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檀迦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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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译者序(2)

其五,由于《吉檀迦利》英文版是以散文诗的形式表现的,冰心的译本采用非常忠实于英文版的体裁,译成散文诗。这一形式,多为后来译者所采用。

但是我们需要注意到印度学者戈斯关于泰戈尔诗歌的一个观点。

戈斯在《论泰戈尔的散文诗》一文中认为(大意):泰戈尔真正开始创作散文诗时,已是70高龄;《吉檀迦利》是他先前作品的汇编,只是他把孟加拉语亲自翻译成英语过程中,衍生出的一个偏散文诗的英文译本,而《吉檀迦利》的孟加拉语原文是分行韵诗。

我完全不懂孟加拉语,但了解一点儿乌尔都语的情形。在泰戈尔从他的诗歌中编选出《吉檀迦利》的时代,南亚一带乌尔都语诗歌还是主流,那是一种精美的分行韵诗。

由此我推论出:或许以分行体来翻译《吉檀迦利》,也是合理可行的一种方式。

但是考虑到当代读者的对分行的新诗已比较熟悉,同时也不必过于强调韵脚:既不用完全回避或故意不押韵,也不用像中国特色的老干部体那样逮着一个韵就往死里押。

翻译说明

本次翻译起源于一次偶然心动,加上一点私人兴趣,时间跨度不算短(从动手译第一首诗到最终定稿,历时4年),简直可算事倍功半磨洋工的典型案例。

读书最大的成本是投入的时间,若读者不觉得阅读这个译本是浪费生命,在我看来便算热情鼓励。

在这个翻译过程中,尽管有一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我仍确信我本人是最大受惠者。无论是先期准备时对昔年阅读过的印度宗教文化书籍的温习,还是中途对母语的揣摩,都让我很有收获。

一本书最重要的价值是它提供的内容。《吉檀迦利》中的一些作品确实能让我沉迷其中,产生玄想。翻译更要求对原作反复精读,我能感觉到自己对作品的理解比前有所加深,大约顺便受到了一点教化。也许这对提升个人修养有所助益。

但我不准备展开讨论对这本书的个人理解,只想作以下简略介绍:

《吉檀迦利》是泰戈尔赖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作,是他从已写成的众多诗集中选取精彩篇什,荟萃成的一件具有整体感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是泰氏诗歌精华版或精选本。阅读这部书,对了解泰戈尔诗歌来说,大概会有窥一斑而知全豹之效;毕竟对今天的很多人来说,泰戈尔诗作较多,要全部通读不见得可行。

当时泰戈尔额外抽取作品编订的这么一本诗集,并非毫无头绪,至少有两个思路清楚地通过作品彰显。

首先是针对性。由于英文版主要瞄准欧美受众,他在英文的书写中把握住了基督教思想、希腊文化等关键元素,频繁运用出自《圣经》和希腊神话中的典故和名物,这实际上是为了获得读者文化和心理认同,采取的一种入乡随俗的本地化策略。

但这不表示《吉檀迦利》彻底欧化。作品的内核始终是在表达一名东方人/印度人的生活、情感以及对事物的看法。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考虑再三,没有选择在译本中刻意检出《圣经》语句、希腊神话之类进行注解,它们只是一个表达手段,毕竟不是本书的核心。

碰到这些情况,我也通常以意译为主,既争取不改变原意,不损失细节,也不过分强调作者因为妥协而不得不加入的欧洲文化元素,以免喧宾夺主。在特殊情况下,例如碰到GOD之类的词语,我的对策是洗去其基督教气味,翻译为非专指的“神”。

我想很多人都知道,上帝是一神教语境中的专有名词,而在印度教影响下的人眼中,宗教世界更可能是多神的,光主神就有三位,其它神祇据说总数超过3亿;即使泰戈尔宣称并不笃信印度教,对他来说,也不存在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的上帝。

《吉檀迦利》呈现的第二个清晰思路是主题性。

它不是一部随意拼凑出来的杂集,编入的篇目其实颇具匠心,甚至作品的先后安排,都有其用意在。

全书紧扣“神-人-人在轮回中的这一世与神的互动”这个大主题,围绕对神祇的致敬和个人生命体验这两个层面的内容展开。所以开篇就是颂词,点出神与轮回的正大基调,一切的个人经历与生活片段,对自然的观察,对情绪的感知,对生命的体悟,对万物的微妙感应,都安放在这个幽玄的大背景之下来表达,宗教感从开头贯穿到结尾,在在皆是。

小时候我读过两遍《吉檀迦利》,颇觉整本书篇目之间俨然有些散乱,看不出逻辑联系,似乎没有完整的结构。我不知道这是否构成该书在中国读者中不如作者的《飞鸟》、《新月》等诗集流传更广的原因之一。

在读学位期间修文学课时,带着成年人思维重读,我发觉它其实有一条完整的线,把全书的内容穿在一起。在翻译过程中,我渐渐感到它不止是线性的,而是像印度文化中的轮回观念一样,是一个带着清晰的环形结构的文本:它确实是圆融流转的一本书。

只是这个环形隐藏在字里行间,没有直白刻意地挂在面上。作者在结构上的匠心,需要读者花心思才能发现。同时这个结构并非是信手拈来,它一定是专为表达生命轮回这个大主题而特意裁剪设计的。

古典作者往往具有明确的结构意识,历来注重对结构的苦心经营,很多佳作的结构性极强,以众所周知的温飞卿《望江南》为例: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统共止得27字,具有至少三重清晰结构。

时间上,从梳洗到“望”,然后望到“过尽千帆”(足见倚楼之久),又坚持到“斜晖脉脉”,几近一天从早到晚。

空间上,从梳洗所在(家)转移到“楼”,视野开阔,扩散至“江”上“千帆”,以及上面斜晖(天)下面“水”,目光一转,收于“白苹洲”。

心理上,从梳洗之际有所期待,凝结为“望”,望江楼之“望”于是分化多层:梳洗登楼满怀希望;看到“过尽千帆皆不是”,渐趋失望;再见“斜晖脉脉水悠悠”(一个含情脉脉,一个乃无情自流、悠悠而去,颇似我脉脉盼望而他竟浑然不觉、自顾自游冶),大受触动,心怀怨望;终见“白苹洲”(最宜送情人的苹花开了满洲,而良人远行不归,竟不知采摘以遗阿谁),至于心情绝望。

时间、空间、心理这三重结构一起逼迫(心理上更经历滋味复杂的希望、失望、怨望、绝望),主角不禁“肠断”,全词在黯淡天光与黯淡心情带来的强大悲感中结束,令人不禁怀着同情推测:接踵而来的也许是又一个令倚楼人五内俱焚的永夜。

这是只有27字的作品,运用结构技巧带来的强大感染力。

通过对《吉檀迦利》优美环形结构的确认,我再次觉得,尽可能采用趋于古典的笔墨去翻译《吉檀迦利》,也许是合适的。

以上这两点,算是对《吉檀迦利》翻译和我个人认识的主要说明。

此外,由于该书选取作品来自不同诗集,也经常表现出差异较大的风格。诸如,有一些是泰戈尔受日本俳句影响写的篇章,对译者才情和文字功底有较大挑战,只能勉力为之。

也有一些作品的文字确实够“散”,要在保留原意、不增不删的前提下硬转为分行,会要求使用高度浓缩的词语和字句,导致文风变得过于古奥诡异,并裁剪掉大量信息,在这种时候,就放弃分行,尽量反映作品本身的散文诗风貌。

回头看过去,我的这个翻译实在是个不紧不慢缝缝补补的猥琐重复过程,我很奇怪它竟然持续了这么久。

做完这件事之后,让我感到幸福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幸亏文学翻译不是我的职业。

我很高兴“面对他人的作品,为了选择合适的语言而焦虑”这种非正常状态已经结束。我有一种“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解放感和解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