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致丹尼斯·科林斯
[从索斯沃克桥路的旅馆寄出]
[1931年8月27日]星期四晚上
亲爱的丹尼斯:
请原谅我用铅笔写信,字迹也很潦草,因为我正在一间旅社里写这封信。这间索斯沃克的旅社睡一晚7便士——可以说,看着也是这个价;我想这是伦敦唯一一家这么便宜的旅社。我们明早要动身去采啤酒花:坐2便士的有轨电车到布罗姆利,剩余路程徒步前行。
这两天在特拉法尔格广场上露营很有意思。每年这个时候,这里大概有两百多流动人口。你可以舒舒服服地背靠北墙,全天都有茶喝,因为附近一家咖啡馆提供免费开水,或者1便士可以买一满壶水(顺便说下,这里的壶叫“桶”)。我昨天一整天都在那儿,本来打算在圣马丁教堂过夜,但是,因为要排一个小时的队才能有好位子,所以我们决定留在广场。记住我的忠告:永远都不要在特拉法尔格广场上睡觉。午夜之前,我们还勉强觉得舒适,除了一件事——每隔5~10分钟,警察就会过来,叫醒睡着的人,还让坐在地上的人站起来。每隔十分钟,便会听到有人说,“兄弟,留神,‘条子(警察)来了,收起你的床快走’等等。然后,警察说“喂喂,起来。要坐就坐凳子上”诸如此类的话。200个人只有40条凳子,不过我们也休息了一会,因为警察一走我们又开始睡觉。过了午夜,空气中的寒冷变得刺骨。也许十来个人睡着了,其他人在街上慢走,偶尔坐下来歇息——整整四个小时都这样。凌晨四点,有人扯了一大堆报纸广告,拿来当毯子用。“兄弟,给你,缩在这破‘羽绒被’下吧。我们躺在这些白袈裟下真他妈像牧师!之前我把《首相戏剧性的诉求》围在我脖子上。这应该可以让你暖和一点,是吧?”等等。我们把自己裹进一个大的报纸包裹里,相对暖和一些,但是并没有暖和到可以睡着的程度(除了警察的干扰之外)。我怀疑,200个人里有没有超过10个或20个人夜里真正睡着了一会儿。早上五点钟,我们都去了圣马丁大街上的斯图尔特咖啡店。据了解,你可以花2便士买一杯茶,从5点到9点一直坐那儿;或者可以更便宜些,经常会有两三个人总共才有2便士,他们合起来买一杯茶一起喝。早上7点之前,你可以把头趴在桌子上睡觉,之后,店主会叫醒你。这是特拉法尔格广场“睡觉者”的普遍规律。和我在一起的两个家伙连续7周都这样,有的人全年都这样。他们利用清早的打盹来弥补无眠的夜晚。特拉法尔格广场上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的规矩非常奇怪,作为人类学家的你一定很感兴趣。从早上到中午,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甚至在喷泉里刮胡子),除非你睡着了又被警察叫醒。中午到晚上9点,可以坐在凳子上或者雕像的底座上,但你要坐地上,就得让你走开。9点以后,也不可以坐在雕像的底座上。晚上9点到午夜之间,警察每隔5分钟便会叫醒睡着的人;过了午夜,则变为半小时一次。所有这些都没有明确的原因。
昨晚大概8点的时候,一个女人过来痛声哭嚎。她好像是个妓女,有人和她发生了关系后没付钱就溜了,本该是6便士一次。看来,广场上200多人中的十几个女人,一半都是妓女;但是,她们是为失业者服务的妓女,通常挣的都很少,所以只能在广场上过夜。6便士是平常的价格,然而,她们在这种刺骨寒冷的几小时里做这种事,为的只是一支烟。这些妓女和那些贫困潦倒的妇女和睦相处。但是,今早在斯图尔特咖啡店里,一个在科文特加登过夜的老太婆咒骂两个妓女,这两个赚够了钱,在床上睡了几个小时,还吃了一顿很好的早餐。她们每次再要一杯茶时,老太婆都会大吼,“又要被人上一次!这是你们为了一个硬币,就让他妈的老黑上你们一次换来的”等等。
今天和昨天过得差不多,由于还有长长的一天等待着我们,今晚我决定去弄一张床。我的同伴已经去了圣马丁教堂,他们更愿意把钱花在一顿有肉的早餐上。这是一个相当肮脏的地下室,像地狱一样闷热,空气中混杂着尿、汗和奶酪的味道。
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应该是什么劳工,但看上去有肺病,他在火苗前不断地高声吟诵着诗歌。很明显,他真的很享受。你应该听听他念的诗:
“还从未有过杜鹃迎春,
声声啼得如此震动灵魂,
在遥远的赫布利底群岛
打破过大海的寂寥。”[1]
他描述自己“因顾虑而像个病夫”[2]。我应该喜欢他朗诵“啊!圣洁的希望!高远的谦逊。”[3]我还碰到其他奇怪的人,等我有时间再写给你听,还有伦敦同性恋的普遍以及逃票者。这次我听到的歌曲是“哈利路亚,我是个乞丐”,我想应该是美国人写的。还有一首这样的歌:
“敲啊,敲啊,敲啊敲,
我是这行的好能手,
这儿敲一点,那儿敲一点,
我四处在敲打。”
敲打=乞讨。或许是一首歌舞杂耍的老歌。
希望这封信不要显得太混乱,太难辨认。等我有了更多消息,并且有一个更适合写作的地方时再给你写信。如果你两周都没有收到我的信件,那很可能我已经因为乞讨而被捕了,因为和我在一起的同伴都是相当老练的“乞讨人”,和小偷小摸的人是半斤八两。
挚友
埃里克·A·布莱尔
注释:
[1]选自威廉·华兹华斯的诗歌《孤独的割麦女》(The Solitary Reaper),飞白译本。
[2]原句应该是“And thus the native hue of resolution is sicklied o’er with the pale cast of thought and enterprises of great pith and moment”,选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景哈姆雷特的独白。朱生豪的译本中这一整句的译文是“所以,[理智]能使我们成为懦夫,而[顾虑]能使我们本来辉煌之心志变得黯然无光,像个病夫。”
[3]出自英国诗人亨利·沃恩的诗歌《故友》(Friends Departed)。
肯特郡采摘啤酒花时写给丹尼斯·科林斯的信
1931年9月4日
亲爱的丹尼斯:
我希望这种差事离我而去后不要去找你,因为我们在骇人的雪海之中四处晃荡,没法工作,也没有工作,还得想办法用潮湿的木头生火。第一次做完一整天的工作后,我就一直在这里。这次经历真让我失魂落魄。我们四个人身上带着4先令出发,到第三天,我们才多赚了1先令,所以,你可以想象我们是怎么生活的。第一天,我们一直走到布罗姆利,然后在田间扎营,之后继续爬艾德山。其中两个人去了贫民院的临时收容所,我和同伴扎营在树林里。第二天,我们穿越赛文欧克斯到达席尔,为了找份工作,从一个农场走到另一个农场,大概走了10英里。最后,我们在一所没有完工的房屋中睡觉,然后继续前往西莫灵。因为下着大雨,我们在收容所睡了一宿。第二天,我们下山到这,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们一路上的食物大都是靠乞讨来的,除了香烟,也不缺什么。不过,户外夜宿的寒冷和难受要比你想象的还糟。我把这些都记在日记本里,稍后再进行补充,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寄一份给你。
和我一起的同伴挺有意思。他26岁,在少管所呆了三年,去了军队两年,进了三次监狱,结了婚又丧偶。他看起来就是个典型的小偷,也确实是个小偷,但是真的很招人喜欢。
至于这次的采啤酒花,完全是个骗局。只是因为有很多什么都愿意做的临时工,才得以继续。东伦敦人相当喜欢到乡村旅行。这里的工钱是6蒲式耳啤酒花给1先令[1]。工作时间9-10个小时,一个非常熟练的采花工在这么长时间可以摘20蒲式耳,也就是3先令4便士。我累了半死才坚持工作了一整天,也是唯一的一天,只摘了10蒲式耳,希望之后能争取每天摘15蒲式耳。实际上,有些农场的工钱是8蒲式耳1先令。最近通过的一项法令要求农场主给他们的采花工提供适宜的住所,这就让人猜想他们以前究竟住的什么房子。我们这儿,四个人住在一个12英尺宽的锡制小屋,窗户上没装玻璃,四面都能进雨吹风,里面只给了一大堆干草。我们一晚都在瑟瑟发抖,直到早上5:45起床,生火,沏茶,急匆匆地赶去地里,一直摘到12:30,然后有半小时吃饭休息时间。之后,继续采摘,直到下午5点。有很多人为了生火和剃胡须的事情而争斗。吃过晚饭,大概9点钟上床睡觉。所有这些工作,一周大概能有15先令。不过,短期来讲,还是挺有意思的,我至少可以写一篇让报纸大卖的文章。
等我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后(我已经有10天没坐过椅子了),给你写一封更有趣的信,不过,现在我这有一两条收集来的实用经验。好好留着,谁知道哪天你也会走这条路呢。
用木头生火烧水时,将一条木片放在水里能去除水中的烟熏味。
制作烧水用罐子(也叫做“桶”)最可靠的锡应该是鼻烟盒的锡,最好两磅重。不过,很难弄到手,因为大多数烟草商都不产鼻烟。
星期六晚上总能从屠夫那讨点肉来吃。
露天夜宿时,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比直接穿着衣服暖和。
至于新词,这里有一些,不过,我觉得它们只是当前的俚语,不是真正的本地话。
招揽(生意)=生火
老人形啤酒杯=流浪者(也可以说“成为老人形啤酒杯”)
聊天=卑鄙的家伙
小马=屎
当船长=露天夜宿
得到=?辱骂的词(名词),意思不确定
还有,我之前以为“同韵俚语”[2]差不多消失了,但在这儿,偶尔能听到人们还在用。“墓中穴”表示剃须,“热十字小面包”表示太阳。记得把随附的东西给你父亲,他可能会感兴趣。过一段时间再给你写信。
挚友
埃里克·A·布莱尔
附言:过去流浪汉们常常在乞讨过的人家房门上做记号,表示他们受到何种待遇,关于这个我又询问了碰到的流浪汉。不过,似乎这种风俗已经消失,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种事。
注释:
[1]蒲式耳约等于36.4升(英制),1先令=12便士(旧制)=5便士(新制)
[2]同韵俚语:用来表示单词或词组的俚语,并且与该词押韵。
艾琳·布莱尔[1]在阿尔库维耶雷写给詹姆斯·汉利[2]的信
(1937年2月)
1937年2月10日
韦斯卡,阿尔库维耶雷
欧斯库里欧山
伊比利亚社会主义青年团
指挥官科普[3]
亲爱的汉利先生:
谢谢你的来信。信到我手里时已经拆封了,所以我想我妻子肯定已经看过,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都是她在帮我处理信件。这封信我写不了太长,实在抱歉——我在这里过得并不太习惯——但不管怎样,非常感谢你的来信。很高兴你喜欢那本书[4]。我估计它3月10号才会正式出版,那时我应该还在前线,不知道到时会有什么反响。戈兰茨[5]觉得书里的一些内容可能有些偏激,也许会冒犯读者。不过即使这样,我觉得仍然值得冒险。
你真挚的
埃里克·布莱尔
注释:
[1]艾琳·布莱尔(Eileen Blair,1905-1945):奥威尔的第一任妻子。
[2]詹姆斯·汉利(James Hanley,1897-1985):英国小说家.
[3]乔治·科普(George Kopp,1902-1951):出生于俄罗斯的比利时人。他曾是奥威尔在西班牙时的指挥官,是个土木工程师。
[4]指《通向威根码头之路》,这本书于1937年3月8日出版。
[5]即维克托·戈兰茨(Victor Gollancz,1893-1967)。英国出版家,共产主义者,人道主义者。他于1927年创建了自己的出版公司,出版包括乔治·奥威尔在内的一些作家的书。他是左翼书社的创始人之一。
艾琳·布莱尔致伦纳德·穆尔[1]
1937年2月11日
伦敦东南10区格林尼治
克鲁姆山24号
亲爱的穆尔先生:
谢谢你的来信。同你一样,我也认为戈兰茨应该把《通向威根码头之路》的第一部分单独出版,但愿他真的会这么做。
听说《通向威根码头之路》最终被左翼书社选中了,这真是个好消息!我很想现在就拿到一本,因为可能下周我就要去西班牙了——不管怎样,下下周之前我希望能出发。这些天我在城里收拾准备,为了避免遗漏一些本该完成的事,我走之前会去你办公室一趟。不过现在先处理一些吧。
我跟我丈夫的银行谈过了,所有寄到他们那儿的给他的支票,他们都将记入他的账户。所以你能不能把给他的支票都寄到位于赫特福德郡鲍尔多克镇的巴克莱银行?寄给那里的经理就好。虽然这样会给你添些麻烦,但我想这样是明智的,因为寄往西班牙肯定很不保险。银行在巴塞罗那给我们预留了一些信贷额度,我需要时能取些钱。
我在巴塞罗那的住址是:巴塞罗那市兰布拉斯大道洲际酒店。在那我应该能跟我丈夫保持密切的联系。
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剩下的事是赠书。我丈夫建议我请你来帮他寄这些书,名单附在后面。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收到左翼书社的版本——如果有的话,他们可以寄到上面这个地址,和赠书一起给我哥哥劳伦斯·奥肖内希。我当然想在走之前亲自做这些事,不过我丈夫可能月底休假,他希望我尽量早些到巴塞罗那。
万分感谢!
真挚的
艾琳·布莱尔
请给以下地址各寄一本《通向威根码头之路》:
理查德·瑞斯先生,西区,切舍姆普莱斯9号。(请转寄)
亨利·米勒先生,巴黎14区,维拉苏哈18号。
辛克莱尔·菲尔茨女士,西北区,戈德斯格林,奥克伍德路1B。
丹尼斯·柯林斯女士(转P·雅各斯女士),尼尔绍斯沃尔德,雷登,福威斯。(请转寄)
杰弗里·戈尔先生,西北6区,菲茨罗伊公园,德埃尔姆斯。
亚当女士[2],赫特福德郡,尼尔鲍尔多克,沃林顿,德斯托尔斯。
R.M.布莱尔先生&;女士,萨福克郡,绍斯沃尔德,蒙太古之家。
劳伦斯·奥肖内希先生,皇家外科医师学会会员,西南10区,格林尼治,克鲁姆山24号。
还请寄两本给埃里克·布莱尔女士,西班牙,巴塞罗那,兰布拉斯大街,洲际酒店。
如果有富余的左翼书社版的书,请寄给劳伦斯·奥肖内希先生。
万分感谢!
真诚的
艾琳·布莱尔
注释:
[1]伦纳德·穆尔(Leonard Moore,1887-1968):乔治·奥威尔的文学经纪人。
[2]即内莉·利莫新,奥威尔的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