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年的时候名气稍微大了一些。身为一只猫,能够得以扬名立万,内心自然非常受用。
元旦一早,主人收到了一张卡片。是他的一个画家朋友寄来的贺年卡。卡片用彩色蜡笔绘就,上面是红色、下面是深绿色,中间蹲着一只动物。主人在书房里拿着卡片,横着看完竖着看,连声说这配色简直是太妙了。看也看了,夸也夸了,该放下了吧?结果他继续拿着横看竖看。时而扭着身体换角度看,活像个老头捧着《三世相》[1]研究自己的命运一样;后来还借着窗户的亮光,把卡片举到鼻尖附近,观察细节。我趴在他膝盖上直担心,再这么大动作地研究来研究去,我分分钟会被甩到地上。正在我终于感觉四周平静了的时候,听到了主人小声嘀咕:“这到底画的什么?”真是让人大跌眼镜。原来,他虽然折服于明信片的配色,却没有辨认出画的是什么,所以才看得那么起劲。我就纳闷了,这得是多抽象的明信片啊!于是半睁开矇眬的睡眼,定了定神,看向那明信片。毋庸置疑,画上的动物是我。虽说作者并没有像主人一样佯装安德利亚·德鲁·萨鲁特,但是明显是个有功底的画家,无论是形态,还是色彩,都栩栩如生。相信无论给谁看,答案都会是猫无疑。眼力再好一些的,会看出这画上的不是别的猫,正是本猫我。多么明显的事情,主人刚才居然那么一本正经地研究半天,真是眼拙到可怜。特别想告诉他这画里是我。就算看不出是我,也该明白这里画的是猫。不过人类终究不受上天眷顾,连猫族语言都听不懂。虽然遗憾,我也只能作罢。
这时候我想让读者朋友们评评理,人类在评价猫的时候,语气总会带有轻视,这让我非常不满。就连自认为博古通今的教师,也觉得牛马源自人类的垃圾,猫源自牛马的粪便,猫根本不是什么体面的东西。就算是猫,也没有那么随便就被造出来的。乍一看,每只猫貌似无多少差别,但是一旦进入猫的社会,你会深刻感受到什么才叫“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眼睛、鼻子、毛色、脚趾,各不相同。就连胡须翘起的样子、耳朵立起的样子、尾巴自然下垂的样子,都找不出完全一模一样的。至于是否能干、个人嗜好,甚至有无风情,更是千差万别。
即使差别如此明显,人类还是看不出来,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眼睛总向上望着天有关,想来真是可怜。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卖年糕的了解卖年糕的,猫了解猫,猫的事情只有猫知道。人类再怎么进化也是白搭。他们根本没有他们自认为的那样伟大。
就拿我那个为人处世冷漠的主人来说吧。他连爱的第一奥义是彼此彻底了解都不知道,你还能指望他了解猫吗?他就像一只奇怪的巨型牡蛎一样吸附在书房,从来不向外界张口。相反,还摆出一副特别了不起的模样,自认为看破红尘,世上无人比他更达观。你要问我说他并不达观的证据,看看现在,我的画像就在眼前,但是他完全没有看出来,还琢磨着今年是日俄战争的第二年,日本人总拿熊来代指俄国人,所以这画的应该是熊吧。
我就在主人膝盖上趴着,眯着眼睛琢磨。这时女仆带过来第二张卡片。我看了一眼,这次是印上去的,上面是四五只外国猫排成一行,有的奋笔疾书,有的手不释卷。其中有一只离开座位,正跳着一度流行的“猫呀猫呀”欧洲舞。再往上是黑黑的浓墨写就的“我是猫”,右侧是一句俳句:读书习字画,翩翩起舞真欢喜,小猫闹新春。这是主人的昔日门生寄来的,谁看了都会明白是什么意思吧,可惜愚钝的主人又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还自言自语道:“奇怪了,难道今年是猫年吗?”看来他还没有认识到我已经变得如此有人气的现实。
这时候女仆又送来了第三封卡片。这次就没有图了,只是写着“恭贺新年”,旁边是“顺请传达对爱猫的问候”。直白如此,我那个思维复杂的主人终于看明白了,他边点头边看向我。啧啧,那种眼神夹杂着少许敬佩的意味,与以往截然不同。至今没有在外界混出什么存在感的主人,突然这么受关注,全是拜我所赐。这么想来,这种眼神蛮到位。
突然门铃大作,丁零,丁零,丁零零零。没准是大人物来了,每次来客人女仆都来通报。我一般只会在鱼铺的梅公出现时出去迎接一下,其余的时候都很淡然地继续坐在主人膝盖。不过这时主人的脸色骤变,好像来者是来催债的高利贷债主一样。不过他也不喜欢接待来拜年的客人,更别提陪他们喝一杯了。孤僻至此,也算一种境界。真不喜欢的话,索性出去避一避也好,可偏偏他没有这个勇气。牡蛎的特性越发明显。这时候,女仆来通报说,寒月先生来了。
这个寒月先生也是主人的昔日门生,现在已经毕业了,听说比主人混得好。这人不知为何,经常来主人家串门。来了就大发牢骚,无非是有哪个女人对他有意思、生活是多么美好或者无聊,或者社会上的一些骇人听闻的故事、香艳绯闻。他为何特意来找生活寡然无味的主人来倾吐一番,我无从了解,倒是我那个牡蛎主人陪他聊天的时候比较好玩。
“好久没来拜访您啦。去年年末一直忙着一些活动,总想着要来要来,却总没成行。”寒月绞着和服短褂上的带子,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那你成行到哪里去啦?”主人一脸严肃,拽着黑棉布花纹和服的袖口。袖子有点短,半寸左右的里衬从袖口露出脑袋。
“啊哈哈哈,去别的地方了。”寒月讪讪地笑了。这一笑不要紧,我看见他少了一颗门牙。
主人话锋一转:“你的牙怎么了?”
“那个啊,我在某地吃香菇吃的。”
“吃什么?”
“香菇啊。吃的时候想用门牙咬断菌帽来着,结果把牙齿磕掉了。”
主人用手轻轻抚着我的头说:“你又不是糟老头子,怎么吃个香菇还能把牙齿磕掉。这种事情当成俳句素材还不错,你以后谈女朋友可就麻烦了。”
“这就是之前收留的那只猫吧,胖多了啊,再这么下去要超过车夫家的大黑了,不错不错。”寒月对我大加赞赏。
“最近是变胖了点。”主人貌似很受用,开始用手咚咚地敲我的头。受表扬当然我也很得意,不过头被主人敲得有点疼了。
“昨晚去了一下合奏会。”寒月把话题拉回来。
“在哪里?”
“在哪里就没必要说啦。反正是三把小提琴配钢琴伴奏,还挺有意思。三把小提琴合奏,就算拉得不好,总能凑合着听。夹在两位姑娘中间,我觉得我拉得还不错,嘿嘿。”
“嗯,姑娘是何许人也?”主人好像有点羡慕。别看主人的脸常年呈现寒冬枯木之态,他还是非常热爱女人的。之前他读过一本西洋小说,里面的男主人公,但凡有一个女性出现,他都会陷入爱情。作者讽刺地写道,大街上百分之七十的女人,都给过他恋爱的感觉。主人读到这里,居然非常感动地表示,这句话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主人多情至此,为何过的是牡蛎一般幽闭的一生?我到底没想明白。有人说因为他失恋,有人说因为他消化不良,也有人说他既没钱又?包。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他也不会被载入明治历史,所以原因不重要了。不过他对寒月的女伴报以过度的关心,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寒月饶有兴致地拿筷子夹起点心盘中的鱼糕,用他仅存的一颗门牙咬断。我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再把这颗磕掉了,还好没问题。
“两位都是某府里的千金,你不认识。”寒月不冷不热地回答。
“原——来——”主人拖着长腔,活生生把“如此”吞进了肚子。
寒月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催促说:“今天天气真好,您要是没什么事,一起出去散散步吧。自从旅顺沦陷,外头街道还真是大变样了。”
比起查看旅顺沦陷后的街道,主人显然更想多多了解两位千金的情况。于是他故作沉吟了一番,后来像下大决心似的站起身,说:“那就走吧。”依然穿着他那件黑棉布和服,里面是结城绸棉袍,据说是哥哥送他的,已经穿了二十年。结城绸再结实也禁不住穿这么久啊。好多地方已经磨薄了,对着太阳一看都能看到针脚走向。主人穿衣服从不讲究秋冬时令,也不讲究正式或者休闲场合。说出门,拿上钱包就大大咧咧出去了。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多余衣服,还是他懒得换。不过,他变成这副样子,打死我都不信是失恋害的。
不好意思,他俩出门之后,我立刻就享用起了寒月吃剩的点心。我再也不是什么没有地位的猫了。至少可以与桃川如燕[2]故事里的猫、格雷笔下偷金鱼的猫平起平坐。车夫家的大黑我已经不放在眼里了。再说了,吃掉一些剩下的点心,人类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背着人偷吃,并不是只有猫才有的毛病。家里的女仆经常在女主人不在的时候偷吃年糕和甜点。不光是女仆,就连女主人经常吹嘘越来越有礼貌的俩小孩也有这毛病。四五天前某个早晨,俩小孩起得特别早,主人夫妇还在酣然大睡的时候她们就在饭桌上对坐。每天早晨主人都会在面包上撒些白糖吃,今天恰好把糖罐放在了桌子上,连勺子都在里面,只是每天分发白糖的人恰好缺席。于是姐姐从罐子里舀了一勺白糖,撒在了自己的盘子里。妹妹见状也用相同的方法舀了等量的糖装进自己的盘子。两人你一勺我一勺,彼此较劲,大的只要往自己盘子里加一勺,小的一定不甘示弱地跟上。最终姐姐一把拽过了罐子,妹妹则紧握勺子不撒手。
就这么一勺一勺,在我观战的这一会儿,罐子里的白糖已经见底,而两人盘子里的白糖已经堆成了小山。此时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两人迅速把盘子里的白糖倒回罐子。唉,人类从利己主义出发,发明了“公平”,也许这理念比猫族的要高级些,但是他们的智商真是比猫低了不少。干吗非得把糖堆成山?早点塞进嘴巴里尝尝岂不是更好?不过我跟人类语言不通,所以只能一边可怜他们,一边沉默地趴在饭桶上。
也不知主人跟寒月去哪里散步了,很晚才回来,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已经九点了。我从饭桶上看过去,发现主人在沉默地吃着烩年糕,吃了一片又一片。年糕本来就被切得很小片,主人大概吃了六七片,最后等碗里只剩一片的时候,满意地放下了筷子。如果换个人敢这么浪费,他一定会发脾气。换作自己,却通过浪费来享受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感觉,他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碗里的残羹,浑浊的汤汁中,浮着一片烧焦了的年糕尸体。
女主人拉开橱柜的滑动门,从里面掏出消食片放在桌子上,主人马上说:“不吃。一点用都没有。”
“能帮你消化吃进去的淀粉,还是吃了吧。”女主人劝道。
可惜主人不听:“管他淀粉还是什么,没用。”
“你还真是没长记性。”女主人像是在喃喃自语着。
“不怪我,怪药没用。”
“之前说超级管用每天都吃的也是你啊。”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主人像对诗一样。
“如果吃一阵停一阵,就算灵丹妙药也没效果。听说消化不良容易引发其他毛病,还是忍忍,把药吃了吧。”女主人说完,看了一眼正在旁边端着盆伺候的女仆。
“夫人说得太对了。再坚持吃几天,才能明白到底是不是好药。”女仆全心全意帮着女主人说话。
“说不吃就是不吃,女人家什么都不懂不要瞎说,闭嘴。”
“反正本来就是女人。”女主人赌气说着,把消食片放在主人面前,看架势是非让他吃下不可了。主人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就朝书房走。女主人和女仆交换了一下眼色,偷偷地笑了。
这时候,如果我跟进去,爬到主人膝盖上,一定会被他当成出气筒,于是我从院子绕到书房的走廊上,从障子门的缝隙里向里看去,发现主人正在看一本爱比克泰德[3]写的书。如果他能轻松读懂这种哲学书,我还真的高看他一眼。可惜过了五六分钟,他就把这书恶狠狠地甩到了桌子旁。我早就猜到这书会落得如此下场。再定神看去,主人拿出日记本,写下了如下一段话:
今天跟寒月去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边等几个地方散步。在池之端的时候,看到一个艺妓穿着花哨的春装拍羽毛毽子球。衣服非常漂亮,长相却惨不忍睹。怎么看怎么像我们家的猫。
举这种长得丑的例子为什么说我。就算是我,去喜多理发店把胡子刮刮,不比人类丑多少。人类总是那么自大,真是伤脑筋。
拐过宝丹药店,又走来一个艺妓。她身材窈窕,肩膀窄窄的,淡紫色的衣服显得非常得体,品位绝佳。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小源,不好意思,都怪我昨晚太忙了……”她的声音像乌鸦一样沙哑干枯,大煞风景,刚才的风采荡然无存。我连扭头看看小源还是什么别的男人的兴趣都没了,手抄着兜头也不回地走向御城道。寒月好像丢了魂似的,一脸心不在焉。
没有什么比人类的心理更难理解的东西了。就像我猜不出主人现在是生气,还是高兴,抑或从哲学家的著作里找到了一些安慰。主人在冷眼看人生,还是迫切想融入红尘?是因为一点小事在发脾气,还是已经达到超然忘我的境界?完全猜不透。
我们猫就单纯多了,想吃的时候就吃,想睡的时候就睡,生气的时候大发脾气,伤心的时候嚎啕大哭。日记这种无聊的东西是绝对不会写的,也没有什么写的必要。像主人这样表里不一的人类,在日记里写写自己不轻易示人的真面目,抒发一下还可以,但是我们猫族的日记只有行住坐卧、吃喝拉撒,没必要再用别的手法记录自己的真实想法。有记日记的工夫还不如在走廊上睡一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