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山的珍·译言古登堡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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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那封信真可谓晴天霹雳。信是在早春4月,一个沉闷的早晨到的……真是一个烦人的4月,天气变化无常,令人感觉很不舒服……天气情况更像是3月,而不是4月。那是个星期六,圣阿加莎学校放假,但是妈妈要去一个牌局,乔迪感冒生病了,因此,当珍在她那张黑色核桃木大床上醒来时,她简直不知该如何捱过这一天。

珍又躺了一会儿,望着窗外,她能看到的只有沉闷的灰色天空和与风搏斗的老树树梢。她知道窗户下面的院子北面还有迟迟未化的脏兮兮的灰色积雪。珍觉得脏兮兮的雪真是世界上最烦人的东西了。她痛恨冬天的这番惨淡破败景象。她痛恨她不得不独自睡觉的卧室。她渴望能跟妈妈一起同床共眠。那样的话,上床之后或者一大清早,她们都可以一起谈心度过美好的时光,而且没有人能听到她们说什么。当你夜里醒来时,听到你身旁有妈妈温柔的呼吸声,稍微往她身上依偎片刻,这样做的时候要小心翼翼地,免得打搅了她,那该是多么美好呀。

可是外婆不让妈妈跟她一起睡觉。

“两个人睡一张床对身体不好,”外婆带着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道。“这么大的房子可以保证人人都有自己的房间。世上好多人都会为有这么好的条件感激不尽的。”

珍觉得,她倒是更希望房子能小一点儿。她老是觉得,待在这大房子里有点不知所措。里面所有的东西似乎都与她无关。它好像总是对人充满敌意、很警觉,还怀恨在心。不过,珍还是一直觉得,假如让她为它做点事……扫扫地、擦擦灰尘、在里面摆些花……她也许会对它萌生爱意,尽管这房子实在太大了。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巨大无比:一个如监狱一般的巨大的黑色核桃木衣柜、一个巨大的五斗橱、一个巨大的核桃木床架,那庞大的黑色大理石壁炉架上方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唯一的例外是,壁炉旁的角落里一直放着的一个特别小的摇篮……一个外婆曾经躺过的摇篮。真没想到外婆曾经也是一个小婴儿!珍简直无法想象。

珍下了床,在墙上挂着的几位已故的老外祖父、曾外祖父的目光注视下穿好衣服。楼下的草坪上有几只知更鸟跳来跳去。知更鸟总能逗得珍哈哈大笑……它们那么活泼、毛发那么光滑、那么不可一世,在快乐街60号的地面上昂首阔步地四处溜达,就好像这里也是普普通通的院落。它们可喜欢老奶奶们啦!

珍悄悄地沿着走廊走到位于最顶头的妈妈的房间。她不应该这样做的。在快乐街60号,大家不用说都知道,早晨是不能打搅妈妈的。不过,说来奇怪,前一晚妈妈居然没有出门,珍知道此刻她应该是醒着的。她不仅醒着,而且玛丽刚刚还给她端来了一托盘早饭。珍也喜欢像这样给妈妈端饭,可是大家从来都不许她这样做。

妈妈坐在床上,穿着那件无比精致的香水月季色双绉早餐服,衣服上缀有蛛网状的米黄色蕾丝镶边。她的脸颊跟衣服正好同色,她的双眼水灵灵的,炯炯有神。珍骄傲地想,妈妈早晨起床时看上去跟她前一晚睡觉前的样子一样漂亮。

妈妈用橙汁代替麦片粥来冷却蜜瓜球,然后她就和珍一起吃了。她也把烤面包片分一半给珍吃,可是珍知道,她必须留点胃口吃自己的早餐,所以她就没有吃。她们在一起的时光很愉快,哈哈大笑,打趣逗乐,不过,得非常安静,不让别人听到。这一点她们两个谁到没有说出来;可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真希望每天早晨都能这样就好了,”珍想。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任何时候只要她一说类似的话,妈妈的眼睛就会痛苦地黯然神伤,她决不能让妈妈伤心。她永远也忘不了曾经听到妈妈深夜哭泣时的情景。

那次,她因为牙疼,从睡梦中疼醒了,于是悄悄下楼到妈妈的房间,想看看妈妈有没有牙疼药。当她轻轻地打开门时,她听到了妈妈那非常可怕又令人窒息的哭泣声。之后外婆端着蜡烛沿着走廊走了过来。

“维多利亚,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的牙疼,”珍回答道。

“跟我来,我给你点儿药,”外婆冷冰冰地说道。

珍跟着去,但是此时她已经不在乎牙疼了。妈妈为什么哭呢?她怎么可能不开心呢……她可是个爱笑的漂亮妈妈。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妈妈的神情看上去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一般。有时候珍觉得疑惑,莫非那不过是她做的梦罢了。

珍帮妈妈把柠檬酸盐放进洗澡水里,从抽屉里给她拿来一双薄得像挂着露珠的蛛丝一样的新长筒袜。她喜欢帮妈妈做事,可是她能做的又那么少。

她和外婆单独吃了早饭,格特鲁德姨妈已经吃过了早饭。跟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单独吃饭并不是件愉快的事。玛丽忘了往燕麦粥里放盐了。

“维多利亚,你的鞋带松了。”

这是吃饭时外婆说的唯一一句话。房子里光线很暗。这天天色阴沉,偶尔会稍稍亮一些,随即就变得更阴了。信是10点钟到的。珍对信件没兴趣。她从来没有收到过信。有时候,她觉得,要是能收到某个人给她写的信,那该多棒,多让人激动呀。妈妈的信……邀请信和广告总是多得不计其数。这天早晨,珍拿着那些信件走进了图书室,外婆、格特鲁德姨妈和妈妈正坐在里面。珍注意到,那些信里有一封是给妈妈的黑色花体字笔迹的信,珍敢肯定,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笔迹。她完全没有想到,这封信将会改变她的全部生活。

外婆从她手里拿过信,像往常一样浏览了一遍。

“维多利亚,你把门厅门关上了吗?”

“关上了。”

“应该怎么回答呀?”

“外婆,关上了。”

“昨天你就没有关。罗宾,这里有一封科比夫人写来的信……好像是说有关那个义卖的事。记住了,我希望你不要掺和这事儿,我不赞成萨拉·科比的做法。格特鲁德,这儿有一封温尼伯的玛丽表姐给你的信,如果信里谈到她声称是我妈妈留给她的那套银器的事,那就告诉她,我认为那件事已经了结了。罗宾,这里有……”

外婆突然停下不说了。她拿起那封黑色笔迹的信,端详着,就仿佛她拿起了一条蛇。然后她看着她的女儿。

“这封信是……他写来的,”她说道。

妈妈手里拿着的科比夫人的信掉了,她的脸色骤然间变得煞白,珍不自觉地朝她扑过去,但是被外婆伸出来的一只胳膊挡住了。

“罗宾,我替你读好吗?”

妈妈颤抖得很厉害,但是她说道:“不用……不用……我来读吧……”

外婆把那封信递了过去,一脸不悦的神色,妈妈双手哆嗦着打开信。她的脸色似乎已经非常白了,不过当她读信的时候,又变得更苍白了。

“说什么了?”外婆问道。

“他说,”妈妈喘着气说道,“我应该把珍·维多利亚送到他那儿过夏天……还说,他也有权照顾照顾她……”

“谁说的?”珍大声问道。

“维多利亚,不要打断别人说话,”外婆说道。“罗宾,让我看看那封信。”

外婆读信期间,她们就等着。格特鲁德姨妈那白皙的长脸上一双冷冰冰的灰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前方。妈妈把头埋在双手里。珍把信拿进来才过了3分钟,就在那3分钟的时间里世界就翻天了。珍觉得,在她和整个人类之间仿佛裂开了一个深渊。此刻即使没有人告诉她,她也明白这信是谁写的了。

“原来如此!”外婆说道。她把信折起来,塞回信封里,放到她的茶几上,然后用她那精致的蕾丝手帕仔细擦干净双手。

“罗宾,当然啦,你不会让她去的。”

这是平生第一次,珍觉得跟外婆的想法一致。她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妈妈,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第一次觉得她……不是一个慈爱的妈妈或者温柔亲切的女儿,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深受某种可怕情感困扰的女人。看到妈妈如此痛苦,珍心疼极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外婆说道,“我还是要告诉你,不要理睬那封信。他这样做就是为了骚扰你。他根本不关心她……除了他那些蹩脚文章,他从来都什么也不关心。”

“我担心……”妈妈又张口说道。

“我们最好还是跟威廉商量一下,”格特鲁德姨妈突然说道。“这需要听听男人的建议。”

“还男人呢!”外婆恶狠狠地抢白道。随即她似乎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格特鲁德,也许你说的对。明天威廉来吃晚饭的时候我会跟他谈这件事。在这期间我们都不要讨论这事儿了。至少我们不要让它搞得我们心烦意乱。”

珍觉得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自己简直跟做噩梦一样。这肯定是一个梦……她的父亲的确不应该给她母亲写信,让她跟他过夏天,让她到1000英里以外的爱德华王子岛(从地图上看,那是在加斯伯和布莱顿角的狭口处一个荒凉的小地方)……跟一个不爱她,她也不爱他的父亲在一起。

关于这件事她根本没机会跟母亲聊一聊,外婆已经有言在先了。他们都去参加西尔维亚姨妈家的午宴。妈妈似乎不愿出门。珍自己一个人吃了午饭。她根本吃不下饭。

“维多利亚小姐,你是头疼吗?”玛丽同情地问道。

她的确是觉得身上有个地方特别疼,不过好像不是头。这个地方疼了一个下午、傍晚,一直疼到了深夜。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还在疼,珍回想起发生的事,心里一阵难过。珍觉得,只要她能跟妈妈聊一聊,也许就能缓解一下疼痛,可是当她推妈妈房间的门时,门是锁着的。珍觉得,妈妈不想跟她谈这件事,这是最让她难过的。

他们都去了教堂。这家教堂位于一条市中心街道,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大教堂,肯尼迪家族一直以来都是到这里做礼拜。珍有点儿喜欢去教堂,但却是出于一个不太好的理由:因为在那儿无人打搅她。她能安静地待着,没有人质问她在想什么。在教堂里外婆必须让她一个人待着。如果你不讨人喜欢,那接下来最好的事情就是能获准一个人待着。

除此之外珍并不喜欢圣巴拿巴教堂。她听不懂布道的内容。她喜欢那里的音乐和有些赞美诗。偶尔有一句歌词让她觉得一阵激动。其中有提到珊瑚色海滩和冰一样的山峦,宛如沉睡一般的移动的潮汐,让棕榈叶在空中飘扬的海岛,把丰收的硕果背回家的收割者们,以及如同洒满阳光的山丘上的阴影一般的岁月,这些诗句都非常引人入胜。

可是今天没有一样东西让珍高兴的。苍白的阳光从冰冷幽怨的云彩间洒下,这让她心生反感。在她的命运就像这样悬而未决的时候,太阳干嘛还要照耀呢?布道好像没完没了的,那祷告很沉闷,连一句她喜欢的赞美诗都没有。不过,珍孤注一掷地替她自己做了一个祷告。

“亲爱的上帝,请您,”她小声说道,“就让威廉舅舅说,不用把我送到他那儿去吧。”

一直到星期天晚餐结束之前,珍都被迫提心吊胆地等着威廉舅舅表态。她吃得很少。她就坐在一旁望着威廉舅舅,眼神里充满忧虑,想知道上帝是否真的能大大地影响他。他们都在那儿……威廉舅舅、明妮舅妈、大卫姨夫和西尔维亚姨妈,还有菲利斯;晚餐后他们都去了图书室,呆板地围成一圈坐着,这时威廉舅舅戴上眼镜,读起了那封信。珍觉得,所有人肯定都听到了她的心跳声。

威廉舅舅读着那封信……回头又读了两遍某个段落……撅起嘴唇……把那封信折起来,塞进信封里……取下眼镜……放进眼镜盒,搁到一边……清了清嗓子,沉思起来。珍觉得,她简直要叫出来了。

“我觉得,”威廉舅舅终于张口了,“您最好还是让她去吧。”

珍一句话都没有说,事情已经不言而喻了。外婆非常生气。

威廉舅舅说道:“安德鲁·斯图尔特只要有这想法,那他就能把她带过去。而且,既然知道他的目的,我想,如果惹恼了他,他很可能会那样做的。妈妈,我同意您的想法,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惹我们生气,如果他看到,这根本没把我们惹恼,我们很平静地接受了,那他以后可能就再也不会纠缠她了。”

珍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独自伫立在房间里。她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看着这巨大无比、充满敌意的地方。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身处另一个昏暗、充满敌意的房间。

“上帝,”珍一字一顿缓缓说道,“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