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当然啦,很快外婆就知道乔迪的事了。说到她时既有美言,也有冷嘲热讽,不过,她倒没有禁止珍去58号院跟她玩。珍要到许多年以后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做……珍会领悟到:外婆是想向对此心存疑虑的人表明,珍低级趣味,喜欢下等人。
“亲爱的,你的这位乔迪是个举止文雅的小女孩吗?”妈妈怀疑地问道。
“她是个举止特别文雅的小女孩,”珍肯定地回答道。
“可是她看上去就是根本没人管……简直太脏了……”
“妈妈,她的脸向来都干干净净的,她从来都不忘了洗耳朵后面。我要教她怎么洗头发。她的头发要是洗干净的话,会很漂亮的……她的发质特别好,很黑,像丝一样光滑。我能给她一罐我的冷霜,让她擦手吗?……你看,我有两罐。她的手特别红,都皲了,因为她得干好多活儿,洗好多餐具。”
“可是她的衣服……”
“衣服她也没办法。只能人家给她什么,她就穿什么,她从来都是最多就只有两件裙子……一件平时穿,一件上主日学校的时候穿。就是上主日学校穿的那件也不是特别干净……那是贝鲁丝·艾瑟尔夫人的一件粉色旧裙子,她把咖啡洒到上面了。她得干好多活儿……玛丽说,她就是个十足的小奴隶。妈妈,我特别喜欢乔迪。她特别可爱。”
“嗯……”妈妈叹了口气,就让步了。如果你的态度很坚决的话,妈妈总是会让步。珍已经发觉了这一点。她爱妈妈,但是她也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性格弱点。妈妈不会“勇敢地对抗”别人。有一次,珍听到了玛丽跟弗兰克的一段对话,当时他们以为她听不到,她也相信这话说得没错。
“她就听最后跟她说话的那个人的话,”玛丽说道。“那个人永远都是老夫人。”
“嗯,老夫人对她特别好呢,”弗兰克说道。“她是个乐呵的小妞儿。”
“是够乐呵的。可是她开心吗?”玛丽说道。
“开心?当然啦,妈妈很开心,”珍生气地想……而且越想越生气,因为在她的意识深处,一直莫名其妙地怀疑,虽然妈妈经常参加舞会、晚宴,身穿裘皮大衣和礼服,戴着珠宝首饰,有很多朋友,但是她并不幸福。珍搞不清楚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妈妈的眼睛里偶尔露出的目光……像极了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的目光。
春天和夏天的傍晚时分,等乔迪洗完那一摞摞餐具之后,珍就去58号院里玩。她们修建属于她们的“假想”花园,她们给知更鸟和黑色、灰色的松鼠喂面包渣吃,天黑时,她们就一起坐在樱桃树上遥望天上的星星。还有聊天!跟菲利斯从来都是无话可说的珍,却发现跟乔迪有说不完的话。乔迪可以随意地到60号院子里玩。有一次,就在她们刚刚熟悉起来时,珍让乔迪过来玩。因为之前她看到乔迪又在樱桃树下哭,后来搞清楚,原来是因为韦斯特小姐非要让她把她的旧泰迪熊扔进垃圾筒里去。韦斯特小姐说,那个熊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上面打满了补丁,都已经破得没法再补了,眼窝处破得连鞋扣都缝不上去了。而且,她已经那么大了,不应该再玩泰迪熊了。
“可是我没有别的玩具,”乔迪抽抽嗒嗒地说道。“我要是有个布娃娃的话,也就无所谓了。我一直都想要个布娃娃……那现在我就得一个人睡觉了……真的好孤单。”
“你来我们家吧,我送你一个布娃娃,”珍说道。
珍从来都不太喜欢布娃娃,因为它们不是活物。她7岁那年的圣诞节,西尔维亚婶婶送给她一个特别漂亮的布娃娃,只是那个布娃娃太完美了,衣服很精致,从来都不需要你给它做什么缝缝补补的活儿,因此珍一直都不喜欢它。她更喜欢有一个每天都需要缝一缝的泰迪熊。
珍拉着瞪大了眼睛、欣喜若狂的乔迪穿过快乐街60号院那一番美景,把她房间里黑色大衣柜下层抽屉里那个闲置了好长时间的布娃娃给了她。之后她带她走进妈妈的房间,让她看妈妈的桌子上的东西……银面毛刷、带彩虹形状玻璃瓶塞的香水瓶、金色托盘里放着的一个个漂亮的戒指。就在这时,她们被外婆发现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她们。你能感觉到,寂静如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海浪一般在房间里漫延开来。
“维多利亚,我能问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是……乔迪,”珍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带她来把我的布娃娃送给她。她一个都没有。”
“是嘛?你把西尔维亚婶婶给你的那个布娃娃送给她了?”
珍马上意识到,她这回可干了不可饶恕的事。她根本没想到,她是不能随便把自己的布娃娃送人的。
“我没有,”外婆说道,“禁止你跟这个……这个乔迪在她自己的地盘上玩。骨子里的东西早晚都会冒出来。可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亲爱的维多利亚,请不要把你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到这里来。”
她亲爱的维多利亚只好尽快带着可怜的、受到伤害的乔迪走了,走时还把布娃娃扔下了。可是外婆并没有因为这一切善罢甘休。这还是第一次,这个“小虫子”翻身了[1]。珍在出门前脚步停了一下,一双褐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婆。
“您真不礼貌,”她说道。她的声音有点儿发抖,不管外婆觉得她多么粗暴无礼,这话她不能不说。之后她就跟着乔迪走了出来,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满足感。
“我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乔迪说道,她的嘴唇哆嗦着,“当然啦,我不像你……韦斯特小姐说你是像模像样的人……可是我的伙伴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米莉表姐这样跟我说的。她说,‘他们活着的时候一直都自食其力。’我也拼命替韦斯特小姐干活,自食其力。”
“你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我爱你,”珍说道。“在这世上我爱的人只有你和妈妈。”
甚至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里也异乎寻常地隐隐作痛。她突然意识到,人世间千千万万人中的这两个人……珍从来也记不住这千千万万的准确数字是多少,不过她知道是很多很多……是仅有的她所爱的人。
“我喜欢爱别人,”珍心想。“这感觉真好。”
“除了你,我谁都不爱,”乔迪说道,珍刚刚提议在院子角落里用所有的旧锡罐修一个城堡,她立马来了兴趣,全忘了自己的感情受到过伤害。韦斯特小姐储藏的这些锡罐是打算留给一个乡下表亲的,他有某种神秘用途。可是整个冬天他都没来,所以攒下的锡罐足够垒一个庞然大物了。当然啦,第二天迪克就给踢倒了,但是他们享受了垒城堡的乐趣。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58号的一位房客……托利先生是个崭露头角的建筑师,他看到了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城堡,当时他正把自己的车往车库里开,于是冲着城堡吹了一声口哨。
“那两个孩子能垒起那个城堡,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他说道。
珍本来应该入睡了,那一刻却异常清醒,脑子里继续构想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的月亮世界的故事。
关于“月亮的秘密”(她是这样叫的),珍还没有跟妈妈和乔迪分享过。不知怎么,她就是说不出口。这是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跟别人说了就会将它毁掉。珍的心里一直怀抱着登月的梦想,至今已经3年了。那是一个闪闪发亮的幻想世界,在那里她的生活美妙无比,她的灵魂深处对那个世界里闪烁的银色山峦中那些未知的魔法泉水充满了莫名的渴慕。在找到去月亮的窍门之前,珍一直渴望着像爱丽丝那样进入镜子里。过去,珍常常久久地站在镜子前面,盼着奇迹出现,以致于格特鲁德姨妈说,维多利亚是她见过的最爱虚荣的孩子。
“真的吗?”外婆问道,仿佛有点儿质疑,珍会有什么可自鸣得意的东西。
最终,珍幡然醒悟,她永远都无法进入那个镜子世界,这让她颇感沮丧,后来的一个深夜,她独自一人躺在她那又大又凄凉的房间里,看到月亮透过一个个窗户注视着她……那轮沉静、美丽的月亮永远都是那么泰然自若;于是,她的想象力驰骋开来,设想自己身处月亮上,吃着仙味,徜徉于洁白如银的月光笼罩下的仙境。
然而,即使是在月亮上,在梦境里,珍一如既往地坚守着那份强烈的激情。既然月亮全都是银色的,那就每个夜晚都得把它擦亮。珍和她的月亮上的朋友们乐此不疲地擦着月亮,对那些擦洗工作做得格外好的人和偷懒的人都有一套缜密的奖罚制度。偷懒的人一般会被惩罚去月亮的另一侧……珍认为那一侧很黑、很冷。他们获准回来时,都会被冻僵了,那他们就乐意去竭尽全力擦月亮,好让自己暖和起来。那种时候也是月亮看上去比往常亮的夜晚。哎呀,太好玩了!如今除了那些不出月亮的夜晚,珍躺在床上再也不孤单了。珍见过的最清澈的景象是,西方的天空升起一轮细细的新月,据此她就得知,她的朋友们回来了。支撑着她度过许许多多个凄凉日子的,就是盼望着每晚在夜半时分去月亮上狂欢。
注释
[1]这里的意思是,珍在严厉的外婆面前一向像个弱小的小虫子一样言听计从,此时也被逼得起了反抗之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