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烧开水——很多水”(1)
《时尚先生》(1940年3月号)
帕特·霍比坐在编剧大楼他的办公室里,看着自己上午的工作,他刚刚从脚本部回来,正做一份“打磨工作”,现如今,他也只能干这种工作。一个乱七八糟的片断需要赶紧修改,但是,“赶紧”这个词既没有让他害怕也没有激发他的灵感,因为从三十岁起,帕特就一直呆在好莱坞——现在他四十九岁了。他今天上午做的所有工作(除了改动少许台词,这样他就可以声称是他自己写的)——实际上他所创作的全部文字只有一个祈使句,由一个医生说的。
“烧开水——很多水。”
这是一句很好的台词。刚读到这部脚本,他脑子里就想出了这句完整的台词。在古老的默片时代,帕特会把它用作对白字幕,然后他就暂时不用为人物对话而烦心了,但是在这场戏里,他还要替其他人想几句对白。什么也想不出来。
“烧开水,”他自言自语地重复,“很多水。”
“烧开”这个词让人迅速而愉快地联想到餐厅。这也是虔诚的联想——对帕特这样的老家伙来说,吃午饭时跟他坐在一起的人,比在办公室里听他口述的人,在交往时更为重要。正如他经常说的那样,这不是艺术——这是一个行业。
“这不是艺术,”帕特对正在走廊饮水机前悠闲地喝水的马克斯说,“这是一个行业。”
马克斯及时扔给了他这根够他啃三周的骨头,周薪是三百五十块钱。
“说说看,帕特!你还有什么要写在纸上的东西吗?”
“哎,我已经写了一些东西,我要让它们——”他说出了一种熟悉的生物功能,还有点令人吃惊地保证,那会在剧院里上演。
马克斯试着估量他的诚意。
“现在想读给我听听吗?”他问。
“还是不要吧。不过,如果你懂我的意思,这部脚本具有古老的勇气。”
马克斯满腹狐疑。
“哦,加油吧!还有,如果你遇到什么医学上的障碍,去急救站请医生帮忙核对一下吧。脚本得正确无误才行。”
巴斯德[1]的精神在帕特的眼睛里坚定地闪耀。
“保证正确无误。”
与马克斯结伴步行穿过片场,他感觉很好——因此他决定粘着这位制片人,跟他一起在大桌子旁边坐下来。可是,马克斯嘟囔了一声“回头见”就溜进理发店,他的如意算盘泡汤了。
帕特曾经是大桌子上的常客;在他的鼎盛时期,经常到主管们的私人餐室里吃饭。作为资格较老的好莱坞人,他懂得他们的玩笑、他们的虚荣、他们的社交系统以及该系统的快速波动。然而现在,大桌子上有太多新面孔——那些面孔用常见的好莱坞式怀疑目光看着他。而在小桌子旁边,坐在那儿的年轻编剧们似乎对待工作一丝不苟。至于随便在什么地方坐下来,即使和秘书或者临时演员在一起——帕特倒宁愿抓个三明治在角落里吃。
他绕道去了红十字站,想找医生。一个女孩,护士,正站在挂墙镜前匆匆忙忙地涂口红,她回答,“他出去了。有什么事吗?”
“噢。那么我以后再来吧。”
她涂好了口红,立刻转过身来——年轻的脸庞鲜艳而生动,还挂着明媚动人抚慰人心的微笑。
“斯泰西小姐可以为您效劳。我要去吃午饭了。”
他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感觉——从他有妻子的那段时光遗留下来的——那就是,邀请这位小美人共进午餐可能会惹麻烦。不过,他很快想起来自己现在并没有妻子——两任前妻都放弃了赡养费要求。
“我在改编一部医疗片,”他说,“我需要帮助。”
“一部医疗片?”
“还在写脚本——创意和医生有关。听着,我请你吃午饭吧。我想请教你几个医疗问题。”
护士迟疑了一下。
“我不知道行不行。这是我第一天到这儿工作。”
“没关系,”他向她保证,“电影公司很民主;大家都是普通人——上至大人物,下至道具工,都很平等。”
在他们去吃午饭的路上,他和一个男明星打招呼并得到了回应——那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华丽高调地证明了这一点。而在餐厅里,他们好不容易才被安排在大桌子附近,他的制片人马克斯·利姆抬起头来,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细微表情,还眨了眨眼。
护士——她的名字是海伦·厄尔——急切地四处张望。
“我没看见什么人啊!”她说,“除了,噢,罗纳德·考尔曼[2]在那儿。罗纳德·考尔曼怎么看起来那样啊,我刚才没认出来。”
帕特忽然指着地板。
“还有米老鼠呢!”
她跳起来,帕特被自己开的玩笑逗乐了——但是,海伦·厄尔已经两眼闪闪发光,正盯着穿戏服的临时演员,他们挤满了整间大厅,到处都弥漫着第一帝国[3]的斑斓色彩。看到她的注意力转向那些无足轻重的人,帕特受了刺激。
“大人物就在隔壁这一桌,”他庄严而渴慕地说,“导演和所有大人物,除了高层以外。他们可以叫罗纳德·考尔曼熨裤子。我通常坐在那儿,但是他们不想要女士。当然,仅仅在吃午餐的时候。”
“噢,”海伦·厄尔说,很有礼貌却无动于衷,“做编剧肯定也很奇妙吧,自然也非常有意思。”
“做编剧有其独到之处。”他说。多年来,他始终觉得那是牛马不如的悲惨生活。
“你说想问我关于医生的问题,什么问题啊?”
现在又要辛苦工作了。帕特想起那个故事的时候,脑子里仿佛有个东西啪嗒一声折断了。
“哦,马克斯·利姆——我们对面的那个人——马克斯·利姆和我有一部关于医生的脚本。你知道吧?就像是一个医院电影?”
“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这就是我参加培训的原因。”
“我们得让脚本正确无误才行,因为有上亿人检查是否属实。是这样,脚本里的这个医生告诉他们去烧开水。他说,‘烧开水——很多水’。我们想知道,然后人们干什么呢。”
“哎呀——他们可能烧水吧。”海伦说,这个问题把她搞得有点糊涂,然后她又问:“他们都是什么人啊?”
“哦,某某人的女儿、住在那儿的人、一位律师,以及那个受伤的人。”
海伦没有马上回答,她在努力消化这句话。
“——还有另一个家伙,我打算删掉。”他说完了。
两人的谈话暂时停了下来。女服务生放下金枪鱼三明治。
“哦,医生发号施令的时候,大家必须服从。”海伦确定。
“唔。”帕特的注意力已经游荡到了大桌子旁边一个古怪的小场景,他心不在焉地问:“你结婚了吗?”
“没有。”
“我也没有。”
大桌子旁边站着一个临时演员。那是个俄罗斯哥萨克人,留着凶猛的小胡子。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放在一把空椅子的椅背上,椅子放在导演佩特森和制片人利姆中间。
“这儿有人吗?”他问,带着浓重的中欧口音。
大桌子边上的所有面孔忽然都盯着他看。直到第一眼看到他以后,大家还在猜测他肯定是某位著名演员。然而他不是——他穿的彩色制服在大厅里星罗棋布。
坐在这张桌子上的某个人说:“那儿有人了。”但是,那人拉出椅子坐下了。
“得找个地方吃饭。”他说,还咧着嘴笑。
附近桌子上的人都打了一个冷颤。帕特·霍比半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仿佛有人在《最后的晚餐》上用蜡笔画了唐老鸭。
“看那边,”他建议海伦,“看看他们怎么对付他吧!好家伙!”
坐在大桌子上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制片经理内德·哈曼打破了沉默。
“这张桌子预定了。”他说。
正在看菜单的临时演员抬起头来。
“他们告诉我随便坐。”
他招呼女服务生——她犹豫不决,试图在上司们的表情中寻找指示。
“临时演员不在这儿吃,”马克斯·利姆说,依然彬彬有礼,“这张桌子是——”
“我得吃饭啊,”哥萨克人固执地说,“他们一直在拍这部臭烘烘的大杂烩,我差不多连着站了六个钟头,现在我得吃饭啊。”
附近桌子上的人也沉默了——从帕特的角度看,视野之内的一切似乎都悬在半空中。
临时演员疲倦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是谁编出来的——”他说——马克斯·利姆坐在椅子上,向前探着身子——“但是我看过很多好莱坞拍的烂杂碎,这部最恶心了。”
帕特坐在桌前,心想,为什么他们不做点什么呢?把他打趴下,把他拖出去。要是他们自己胆小怕事,可以叫电影公司的警卫来。
“那是谁呀?”海伦·厄尔天真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我应该认识的人吗?”
帕特正聚精会神地听马克斯·利姆说话,马克斯愤怒地提高了嗓门。
“站起来,从这儿滚出去,老兄,快点滚出去!”
临时演员皱了皱眉。
“谁在跟我说话?”他问。
“等着瞧吧。”马克斯对整张桌子呼吁,“库什曼在哪儿——人事部的家伙在哪儿?”
“你敢动我试试,”临时演员说,把他的剑柄高举到桌面以上,“我就拿这把剑对你不客气。我知道我的权利。”
坐在这张桌子上的十几个人全都惊呆了,完全不知所措,虽然他们的薪水相当于一小时一千美元。电影公司的一个警卫听到风声,知道出事了,出现在远处的门口,开始用胳膊肘推搡着要穿过拥挤的大厅。而另一位导演,大杰克·威尔逊,立刻站起来,绕着桌子走过来。
但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帕特·霍比忍无可忍,他跳起来,从附近的送餐架抓起一个又大又重的托盘。迈了两大步,他赶到闹剧现场——用他四十九年来的全部力量,举起托盘砸在临时演员头上。临时演员正要站起来对付威尔逊的危险攻击,这一下刚好全砸在他的脸上和太阳穴上,他轰然倒地时,头上十几道红线透过重重的油彩跃入众人眼帘。他砰的一声侧身倒在椅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