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帕特·霍比与奥森·威尔斯(1)
《时尚先生》(1940年5月号)
一
“这个威尔斯[1]是谁啊?”帕特问电影公司赌马经纪路易,“每次我拿起一张报纸,上面都有这个威尔斯的消息。”
“你也知道,他就是那个留胡子的。”路易解释。
“当然,我知道他就是那个留胡子的,你不可能看不见那副胡子。可是,他拍过什么电影吗?他凭什么一部电影要挣十五万美元啊?”
到底凭什么啊?他像帕特这样一直在好莱坞呆了二十多年吗?他拍的电影能让你惊讶得眼珠子掉到地上吗?他很早就片约不断吗?——嗯,早在五年前帕特的片约开始少之又少的时候?
“听我说,他们都撑不了多久,”路易安慰道,“我们见过他们一夜成名,我们也见过他们很快过气。是吧,帕特?”
没错!但是与此同时,那些在葡萄园里整天劳苦受热的人[2],能得到几周周薪有三百五十块钱的工作就算很幸运了。那些男人还曾经有过妻子、菲律宾女佣和游泳池呢。
“也许是因为他的胡子吧,”路易说,“也许你我都应该留胡子。家父留了胡子,但是胡子从来没有帮他走出纽约的格兰达大街。”
运气不好的时候,帕特也没有放弃希望——而他的各种宝贵希望就近在眼前。最重要的是,在制片人扛着那颗呆滞疲倦的脑袋,想要解决“谁来干?”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必须呆在旁边,你必须在场。因此,帕特很快漫步走出药店,穿过街道来到片场,那是他的家。
他刚要穿过侧门,一个不认识的电影公司警卫挡住了他的去路。
“现在大家都得走正门了。”
“我是编剧霍比啊。”帕特说。
那个哥萨克人无动于衷。
“你有名片吗?”
“我上部电影拍完了,下部还没开始拍呢。不过,我和杰克·伯纳斯有个约会。”
“正门。”
帕特转身离开时,恶狠狠地想:“肮脏的启斯东[3]条子!”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和警卫开枪决斗的画面。砰!打在肚子上,砰!砰!砰!
正门那儿也是一张新面孔。
“艾克在哪儿?”帕特问。
“艾克走了。”
“哦,没问题,我是帕特·霍比。艾克总是让我进去。”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走了,”门卫平静地说,“你在为谁工作呢?”
帕特犹豫了,他讨厌打扰制片人。
“打到杰克·伯纳斯的办公室吧,”他说,“找他的秘书接电话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从电话前转过身来。
“你找他有什么事吗?”他问。
“要谈一部电影。”
他在等待回复。
“她想知道是什么电影啊?”
“见鬼去吧,”帕特厌烦地说,“听着——打给路易·格里伯吧。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卡斯珀先生下了命令,”那位职员说,“上周,一个从芝加哥来的游客掉进了造风机——你好,请问是路易·格里伯先生吗?”
“我来跟他说吧。”帕特说,他拿起电话。
“我什么都做不了啊,帕特,”路易难过地说,“今天上午我都没办法把我的孩子弄进来。一个从芝加哥来的蠢货掉进了造风机。”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呀?”帕特情绪激烈地质问。
他沿着电影公司的墙边步行,速度比平常稍快,来到了电影公司和露天片场的交汇处。那儿有个警卫,不过一直有人进进出出,他混进一群人当中。只要到了里面,他就能见到杰克,把自己从这个荒唐的禁令中排除。为什么不让他进去啊,第一批摄影棚刚建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片场,那时候这儿还算是沙漠边缘呢。
“对不起,先生,你和这些人是一起的吗?”
“我有急事啊,”帕特说,“我的名片弄丢了。”
“是吗?嗯,谁知道呢,你也许是一个便衣警探。”他打开一本摄影杂志,伸到帕特的鼻子底下。“就算你跟我说,你就是这个奥森·威尔斯,我也不能让你进去。”
二
在卓别林的一部老电影里,有一辆拥挤的街车,一个男人从后门上了车,把另一个人从前门挤了出去。随后的几天,每当帕特想到奥森·威尔斯,相似的画面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威尔斯进来了;霍比就得出去。以前电影公司从未禁止帕特入内,虽然威尔斯在另一个片场,但是他的庞大身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莽撞地闯进来,侧身将帕特挤出了电影公司的大门。
“如今你要去哪儿呢?”帕特想。他也在别的电影公司工作过,但是那些地方都不是他的家。在这家电影公司,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失业了。最近的困难时期,他吃过摄影棚里的道具——半只冰冷的龙虾,来自于《神圣的卡斯特尔斯小姐》的某个场景;他经常睡在布景上,去年冬天穿了服装部的切斯特菲尔德外套[4]。奥森·威尔斯没有权利把帕特从这家电影公司挤出去。奥森·威尔斯应该回到纽约跟其他势利小人们呆在一起。
到了第三天,他忧郁得快要发疯了。他给杰克·伯纳斯写了一张又一张便条,还请路易帮忙说情——现在传来消息说,杰克不在城里。朋友剩下没几个了。他孤独而凄凉地站在汽车通道大门前,旁边是一群围观的孩子。他觉得自己终于走到了终点。
一辆大型豪华轿车开出来,帕特辨认出后窗里哈罗德·马库斯那张宽阔臃肿的罗马式脸庞。这辆车朝孩子们的方向驶来,其中一个孩子跑到了汽车前面,车子减速了。老人对着话筒说话,车子停了下来。他从轿车里探出身子眨眨眼。
“这儿没有警卫吗?”他问帕特。
“没有,马库斯先生,”帕特急忙说,“应该有才对。我是编剧帕特·霍比——您能不能顺路载我一程呢?”
这可是前所未有——这是一个铤而走险的行动,但是帕特急需这么做。
马库斯先生仔细地看了看他。
“噢,可以,我记得你,”他说,“上车吧。”
他可能是指上车坐在前排司机旁边。而帕特打开后排的一个折叠座椅坐下来,算是折中。马库斯先生是整个电影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不再忙于拍电影了。他大多数时间都坐着高速列车从东海岸到西海岸来回倒腾,合并又创办,创办又合并,如同一个离婚多次的女人。
“早晚有一天,那些孩子会受伤。”
“对,马库斯先生。”帕特衷心地表示赞同,“马库斯先生——”
“他们应当在那儿安排一个警卫。”
“对,马库斯先生。马库斯先生——”
“唔-嗯-!”马库斯先生说,“你想在哪儿下车呢?”
帕特做好准备加速行动。
“马库斯先生,我担任您的新闻代言人的时候——”
“我还记得,”马库斯先生说,“当时你想加薪,每周加十美元。”
“您记性真好!”帕特满心欢喜地大声说,“您记性真好!不过,马库斯先生,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要了。”
“这简直是奇迹啊。”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其实我的要求并不高,您看,我也存够了钱想要退休。”
他悄悄地把鞋子往前插到挂毯下面,切斯特菲尔德外套有效地遮住了身体的其它部分。
“我想要的,”马库斯先生闷闷不乐地说,“就是一座农场——在里面养几只鸡,也许修一个小小的九洞高尔夫球场。连股票行情自动收录器都没有。”
“我也想退休,不过我的想法和您的不一样,”帕特真诚地说,“电影一直都是我的生活。我想看着它们不断成长——”
马库斯先生哼了一声。
“直到它们爆炸,”他说,“看看福克斯[5]!我为他哭泣。”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流下了眼泪!”
帕特点点头,颇为同情。
“我只想要一样东西。”一段亲密无间之后,他转而使用外交辞令,“我要随时都能去片场。没有什么动机,就是想呆在那儿,不会打扰任何人。只是漫无目的地帮点小忙,如果哪个年轻人想要建议的话。”
“去找伯纳斯,听听他怎么说吧。”马库斯说。
“他说了要来找您。”
“那么你确实想要一些东西,”马库斯微微一笑,“没问题啊,我看没问题。现在你要在哪儿下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