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从珍得知她有父亲这件事以来,已经过去一年了……这一年里,珍勉强读完了她所就读的年级。菲利斯因为这一年在综合能力方面的良好表现而受到嘉奖,这事儿都让珍听烦了!她依然是车接车送从圣阿加莎学校上学、放学,她尽可能地想对菲利斯有好感,但是情况并没有任何大的改观;依然是黄昏时分和乔迪一起在后院里玩,也尽了最大努力练习乐曲。
“真可惜,你不喜欢音乐,”外婆曾经这样说过。“不过当然啦,你怎么可能喜欢呢?”
情况并不都像外婆说的那样。她这话形同往伤口上撒盐。珍喜欢音乐……她爱听音乐。傍晚时分,当58号那位爱好音乐的房客兰塞姆先生在他的房间里拉小提琴时,他根本想不到,在后面的樱桃树上还有两个听得如醉如痴的听众。珍和乔迪坐在那儿,她们的手紧攥着,她们的心充满了莫以名状的狂喜。冬天降临,卧室的窗户关上了,珍觉得失去了一大乐趣。那时月亮便成了她唯一的消遣,她比以往更频繁地溜出去看月亮,长时间静静地待着,而外婆却把这种情形称之为“生闷气”。
“她的性格特别爱生闷气,”外婆说道。
“哎呀,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妈妈支支吾吾地说道。她胆敢顶撞外婆的时候都是为了替珍辩解,“她就是有点儿……敏感。”
“敏感!”外婆笑了起来。外婆平时鲜有笑容,珍对此倒也无所谓。至于格特鲁德姨妈,如果说她曾经笑过或者开过玩笑,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都没人记得了。当周围有人在时妈妈就笑出声来……是那种有点儿像铃铛叮当作响一般的声音,让珍一直觉得那笑像是假笑。的确不真实,在快乐街60号不大听得到真正的笑声,其实,私下里,珍总有能耐发现事情滑稽可笑的一面,也能让那大房子充满笑声。珍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外婆痛恨笑声。连玛丽和弗兰克也不得不躲在厨房里小心翼翼地咯咯笑。
那一年,珍长得出奇地快。她变得更瘦,更不耐看了。她的下巴变成了方的,而且是凹字形的。
“她这是越长越像他的了,”有一次,她听到外婆气鼓鼓地跟格特鲁德姨妈说道。珍皱了皱眉头。据她日益增长的智慧判断,她怀疑“他的”就是指她爸爸的下巴,于是她立刻反感起了自己的下巴。为什么就不能长个妈妈那种漂亮的圆下巴呢?
那一年过得非常平静。假如珍知道“单调”这个词的话,她就会用这个词来概括那一年的生活了。只有三件事情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小猫事件、肯尼斯·霍华德照片事件,以及倒霉的朗诵表演事件。
那只小猫是珍在街上捡的。一天下午,弗兰克特别着急要按时去一个地方接外婆和妈妈,他从圣阿加莎接上珍之后,就让珍从快乐街的顶头走回家去。一路上珍高兴地走着,品味着难得的自由时光。她能获准独自步行去某个地方的时候少之又少……别说独自步行了,压根就不许她步行。珍喜欢步行。她一直都渴望步行去圣阿加莎,然后步行放学回家,或者,既然家真的离学校太远,她也愿意坐电车上学、放学。珍喜欢坐电车。坐在电车里观望街上的人们,猜测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那一定特别好玩。那个顶着一头亮闪闪的漂亮头发的女士是谁呢?那个一脸怒气的老太太嘴里在咕哝什么呢?那个男孩喜欢让他的妈妈当众用她的手绢擦脸吗?那个喜气洋洋的小女孩学习成绩有问题吗?那个男人是不是牙疼,等他牙不疼的时候他是不是就会和颜悦色了呢?她真想了解他们的所有情况,在必要的时候跟他们共患难或者同欢喜,可是,快乐街60号的人难得有机会坐电车。她们永远都是弗兰克开着豪华轿车接送。
珍慢吞吞地走着,以便多一点时间享受这乐趣。这是晚秋时节一个寒冷的日子。一大清早就天色惨淡,鬼影一般黯淡模糊的太阳从令人压抑的灰蒙蒙的云层里窥视着,此刻天色越来越暗,飘起了雪花。灯光闪烁着:连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快乐街上那阴森森的窗户都亮着光。珍没有留意那凛冽的寒风,而是注意到了其他东西。珍听到了极其凄厉、绝望的哀叫声,一低头,便看到了那只小猫,它凄惨地靠在铁栅栏上,缩成一团。她弯腰把它抱起,贴到脸上。这个骨架小巧、浑身长着马尔济斯犬特有的那种蓬松毛发的小生命伸出舌头,急切地舔她的脸颊。它饥寒交迫、无人问津。珍知道它不属于快乐街。但她不能置之不理,任其在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之夜死去。
“天哪,维多利亚小姐,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呀?”珍走进厨房时,玛丽大声说道。“你不应该把它带进来的。你明知道你外婆不喜欢猫。有一次你姨妈弄来一只,它把家具上的流苏都给抓掉了,所以就给撵走了。维多利亚小姐,你还是把那只小猫弄出去吧。”
珍讨厌别人叫她“维多利亚小姐”,可是外婆坚持让佣人们都这么叫她。
“玛丽,大冷天里我可不能把它放到外面。就让我给它吃点东西,让它在这儿待到晚饭以后吧。我要去求求外婆,求她同意我留下它。如果我保证让它待在这儿和院子里,她也许能同意。玛丽,让它待在这儿,你不会介意的,是吧?”
“我可是求之不得呢,”玛丽说道。“我总觉得,猫可是个好伴儿……狗也是。你妈妈以前有过一只狗,可是被人毒死了,她就再也不养狗了。”
玛丽没有告诉珍,她坚信是老夫人毒死了那只狗。你不能告诉孩子那样的事,更何况她肯定不会相信的。她只相信,老肯尼迪夫人非常嫉妒她的女儿爱那只狗。
“她过去常常那么出神地看着它,这些我可是都看在眼里了,”玛丽暗自思忖。
那天,外婆、格特鲁德姨妈和妈妈要喝几杯茶,所以珍预计至少还可以拖延一个小时的时间。这是令人开心的一小时。小猫开心地玩耍着,一直喝牛奶,喝得把它那小肚子都撑得鼓鼓的,快要撑破了。厨房里温馨暖人,玛丽让珍把要撒到蛋糕上的坚果剁碎,还让她把梨切成小细条,好用来做沙拉。
“哎呀,玛丽,还有蓝莓派呀!为什么我们不多做几次呢?你做的蓝莓派真是好吃极了。”
“水果派这东西有人会做,有人就不会做,”玛丽得意地说道。“你说要多做几次,但你知道的,不管什么口味的水果派你外婆都不太喜欢。她说,水果派都不好消化……我父亲活到了90岁,他一辈子每天的早餐就是水果派呢!我只是偶尔给你妈妈做做。”
“等吃过了晚饭,我就跟外婆说小猫的事,问问她,我可不可以留着它,”珍说道。
“你这可怜的孩子,我觉得你这是自讨苦吃,”珍身后的门关上后,玛丽说道,“罗宾小姐肯定会特别支持你的……可是,她总是受她妈妈摆布。不管怎么样,我希望晚餐大家能吃得好,让老夫人心情愉快。我真希望我没做那个蓝莓派就好了。幸好她不会知道,沙拉是维多利亚小姐做的……俗话说,不知道也就永远不会受伤害。”
晚餐吃得并不好。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气氛。外婆一言不发……显然是下午发生了一些让她不高兴的事。格特鲁德姨妈始终沉默不语。妈妈看上去也心神不安的,压根没有试着给珍传递丝毫她们的暗号——微微颤抖的嘴唇、那抬起的眉毛、那弯曲的手指……所有这一切都蕴含着“亲爱的宝贝”或者“我爱你”或者“就当是妈妈亲吻你了”诸如此类的意味。
珍因为这秘密心事重重,于是就比平常更笨手笨脚了,吃蓝莓派的时候她把满满一叉子的蓝莓派掉到了桌子上。
“这事儿,”外婆说道,“对5岁的孩子来说还有情可原。发生在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身上就绝对不可原谅了。蓝莓印沾上是洗不掉的,这可是我最好的桌布。不过,当然啦,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珍垂头丧气地盯着桌子。她真不明白,那么小的一块蓝莓派怎么就染脏了那么大一块地方呢。就在这倒霉的节骨眼上,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喵喵”叫着逃离了穷追不舍的玛丽,轻快地穿过餐厅,跳到了珍的大腿上。珍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那只猫是从哪儿来的?”外婆问道。
“我决不能当胆小鬼,”珍绝望地想。
“我在街上发现了它,就把它带回家了,”她壮着胆儿说道……外婆会以为这是强词夺理。“它又冷又饿……外婆,瞧它多瘦呀。请问我可以留着它吗?它实在太可爱了。我不会让它打搅您的……我会……”
“我亲爱的维多利亚,别说傻话了。我觉得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们家不养猫。劳驾你赶快把那个小东西赶出去吧。”
“哎呀,外婆,求求您,不要把它赶到街上去。听,外面下着冰雹呢……它会死掉的。”
“维多利亚,我希望你乖乖地听话。你不能老是这么任性了。偶尔也得考虑一下别人的意愿。请你行行好不要再为这种小事纠缠不清了。”
“外婆,”珍激动地说道。但是外婆抬起一只明晃晃、有点儿皱纹的手。
“维多利亚,你现在,现在就去吧,不要固执了。马上把那东西弄出去。”
珍把小猫抱到厨房里。
“维多利亚小姐,不要担心。我这就让弗兰克把它放到车库,给它铺一块小毯子让它躺在上面。那样就舒服多了。明天我就把它送到我妹妹家,给它搭个舒服的窝。她喜欢猫呢。”
珍从来不哭,所以当妈妈貌似偷偷摸摸地溜进她的房间,亲吻她,跟她说“晚安”时,她也一直没有哭。她只是因为刚才跟外婆犟嘴,神经绷得太紧了。
“妈咪,我真希望我能离开这儿……就你和我。妈咪,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讨厌它。”
妈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而且说得很肯定:“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