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谈虚荣心与虚荣行径(1)
万物皆浮华,众人尽虚荣。女人虚荣得可怕。男人也不遑多让——要是情况允许,男人更为虚荣。孩子也是,孩子尤其虚荣。就在这一刻,一个小女孩正捶打着我的双腿。她想知道我怎么评价她的新鞋子。不客气地说,我觉得鞋子真不咋的。鞋子既不对称,又缺乏曲线美,说不出来怎么就显得笨重(我相信这鞋子还穿反了)。但我没这么说出来。小女孩要的不是批评,而是赞美;我滔滔不绝地赞美她的鞋子,自觉这样慷慨激昂的赞美真够丢脸的,无奈唯有赞美才能取悦这位固执己见的小女孩。有一次,我试着做个有良知的朋友,避而不谈,但失败了。当时她让我评价她平时的行为表现,她确切的要求是“你觉得我怎样?你对我满意吗?”我觉着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对她在德育方面滞后的发展提些建议,于是就说:“不,我对你不满意。”我跟她提起当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跟她说身为信奉基督教的小孩,她凭什么期盼我这个聪明、善良的叔叔能满意她幼稚的行为呢。就在当天早上,她凌晨五点就吵醒了屋里所有人;七点,她碰倒了水壶,连着水壶一块儿摔下了楼梯;八点,她费力地将猫咪扔进浴缸;九点三十五,她又一屁股坐在她爸爸的帽子上。
小女孩作何反应?她是否感激我坦诚相告?她有没有仔细琢磨我的话,从中获益,决心从那一刻开始做一个更好、更高尚的人呢?
并没有!她吼了一声。
吼完了,小女孩又骂了起来。她说:
“呜,讨厌——呜,讨厌的坏叔叔——呜,坏蛋——我告诉妈妈。”
她果然把这事儿告诉了妈妈。
从那以后,每每需要提意见,我都把自己的真情实感藏起来,止不住地对小女孩的行为大加赞赏,全然不顾她的行为是否妥当。小女孩点头,表示肯定,一溜烟似的跑去向家里其他人宣传我的意见。显然,她把我说的话当作推荐,好让她去谋取实际的好处,因为我之后听见她在远处说“叔叔说我是个好姑娘——我应该拿两块饼安(饼干)”。
这会儿她又来了,痴痴地盯着自己的脚趾头,喃喃自语地称赞说“美”——这两尺十寸高的娃满是自大与虚荣,就别提其他的缺点了。
孩子都这副德行。记着一个仰光明媚的下午,我坐在伦敦市郊的花园里。突然,我听见厉声尖叫。叫声从远处某栋看不清的建筑顶层的窗户传来,估计是在其他花园里的一栋建筑。“奶奶,我表现得好,我表现得可好了,我要鲍勃的灯笼裤。”
唉,就连动物也那么虚荣。我那天看过一只身形健硕的纽芬兰犬蹲坐在摄政街广场[1]一家商店进门处的镜子前,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自鸣得意。这副神情我只在教区会议上见过。
某次欢庆佳节的时候,我待在农场的房子里。具体是哪个节日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是个喜庆的日子,大概是劳动节、季度结账日[2]或是什么别的节日。人们往牛群当中某头牛的头上戴上花环。唉,那头荒唐的牛一整天都在走来走去的,神气得像是穿着新裙子的女学生;当人们把花环取下,那头牛就生气了,人们为了让它站好了方便挤奶,不得不将花环再给它戴上。这并不是一则珀西的轶事[3]。这是直白而严肃的事实。
再说说猫。猫和人一样虚荣。我就见过一只猫只因客人诋毁了猫这物种一句就起身离开房间,又因为别人一句赞美而满足地咕噜咕噜地叫了一个小时。
我的确喜欢猫。它们不经意就能逗人发笑。猫儿身上那份尊严十分滑稽,总是萦绕着“你敢!”和“滚,别碰我”的气场。狗则一点都不高傲。无论遇到谁,无论是汤姆、迪克还是哈利,狗都摆出一副“欢迎,伙计,幸会幸会”的样子。我遇到熟人的狗,都会拍它们的头,给它们起极粗俗的外号,还把它们肚皮朝上推倒在地。狗就那么摊在哪里,对我张着嘴,一点也不介意。
想象一下,要是猫受到了这样的对待会作何反应!嗯,她们在你有生之年都不会再搭理你。因而,当你要赢得一只猫的认可,你必须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谨慎行事。如果你跟这猫不熟,你最好先叫她“可怜的猫咪”。之后,你再用安抚的语气询问“怎么了”。你和猫一样,都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言语中透露的感情至少说明你没有意图不轨。这话能安抚猫的心情。假如你品行端正,相貌无异,这话就能让她直起身子,拿鼻头来蹭你。到了这个阶段,你不妨大胆地逗逗她的下巴,挠挠她的脸颊,这聪明的家伙就会用脚掌戳你的腿;所有的行为都表现出友谊与感情,就像以下这甜美的诗句写的那样——
“小猫小猫我爱你,身披暖暖皮毛衣;
如果我不戏弄她,她也不会跟我急;
亲抚轻拍小猫咪,再用食物讨她喜;
小猫也会爱上我,因为我的好心地。”
选段最后两行真实地阐释了猫是怎么理解人类的善良。显然,在猫看来,抚摸她、轻拍她、给她喂食的就是好人。但恐怕并非只有猫才这么粗浅地理解美德。我们在评价别人的时候,总喜欢采用相似的一套标准。好人就是对我们好的人,坏人就是不按照我们意思办事儿的人。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打从生下来就认定了,这个世界连同里头的一切人事物都不过是我们自身必要的附属品。无论男女,其他人生出来就是要崇拜我们,满足我们不同的需求。亲爱的读者,你我都是自己眼中的宇宙中心。按照我的理解,是伟大的神赐予了你生命,好让你读到我的文字,为之付钱;同时,从你的观点看来,我不过为了要写点东西供你阅读才降生到这世上的。繁星——我们这样称呼那无数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从来不发出声响的小世界——悬挂在天空中是为了不让我们觉得夜空沉闷;连像谜一样、从不露脸的月亮都不过是为我们能在月光中调情而设。
恐怕我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像波塞太太[4]的矮脚鸡,幻想着太阳每天升起是为了听自己打鸣。“这样的虚荣心让地球运转。”我就不信有谁不曾虚荣,如果真有其人,那一定难以与其共事。当然,这人是个大好人,我们应该非常尊重他。他非常值得钦佩——应该把他放进玻璃罩子里,像标本那样拿去四处展示——应该把他搁在底座上,像学校素描作业的对象一样供人临摹——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却不招人爱戴。他不是我们的弟兄,我们不想紧握他的手。这些天使一样的人照他们的活法来看算是人中圣杰,但我们这些可怜的凡夫俗子在现在这个阶段只会觉得他们是罕见的珍宝,难以一拍即合,就连普普通通一好人都会让我们心情不畅。我们通过错误与堕落,而非通过美德来相互连接,获得共鸣。我们各自的高尚品格也有着天壤之别,愚蠢让我们连为一体。我们当中有的人虔诚,有的人慷慨。相较而言,只有小部分人很坦诚,更小的一部分人永远说实话。但我们都虚荣,我们都有相似的弱点,因此我们能团结一致。虚荣心是其中一种让全世界亲如兄弟姐妹的人性。印第安猎人为自己缠满腰间的带发头皮[5]而感到骄傲;欧洲的将军因成排的星形肩章和奖章而自鸣得意;中国人因自己的小长辫儿而欢喜不已;那些“职业美人”忍受各种磨难,只为了自己的腰能瘦得像个陀螺尖儿;拖着及地裙摆的小波利·斯蒂金斯打着一把破旧的阳伞,趾高气昂地走过七日晷广场[6],公主拖着足有四码长的裙摆穿过客厅;哈利说着低俗的笑话,惹得同伴放声大笑,政治家因听见民众对他的夸夸其谈欢呼喝彩而感到愉悦;黑皮肤的非洲人用珍贵的动植物油和象牙换回了几颗玻璃珠子,戴在脖子上;信奉基督教的少女出卖纯洁的肉体以换取二十来颗小宝石,并在自己的名字前填上无意义的称谓——所有人都在阔步向前,相互争斗,落得血流不止,最终在虚荣心媚俗的大旗下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