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约翰内斯堡(4)
尽管缺少浪漫,但我还是渐渐适应了城市生活,开始养成了一种自立感,相信自己能够在我长大成人的这个世界上干出一番事业。我慢慢发现,我不必依靠我的王室关系或家庭支持去发展。我已经与那些不知道或不关心我与泰姆布王室有联系的人建立起了关系。我有我自己的家,尽管我的这个家很简陋,我要培养支撑自立所需要的自信和自力更生的精神。
1941年年末,我接到摄政王准备访问约翰内斯堡并想见我的信。我很紧张,但是我知道应该见他,而且我也确实想见他。他住在威特沃特斯兰德土著劳工协会总部大院。威特沃特斯兰德土著劳工协会是一个沿矿脉招募矿工的办事机构。
摄政王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也可能是因为我的变化很大。他不再提我离家出走、福特黑尔大学和给我安排婚姻的事。他对我客气又关心,以慈父的方式询问了我的学习和未来的打算。他知道我的生活正在认认真真地开始,并且与他为我设想的完全不同。他没有试图劝我离开我自己要走的道路,他对我绝对信任,这使我十分感激。
我与摄政王的见面起到了双重作用:我不但恢复了自我,同时也恢复了我对他和泰姆布王室的崇敬。我对我的旧亲属关系不再看得那么重要,这是我在一定程度上证明离家出走的正确性的一种姿态,它同时也缓解了我与我热爱并看重的世界相隔离的痛苦。这是对我回到摄政王温暖怀抱中的一种安慰。
在摄政王似乎对我很满意的同时,他对佳士提斯却很生气。他说,佳士提斯必须回穆克孜韦尼。佳士提斯已经与一个年轻女士形成了恋爱关系,我知道他没有回家的打算。摄政王走后,摄政王的一位大臣潘金达沃起诉了佳士提斯。当土著人特派员传唤佳士提斯的时候,我答应帮助他。在听证的时候,我指出,佳士提斯已经是成年人,他不必仅仅因为他父亲让他回去就回穆克孜韦尼。潘金达沃讲话时,他没有就我的主张予以反驳,只是指责我对摄政王不忠。他叫着我的氏族名字“马迪巴”,这样称呼的目的是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的泰姆布血统。“马迪巴,”他说,“摄政王关心你,供你上学,对你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现在你却让他的亲生儿子离开他。这是与你的监护人的意志相违背的,也是与他为佳士提斯铺设的道路背道而驰的。”
潘金达沃的话狠狠地打在我的心上。佳士提斯确实与我的命运不同,他是摄政王的儿子,将来有权继承王位。听了潘金达沃的这番话后,我告诉佳士提斯我的主意变了,我认为他应该回去。他对我的这个反应不理解,拒绝听我的话,决心留下来。他一定是把我的劝告告诉了他的女朋友,因为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理我。
1942年初,为了节约费用,并尽可能住得离约翰内斯堡市中心近一点,我从库玛家后面的那个小房子搬到了威特沃特斯兰德土著劳工协会大院。我得到了金矿协会的费斯特尔先生的帮助,他在我的生活中又一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主动决定在金矿协会大院免费为我提供食宿。
威特沃特斯兰德土著劳工协会大院是一个多种族、多语言社团,那里有索托人、茨瓦纳人、文达人、祖鲁人、佩迪人、山杠人、纳米比亚人、莫桑比克人、斯威士人和科萨人。那里很少有人讲英语,而是讲混合语,也叫法纳加洛语,是一种多种语言混杂而成的语言。在那里,我不仅看见种族之间的对立,而且看到不同背景的人也有可能联合在一起。我仍然感觉不太适应,我不是在地下当矿工,而是在一个律师事务所学习和工作。在那里,我唯一的体力活动就是去外面办事或整理资料。
威特沃特斯兰德土著劳工协会大院是来访酋长的落脚之地,因此,我能见到来自南非各地的部落首领。记得有一次,我见到了现在叫莱索托、过去叫巴苏陀兰的摄政王后曼彩博·摩什威士韦。王后由两个酋长陪着,他们都认识萨巴塔的父亲容欣利兹韦。我向他们请教了有关容欣利兹韦的事情,他们谈了一个小时。在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早年的故事的时候,我似乎又回到了泰姆布兰。
王后特别注意我,有时直接与我谈话。不过,她讲的是塞索托语,我只懂得只言片语。
塞索托语是索托人和茨瓦纳人的语言,他们中有一大批人住在德兰士瓦和奥兰治自由邦。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用英语说:“你连自己的语言都不懂,将来还当什么律师和领导人?”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使我很难堪,也使我清醒。它使我认识到自己目光短浅,没有做好为自己的人民服务的准备,我自觉不自觉地屈服于白人政府鼓励的种族区分,不知道如何同自己的亲属朋友讲话。因为没有语言就无法与人们交流,也就谈不上理解他们;没有语言,就不能共享他们的希望和理想,也不能掌握他们的历史、欣赏他们的诗词和歌曲。我又一次认识到,我们不是讲不同语言的不同的人,我们是讲不同语言的同一种人。
摄政王访问约翰内斯堡之后不到6个月,佳士提斯和我得到了他去世的消息,那是1942年的冬天。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体很差,他的去世并不十分令人感到突然。我们是在报纸上看到他去世的消息的,因为发给佳士提斯的电报给丢失了。我们立即动身去特兰斯凯,到达的前一天,摄政王的葬礼已经举行了。尽管我因为没有赶上摄政王的葬礼而痛心,但是又为在他去世前与他消除了隔阂而庆幸。然而我依然感到内疚,我一直知道,即使是我与摄政王疏远的时候,虽然我的朋友可能会抛弃我,我的一切计划可能会落空,我的希望可能都会破灭,但是,摄政王绝不会抛弃我。
即使是这样,我仍然背离了他,我不知道我的离家出走是否与他的逝世有关。
摄政王的逝世使政治舞台上失去了一位开明的、宽容的领袖。他实现了一切伟大的领袖人物所追求的标志性目标:让他的人民团结一致。大家都忠于他,不论自由主义者还是保守主义者、传统派还是改革派、白领官员还是蓝领矿工。不是因为他们总是与他保持一致,而是因为他倾听和尊重不同的意见。
葬礼后,我在穆克孜韦尼待了将近一周,这是一段回顾与发现的时间。没有什么事情像回到什么也没有发生变化的地方而自己的生活却已经发生变化那样令人浮想联翩。大王宫依然如故,与我在那里长大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但是,我发现我自己的观点和世界观已经发生了演变。我不再向往在公共事业中服务或在土著事务局担任翻译的职业;我不再认为我的前途与泰姆布兰和特兰斯凯捆绑在一起;我甚至认为我的科萨语不再那么纯正,受到了祖鲁语的影响。祖鲁语是矿脉一带的主要语言之一。在约翰内斯堡的生活中,我接触了像高尔·瑞德贝这样的人;我在律师事务所获得的经验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的信仰。我回想起当年那位年轻小伙子,他离开了穆克孜韦尼,作为一位土著人,他的视野很小。现在,我相信我是从事情的本来面貌理解这些事情的。当然,这也是一种幻觉。
我仍然感觉自己的大脑和心灵之间存在着内在的冲突。我的心告诉我,我是一个泰姆布人,我被抚养成人,并被送进学校读书,这样我就在维护王权中起到了特别的作用。难道我对去世的先人没有感激之情?难道我对使我得到摄政王的关爱的我的父亲没有感激之情?难道我对像亲生父亲一样关爱我的摄政王本人没有感激之情?但是我的大脑却告诉我,按照自己的意愿计划自己的未来、选择自己的生活是每个人的权利。难道不允许我作出自己的选择吗?
佳士提斯的情况与我的情况的确不同。摄政王去世后,他担负起了新的重要责任。他继承了摄政王的王位并决定留在穆克孜韦尼,享受他生来就有的权力。我必须返回约翰内斯堡,甚至不能参加他的就职典礼。在我们的语言中有这样一句话:“Ndiwelimilambo enamagama”(我渡过了著名的河流)。意思是说,一个人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从中获得了丰富的经验和智慧。在我独自一人回约翰内斯堡的时候,我想起了这句话。从1934年开始,我在自己的土地上也渡过了许多重要河流:在我去希尔德顿的时候,我渡过了穆巴谢河和大凯河;在我去约翰内斯堡的路上,我渡过了奥兰治河和法尔河。但是,我还有许多河流需要渡过。
1942年年末,我通过了最后一次文科学士学位考试,取得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资格。
我为取得学位而自豪。不过,我也知道,学位本身既不是轻易取得成功的法宝,也不是轻易取得成功的通行证。在律师事务所,我与高尔的关系越来越密切,这让希代尔斯基越来越恼火。高尔说,教育对我们的进步是基础,但是,他指出,至今没有哪国人民或哪个民族仅仅通过教育而获得自由。“教育确实是好东西,”高尔说,“但是,如果我们准备依赖教育,我们将需要等上1000年才能等来我们的自由。我们贫穷,我们几乎没有教师,甚至连学校都没有。我们甚至没有教育自己的权利。”
高尔认为,解决的办法不能到滔滔不绝的理论中去寻找。他断言,对于非洲人来说,变化的引擎是非洲人国民大会,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策是在南非寻求权利的最好方式。他强调,非洲人国民大会倡导变革的历史十分久远,它建立于1912年,是南非最早的全国性非洲人组织。它的章程公开谴责种族歧视,其领导人来自不同的部落团体,倡导非洲人的目标是全南非公民化。
尽管高尔缺乏正规教育,但他事实上从各方面都是我的老师。中午吃饭休息期间,他常常即兴发表演说。他借书给我读,推荐人士同我交流,推荐会议让我参加。在福特黑尔大学,我学过两个学期的现代史,尽管我也知道许多历史事件,但是,高尔能解释历史事件的过程和人们采取行动的原因。我感觉好像是在身临其境地学习历史。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高尔全身心地投入为自由而进行的斗争,他似乎是为自由而生。高尔有时一天出席几个会,在会上他总是作为演说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似乎只考虑革命,而不考虑别的任何事情。
我与高尔一起去参加城区咨询委员会和非洲人国民大会组织的会议。我是以观察者而不是以参会人员的身份参加这些会议的,因为我从没想过在会上发表任何讲话。我是为了解讨论的问题、评价争论的焦点、领教演讲人员的口才而参加会议的。咨询委员会的会议大多马虎、敷衍、官僚,而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会议则往往充满活力,讨论的问题包括议会、通过法律、公共汽车票价等一切对非洲人有影响的公共话题。
1943年8月,我与高尔和其他一万多人参加了游行,支持亚历山大公共汽车职员罢工,抗议公共汽车票价由4便士涨到5便士。高尔是这次罢工的组织者之一。在这次罢工中,我认真观察了高尔。这次罢工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初步告别了观察者的身份,真正成为一个参与者。我发现,与人民一起游行是令人高兴和鼓舞的事情。我也对那次罢工的效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罢工后连续9天公共汽车一直空车运行,公共汽车公司不得不把车费又恢复到了4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