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山的珍·译言古登堡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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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0岁之前,珍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过世了。她想不起来是谁告诉她这消息的,但是假如她能好好地想一想,那她对此就更确信无疑了。她只是没有仔细想而已……没有人提起过他。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应该是叫安德鲁·斯图尔特,因为别人称呼妈妈安德鲁·斯图尔特夫人。至于别的方面,对于珍而言,他就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她对父亲这个称呼没有什么概念。她唯一熟悉的父亲就是菲利斯的父亲,大卫·科尔曼姨夫,一个上了点年纪、眼袋很重的美男子,星期天来吃晚餐时,他有时会嘴里咕咕哝哝地冲她说话。珍觉得他的咕哝就表示对她很友好,她对他没有反感,不过,他身上没有丝毫东西让她产生嫉妒感,羡慕菲利斯有父亲。有一个如此亲切、迷人、慈爱的妈妈,谁还想要一个父亲呢?

艾格妮丝·雷普利到圣阿加莎上学了。虽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艾格妮丝就嘲弄地冲珍吐舌头,但珍起初还是颇喜欢她的。她的父亲名叫“托马斯·雷普利大帝”,他修建了“铁路和一些东西”。如果她留心一下就会发现,圣阿加莎的大多数女孩子都向她大献殷勤,自吹自擂。大家都跟她“说秘密”,于是,如果艾格妮丝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在圣阿加莎就被视为莫大的荣幸。因此,一个下午,在游乐场,艾格妮丝走到她跟前,神秘兮兮地悄声耳语道:“我知道一个秘密。”听到这话珍的心里也一阵激动。

“我知道一个秘密”大概是世界上最耐人寻味的话了。珍立刻被这句充满诱惑力的话吸引住了。

“哎呀,那告诉我吧,”她恳求道。她也想被那令人神往的女孩子们的小圈子所接纳,只有这个圈子的人能听到艾格妮丝所讲的秘密;她想知道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肯定是很棒、很妙的东西。

艾格妮丝皱起她那可爱的大鼻子,一脸严肃的神情。

“哎呀,我改天再告诉你。”

“我不想改天听。我想现在就听,”珍恳求道,她那金黄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充满渴望。

艾格妮丝那顽皮的小脸周围披散着笔直的褐色头发,一脸狡黠的神情。她冲珍眨巴了一下一只绿色的眼睛。

“好吧。你听了要是不喜欢的话,可不要怪我。听着。”

珍听着;圣阿加莎的塔式建筑也听着;对面破旧的街道也听着。珍觉得,仿佛全世界都在听。她是被选中的那个人……艾格妮丝要告诉她一个秘密了。

“你爸爸和妈妈不住在一起。”

珍盯着艾格妮丝。她说的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当然不住在一起,”她说道。“我爸爸死了。”

“哎呀,才不是呢,他没死,”艾格妮丝说道,“他住在爱德华王子岛。你3岁的时候你妈妈离开了他。”

珍觉得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大手正慢慢挤压她的心脏。

“那……不是……真的,”她喘着气说道。

“是真的。这全都是朵拉阿姨跟妈妈说的时候我听来的。她说,他从战场回来后你妈妈就嫁给了他,那是一个夏天,当时你外婆带她去沿海地区了。你外婆不想让她嫁给他。朵拉阿姨说人人都知道他们长不了。他很穷。就是你给添了大麻烦。你本来不应该出生的。朵拉阿姨说,他们两个都不想要你。后来他们就像猫和狗一样打个不停,最后你妈妈下决心离开了他。朵拉阿姨说,她本来想跟他离婚,可是在加拿大离婚特别难办,更何况,肯尼迪家的人都觉得离婚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

此刻,那只手紧紧抓着珍的心脏,简直让她难以呼吸。

“我……我不相信这些话,”她说道。

“维多利亚·斯图尔特小姐,我告诉你秘密的时候,如果你还要这么说,那我就不跟你再说别的秘密了,”艾格妮丝说道,气得满脸通红。

“我也不想再听了,”珍说道。

她永远也忘不了听到的话。那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珍觉得,那个下午时光漫长得没有尽头。圣阿加莎学校就是一场噩梦。弗兰克接她回家时车开得从来没有这么慢过;沿途破败的街道上的积雪看上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落满污垢、肮脏不堪;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刮得如此凄厉;高悬在天空上的月亮整个黯淡无光,白如纸片。不过,即使它再也不发亮了,珍也不在乎。

当她回到家里时,快乐街60号的人们正在喝下午茶。那间摆满了浅粉色的金鱼草、郁金香和凤尾草的大客厅里坐满了人。妈妈身穿兰花雪纺衣服,宽松的袖子上缀着蕾丝花边,她笑嘻嘻地聊着天。外婆头发上带着亮晶晶的钻石头饰,正坐在她最爱的针绣花边椅子上,观望着,所以一位太太曾经说过:“她真是一个和蔼可亲、满头银发的老人,跟那幅《卫斯理的母亲》上的人物像极了。”格特鲁德姨妈和西尔维亚舅妈正在桌边倒茶,桌子上铺着缩绒呢网眼桌布,上面放着正在燃烧的高高的小蜡烛。

珍直接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走到妈妈面前。她不在乎那里有很多人……她有问题要问,要马上就听到答案,立刻!珍一刻都忍受不了她心中的疑虑。

“妈妈,”她说道,“我爸爸是还活着吗?”

一阵奇怪的、可怕的寂静突然间降临到这个房间里。一道光束如剑一般刺入外婆的蓝色眼睛里。西尔维亚舅妈喘着粗气,格特鲁德姨妈的脸色变得铁青,难看极了。可是妈妈的脸则仿佛覆盖上了一层白雪一般。

“他活着吗?”珍问道。

“是的,”妈妈说道。她没有再说什么。珍也没有接着追问。她转身走了出去,茫然地走上台阶。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缓缓地躺到床边的白色熊皮大地毯上,她的蕾丝花边埋在柔软的毛皮里。她内心的痛苦如阵阵沉重、可怕的巨浪一般席卷着她。

原来是真的。她一直以为她的爸爸死了,而他却活着……生活在地图上那个遥远的点,人们告诉她叫做爱德华王子岛的省。可是他和妈妈彼此不喜欢对方,她也不受欢迎。珍意识到,得知你的父母不想要你,这真是一种特别古怪又烦人的感觉。她坚信她的整个余生都会响彻着艾格妮丝的声音:“你本来不应该出生的。”她恨艾格妮丝·雷普利……她一直都会恨她。珍觉得奇怪,如果她能活到外婆这么大岁数,她该怎么承受这种恨意呢。

大家都走了之后,妈妈和外婆找到了她。

“维多利亚,站起来。”

珍没有动弹。

“维多利亚,我的习惯是,我说什么别人都得听从。”

珍站起来。她没有哭……假如不是多年前有人说过“珍从来不哭”……可是,她那一脸的表情简直让看到的人无不揪心。也许这也触动了外婆,因为她用对她来说算是相当温和的口气说道:

“维多利亚,我一直跟你妈妈说,她应该告诉你真相。我跟她说了,早晚你都得从别人那里听说到这事儿。你爸爸是活着。你妈妈违背我的意愿跟他结了婚,为此一直很后悔。她醒悟之后,我原谅了她,并且高高兴兴地欢迎她回到家里。情况就是这样。以后要是你非常冲动,想惹是生非,而这时候我们正在款待客人,你能不能尽量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等客人走了再闹?”

“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呢?”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一旦所有事情都被说开了,也已既成事实,那似乎是最令人心痛的。起初,她的妈妈可能也不想要她,不过珍知道,现在妈妈是爱她的。

妈妈突然轻声笑了一下,这笑声听上去沉重极了,让珍难过得心都要碎了。

“我觉得,他是嫉妒你,”她说道。

“他把你妈妈的生活弄得很悲惨,”外婆说道,她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僵硬。

“哎呀,也怪我自己,”妈妈哽咽着大声说道。

珍的眼睛来回扫视着她们,看到外婆的面部表情变得很快。

“你以后永远不要让我或者你妈妈再听到你提你爸爸的名字,”外婆说道。“对我们来说……对你来说……他已经死了。”

这条禁令完全没有必要。珍也不想再提起她爸爸的名字了。他让妈妈不幸福,所以珍恨他,彻底地不想他了。有些事情是不值一想的,爸爸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关于这整件事最糟糕的是,现在还有事情无法跟妈妈聊。珍觉得这事儿横亘在她们之间,虽然模糊不清,但是确实存在着。之前那十足的信心消失了。有一个话题从来都不该提起,它毒害了一切。

她再也受不了艾格妮丝·雷普利及其追逐“秘密”的信徒们了,好在艾格妮丝退学了,因为“托马斯大帝”认定,对他女儿来说,这所学校不够时新。艾格妮丝想学踢踏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