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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游戏机

直到现在,我还能轻易记起游戏厅里那种独特的味道。

每到夏天,汗味、烟味纠缠在一起,再加上为了躲避检查而挂起的厚厚的棉门帘,气味散不出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么一种浓郁、厚重、难以说清的味道。经常出入游戏厅的人对这种味道是习惯的,甚至是亲切的,但如果换个第一次进游戏厅的,估计到不了半个小时就憋死在里面了。

其实游戏机并没有什么好玩儿的,玩来玩去就那么回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走在大街上脚不自觉地就往游戏厅的方向移动,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你往那个方向推。

关于游戏厅的回忆,印象比较深的有那么几件事儿。

我第一次玩游戏机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属于一见钟情。自从一次很偶然的接触之后,就开始下了学不回家,直接往那里面钻。钻进去当然不是玩儿,因为没钱,相对那时候价格比现在贵多了,五毛钱一个镚儿,上面好像还写着“中西”的字样。

没钱怎么办呢?只能看,看别人玩儿。看别人玩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个子矮,站在后面除了一堆后脑勺什么也看不见,只好背着小书包汗流浃背往人堆里钻,想努力钻到前面去,可是没钱的人太多了,大家都想看,因此每次我只能看到半个屏幕,就是这半个屏幕,也看得津津有味。

看多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各种游戏的操作早就烂熟于心,只可惜没机会实践。于是进游戏厅之后开始低着头往地上看,希望谁不小心掉一个镚儿而又没有发现还正好被我捡到。脑袋低了半个月之后,脖子都快折了,连个毛也没看到。进去玩儿的都是孩子,游戏机镚儿五毛一个,谁买了都得结结实实攥在手里,因此捡镚儿只能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基本上比捡钱还难。

捡不到,只能攒钱买。零花钱是每天一毛,够买两根冰棍儿或者一根雪糕。冰棍儿、雪糕都可以不吃,艰苦一点儿,渴了喝水,五天之后手里就有了五张一毛的纸币。我兴冲冲地奔进游戏厅,拿十根冰棍儿跟老板换来了一个珍贵的镚儿,铜黄色,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还带着一点温度。游戏机镚儿落进手心的一刹那,我感到一阵激动,心嘭嘭跳得厉害。这是什么?这是五根雪糕,这是十根冰棍儿啊,现在都凝结成一个铜黄色写着“中西”两个字的游戏机镚儿了。

我一边喊着“不玩儿的闪开”,一边用力地挤出一条血路。整个屏幕豁然呈现在我眼前,我像一个船长站在属于自己的船头,真爽。我把镚儿小心翼翼地投进去,听到咣当一声,其实这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不是那么响亮,但在我听来却异常清晰、美妙。

没用五分钟,我又被人群挤了出来。输了。原来想象和实际操作差距这么大,我以为凭我目前的技术至少能玩上一个小时,居然连五分钟都没有撑到。我失落地站在游戏厅中间,想到十根冰棍儿就这么没了,内心一阵懊丧。

怎么办?怎么办?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掰着指头算了算,就算我一个月不吃冰棍儿,也只够买六个镚儿,怎么着才能既不花钱又能玩儿得很爽呢?

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有了点思路:把游戏机镚儿打个眼儿,拴根绳子,往机子里一投,听到确认的声音再把镚儿拽上来,这样只要不被发现,就可以无限玩儿下去了。哈哈!就这么干!于是继续攒钱,五天之后,又一个镚儿买来了。我拿回家,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用锤子、钉子使劲儿钻,钻了个小窟窿,拴上绳,直奔游戏厅。

我兴冲冲钻进人群,从口袋里拿出作案工具塞进机子里,一声清脆的响声,投币成功了,我用力把绳子往上一提,镚儿又出来了,大功告成!我顾不上乐,赶紧站起来把两边的人挤开,强忍着巨大的亢奋玩了起来。有了这个东西还怕什么,以后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都不用花钱。我估计除了我任何人都想不到这一招,只要小心一点,不被老板看到,那就可以一直爽下去了。我越想越兴奋,禁不住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尿意。估计我这毛病就是那时候形成的,一紧张、一激动、一兴奋,就强烈地感觉到想尿尿,嗖嗖的。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仅仅去了几次之后,就被老板抓到了。老板把拴着绳的游戏机镚儿放在桌子上,用手指头尖儿扇我的头,边扇边说:“小孩子,不学好!”我万万想不到这么高深的招数都能被老板识破,而且这么快就识破了,于是顾不得反抗,直接问老板:“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怎么发现你的?你这种孩子我见多了!”说完,老板拉开抽屉,从里面抓出来一把拴着绳的游戏机镚儿拍在桌子上,我傻眼了。原来这不是我独创的,别人早就已经研究出来了,而且抓都抓了这么多。

“干这一行,我什么人、什么把戏没见过?”老板这句话把我说明白了,从那以后我有钱就玩儿没钱就看,再不敢耍什么小花招了。

再一件事儿是我接触了赌镚儿机之后,那时候价格已经没那么贵了,差不多一块钱能买四个镚儿,零花钱也多了一些,技术也进步了不少,所以每次买一块钱的都打不完,总能剩一个。剩下的是不敢带回家的,怕被发现。

那时候老师、家长都把玩游戏机看成非常恶劣的行为,如洪水猛兽,感觉那程度基本上和黄赌毒差不多了。一旦被发现,在学校就会被当成坏典型、异类,被老师反复批评,甚至还要挨处分;同学们也会集体疏远你,严格和你划清界限,好像跟你说句话就会被传染上绝症。被家长发现的话,家长就会觉得自己非常失败,自己的孩子居然会做出打游戏机这么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禽兽不如、无可救药的举动,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于是乎,“他打游戏机”这句话当时成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标签,一旦被贴上,万劫不复。这样的例子我身边就有一个。

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班一个倒霉孩子从游戏厅出来正好被一个嘴大的女生看见,那女生胳膊上别个三道杠,大概是什么少先队大队长之类的头衔,脖子上的红领巾好像从来就没有摘下来过。这种人看到自己的同学进出游戏厅,自然是无法忍受的,于是在巨大的正义感推动下,她义不容辞地把这事儿告到班主任那里去了。

班主任听闻此事,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怒发冲冠,想不到打游戏机这种败类行径居然会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那还了得?于是当堂把这倒霉孩子揪到讲台桌前,手执一把新笤帚冲他猛抽,几十下之后,笤帚烂了,那孩子被打趴在地上,老师才住了手。后来那孩子家长被叫来学校,拉着被打得不成样子的孩子一个劲儿给老师道歉,那架势好像是自己孩子把老师给打趴下了,道完歉还一个劲儿感谢,感谢老师认真负责,及时发现了孩子的恶劣罪行,让他悬崖勒马,不至于走向打游戏机的不归路。从此之后,全校学生闻游戏机丧胆。

剩下的镚儿不敢带回家,也不舍得扔掉,那就赌了它。把镚儿投进赌镚机,随便摁个键,红灯转悠两圈儿之后就完事了,输或赢就在几秒钟之间。如果输了,心安理得地回家,如果赢了,那就又多了几个镚儿,这时候我会选择把它们带走,带到我家房子后面,挖个坑埋了,下次玩的时候再挖出来。

有那么一次,我着急回家,把最后一个镚儿往赌镚机里一扔,随便摁了个键,红灯转悠两圈儿之后定格,忽然整个机子所有的灯都闪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以为它要炸了,仔细一看,屏幕上赫然写着“1000”的字样。什么意思?我中了一千个镚儿?还没容我想清楚,机子哗啦哗啦开始往下掉镚儿,如此敏感的声音迅速吸引了全游戏厅的人的注意,大家都转过头往这边看,我回过神来,是真的!我赶紧拿过接镚儿的盒子就往书包里倒,大家看着我,一脸的羡慕嫉妒,老板看着我,双眼充满仇恨的怒火。于是,我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背起死沉死沉的书包迅速消失了。

这一千个镚儿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挖坑埋上,因为我不相信自己可以挖那么大的坑。我冒着生命危险背回了家,藏在床底下一个箱子里。这个箱子原本装着很多洋画片,都是小时候赢来的,最近几年没动过,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我把洋画片刨开一块地儿,把这堆铁片埋了进去,又在外面堵上一个箱子,确信不会被发现了才踏实地去吃饭。

自从有了这一千个镚儿,我就成了暴发户,飞来横财,尽情挥霍吧。这一挥霍不要紧,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几次都被父母盘问半天,差点儿兜不住。

这天放学,正在游戏厅里摁着机子狂打,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我头也不回,喊了一声“拍什么拍”,然后接着打。那人冲我后脑勺啪叽一巴掌,我怒了,边转身边骂,“你奶奶的”还没从嘴里出干净,我晕了,后面站着我爸。他奶奶也算是我祖宗了,不该骂不该骂,怎么办怎么办,我彻底晕菜了。我爸把我耳朵使劲儿一揪,我从人群里被提溜了出来,然后被一路拳打脚踢送回了家。原来,这段时间家里早就发觉我不对劲,今天终于抓了个现行。从此以后我进游戏厅之前先要左顾右盼许久,并且在几家游戏厅之间轮流作业,提高反侦察能力,以增加追捕难度。

关于游戏机有没有危害,有多大危害,这个有待考证,不过我初一有个同学却确实是因为玩游戏机害死了他爸。

此人家里很穷,他妈英年早逝,他爸以在街上捡木头制作小板凳为生,父子俩勉强喝得起粥、吃得起咸菜,生活分外拮据。但是很不幸,游戏机这种东西是不嫌贫爱富的,换句话说就是游戏机面前人人平等,因此他和我一样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打游戏机。我有时候会给他一两个镚儿,可是大多数的时间里属于自顾不暇,所以他还是玩的时候少看的时候多,经常一声不吭地站在我旁边,死盯着屏幕,积累着渴望,像是要把屏幕看穿。

忽然有一天,他拿了张十块的人民币用力拍在老板桌子上,说:“全给我拿了镚儿!”那豪气把我和老板都吓了一哆嗦,他手拿满满一把镚儿,随便拿了几个给我,说:“去玩吧,没了管我要。”我说:“你哪来的钱?”要知道,他手里拿十块钱这个现象,除了一年两度开学交学费的时候绝不可能出现在其他时候,那时候也没有彩票,不可能中五百万,而且即使有,我怀疑他通常情况下连买彩票的钱都不衬,除非他去偷去抢,不过这也不可能,就他那瘦小的身体,能不被抢就算不错。他说:“这你就别管了。”此后几天,他天天买十块钱的镚儿玩,像是报仇似的摁着机子狂打,我到点儿回家的时候他还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以前他是蹭我烟抽,蹭不着就不抽,现在兜里装上了五块钱的好烟,一副大爷派头。

没几天,游戏厅里常驻的小痞子就盯上了他,这么招摇,不被盯上才怪。他也不反抗,要镚儿就给买镚儿,要烟就给买烟,基本是有求必应。可是半个月之后,他消失了——既没去上学也没去游戏厅。

我以为他被小痞子们抢了钱之后杀人抛尸了,赶紧跑去他家看情况,同学一场,我救不了他报个丧也行啊。进门一看,他没事,正坐在院子里发呆,一院子的碎木头、小斧子、小刨子、小锤子、烂钉子散落着,显得院子相当凄凉。狭小的屋子里,他爸躺在床上,已经没剩几口气儿了,瞪着俩大眼艰难地望着我。原来,他把他爸做小板凳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千多块看病钱给偷了,拿去打游戏机,顺便养那帮小痞子。现在他爸没钱看病,只能躺床上等死。

“你在这儿坐着能坐出来钱啊?”我冲他喊,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专注地发呆。他爸眼睛一闭,两行清泪滑了下来。

我转身就往门外走,我看不得人哭。

第二天,我去了学校就开始发动同学们捐款给他爸看病。刚上初一的学生,都没什么钱,你一块我五毛,捐了一个星期总算勉强凑够两千块,我带着校长、班主任一路赶去他家,却只看到紧锁的铁门。他邻居说,前天埋完他爸他就去外地的亲戚家了。我抱着捐钱的箱子,说不出话来。

我把箱子递给班主任,用邻居家的梯子爬上了小房。小小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小锤子、小斧子堆在一个角落里,恐怕从此以后会慢慢地生锈,再也用不到了。我心里一阵堵,拿起脚下一块半截砖头,狠狠地砸向院子里。

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那段时间情绪很低落,不知道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战友,还是因为他爸爸的两行清泪,总之不想去游戏厅,也不想让别人提起这个人、这件事,烦。

后来,去游戏厅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有了网吧。人们不再热衷于挤在闷热、空气污浊的狭小房间里对着模糊的屏幕挥汗如雨,开始学着走进宽敞、舒适的网吧,坐在电脑前玩红警,聊QQ,把把妹。而我,还是顽固地往游戏厅跑,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念旧,不太容易接受新东西,总觉得网吧虽然宽敞明亮、环境舒适,但坐在里面却找不到某种感觉。

游戏厅老板开始不住地感慨现在生意没有以前好,被网吧挤兑得没法生存。也难怪,大一点的孩子大都去了网吧,毕竟那里不仅有游戏更有妹妹,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没钱的小孩,看的多玩的少。我和游戏厅老板一样,怀念以前的时光。

而现在,游戏厅只能出现在回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