了自己那登月的秘密。当她孤单地躺在床上时,幻想它就躺在她身旁。她亲吻它,跟它说“晚安”,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偷偷看一眼它。
后来格特鲁德姨妈发现了它。
那天,珍从圣阿加莎学校放学,一进家门就觉得不对劲。那似乎一直都在监视她的一家人,此刻对她监视得更紧了,还夹杂着冷嘲热讽、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太外公肯尼迪从客厅墙上瞪眼看她的眼神比以往都更阴沉了。外婆直挺挺地坐在她的椅子上,旁边坐着妈妈和格特鲁德姨妈。妈妈正在把手里的一朵漂亮的红色玫瑰花捻成碎片,而格特鲁德姨妈则盯着外婆手里拿着的那张照片。
“那是我的照片!”珍大声叫道。
外婆瞅了一眼珍。她那冷冰冰的蓝色眼睛一反常态地冒着怒火。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她问道。
“这是我的,”珍叫道。“是谁从抽屉里拿出来的?谁都没权利这么做。”
“维多利亚,我可不喜欢你这态度。我们讨论的不是行为准则的问题。我是问了你一个问题。”
珍低头看着地板。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保存肯尼斯·霍华德的照片似乎成了一大罪过,不过她知道,她再也不能保存它了。珍隐隐觉得这简直让她不堪忍受。
“维多利亚,能劳驾你看着我吗?然后回答我的问题吗?我想,你大概不会闭口不说吧。”
珍抬起头,一双眼睛露出怒气冲冲的目光。
“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是《星期六晚报》。”
“那种垃圾报纸呀!”外婆的语气中对《星期六晚报》充满了鄙视。“你是在哪儿看到那报纸的?”
“在西尔维亚姨妈家,”珍打起精神,气鼓鼓地说道。
“你为什么要把这个剪下来呢?”
“因为我喜欢它。”
“你知道肯尼斯·霍华德是谁吗?”
“不知道……外婆,不要拿走,求求您了。”
“嗯,我觉得,你实在没必要把一个你不认识的男人的照片放在你的抽屉里。还是不要再干这种荒唐事儿了吧。”
外婆用两只手举起那张照片。珍一下子跳起来抓住她的胳膊。
“哎呀,外婆,不要把它撕了。您不应该撕。我特别想要它。”
她说这出番话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再也没有机会把那照片要回来了,眼下连那渺茫的机会都失去了。
“维多利亚,你是不是彻底疯了?”外婆说道……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你不应该”这样的话。“请你把手从我的胳膊上拿开。至于这个……”外婆故意把照片撕成了4片,然后扔到了火里。珍觉得她的心仿佛跟那照片一起被撕碎了,她正要发作,就在这时无意中瞥见了妈妈。妈妈面如死灰,站在一旁,被她撕碎的玫瑰花叶子散落在她脚下的地毯上。她的双眼露出痛苦不堪的可怕眼神,让珍不寒而栗。那神情随即就消失了,但是却永远地留在了珍的记忆里。于是她明白了,她不能开口让妈妈来揭开这张照片的谜团。因为某种她猜想不到的原因,肯尼斯·霍华德是妈妈的痛苦之源。不管怎么说,她心目中与那张照片相伴随的所有美丽的回忆都被玷污、被毁掉了。
“现在就不要生气了。回你的房间去,等到我叫你的时候再出来,”外婆说道,她极其反感珍的表情。“记住了,这个家的人都不许看《星期六晚报》。”
珍不得不服从。这是显而易见的。
“这儿不是我该待的地方,”珍说道。然后她就回到自己那巨大的房间,孤单感再次来袭,肯尼斯·霍华德也不再从手帕下面冲她微笑了。
这是另一件她无法跟妈妈聊的事情。她在窗边伫立良久,恍惚间觉得一阵剧痛。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连那些星星都在嘲笑你……一闪一闪地嘲笑你。
“我真想知道,”珍缓缓地说道,“在这个家里是否有人开心过。”
之后她看到了月亮……一轮新月,可是,不是通常新月呈现的那种细细的月牙。新月即将沉入地平线上的一块乌云里,新月很大,呈暗红色。如果说月亮需要给擦亮的话,这新月也有必要擦一擦。刹那间,珍心中所有的忧伤都溜走了……溜到了230,000英里以外的地方。幸好外婆控制不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