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焰火
我还小,对外界的认知极为有限,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烦恼。偶尔的大哭只是用来对付大人的武器,而且屡试不爽。父母的呵护让我快乐地长大,这个家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父亲的工作时间很奇怪,经常几个月不回家,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没几天就匆匆离去,弄得我对他疏远了许多。后来,他抱着我用胡子扎我的脸蛋时,我便大哭反抗。
其实父亲是参与了尼雅文明史上最大规模的一项工程。
星潮将至,人类并没有坐以待毙。几乎在预测到星潮爆发的同时,一项外星移民工程随之启动。
一架架太空望远镜睁大眼睛瞭望着苍穹……
一艘艘探测飞船相继投向深邃的宇宙……
天文学家们埋在海量的数据中筛选着适合移民的星球。
尼雅看似是颗很普通的行星,但是很遗憾,在一百光年的尺度内,几十个恒星系中,几百颗行星竟然没有一颗符合标准。无奈之中,天文学家们只得不顾现有宇航科技的水平,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深层空间。最终,五百光年外的桃源星系三号行星在十几颗备选星中脱颖而出,被命名为尼雅二号。这颗行星只有非常短暂的夏天,几乎常年被冰雪覆盖,好在其他地方与尼雅没有什么分别,人类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在此之前,尼雅的载人飞船勉强能抵达一百光年的距离,这还是经过了几代人的努力。现在要向五百光年外大规模移民,那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但是尼雅还有别的选择吗?只有把这一切变为现实,人类才有可能继续在宇宙中生存。
设计出的火种型星际航船重达一百万吨,足有一座小型城市那么大,可供两万人移民,它的推进系统可以把飞船加速到光速的三分之一,仅船内敷设的线缆就有几亿公里长。建造这样的巨无霸只有在尼雅本土进行,从外星运来的原材料简直是杯水车薪,人类开始重新开采母星的资源,刚刚恢复元气的尼雅再度贫瘠……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与母亲是非常融洽的。每次父亲要回家的时候,母亲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把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让家里充满了温暖。虽然累得她腰酸背疼,但是她嘴角却带着在外面时看不到的幸福的笑容。有的时候,我会跑过来帮她捶捶背,她就会闭上眼睛享受着,看样子一定沉醉在幸福中。
可是那天夜里,他们却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吵得很激烈,声音大得吓人。我被惊醒了,透过门缝看着他们在大厅里吵,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那种恐惧的感觉是在我得病或者跟着母亲旅行途中突然看到野兽时都从来没有过的。后来父亲摔门而去,留下母亲独自在那里哭泣。我走到她身边,抱住她的腿轻轻摇晃,试图去安慰她,谁知她哭得更伤心了。
他们吵架之后没过多久,尼雅人类的火种一号移民飞船发射了。那是个傍晚,母亲在床边给我念着童话,我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大地开始震动起来,开始还是微弱的,但随之猛烈起来,房子似乎也摇摇欲坠,窗户外面黑沉沉的天空瞬间变得一片火红,好像整个夜空都在燃烧。母亲抚摸着我的小手,要我别怕。但我注意到她的情绪低落下来。她忽然说道:“宝贝啊,爸爸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不会来了,以后只有妈妈陪着宝贝了,但妈妈一定会把你照顾好……”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泪流满面。
移民飞船太复杂太巨大也太昂贵了,尼雅人类耗尽了所有资源也仅仅制造了五百余艘,这些飞船只能带走一千万人,而尼雅总计有两百亿人口,能够登上飞船的只有人类最顶尖的精英。父亲是飞船动力系统的首席科学家之一,他的入选是理所当然的,但母亲和我却没有这样的殊荣。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尼雅毁灭在即,我们一个小家的破碎又有谁会在意呢?
火种飞船开始一艘艘离去,带着延续尼雅文明的希望没入深空之中,却留下了满目疮痍的母星和近二百亿绝望的同胞。
父亲乘坐的火种486号也已矗立在发射架上。
那天夜里,父亲冒着大雨返回家里,母亲却反锁了家门。父亲不断拍打着房门,似乎在说着什么,而母亲只是把头蒙在被子里面痛哭。后来,我透过窗户,看到父亲孤单的背影默默地消失在雨幕中。
是父亲绝情还是母亲狠心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个家不复存在了,我将再也看不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飞船发射那天,母亲还是带我去了发射场。雪茄状的火种飞船像是传说中长满鳞片和尖刺的史前怪兽横卧在反重力平台上,它是如此地庞大,即使坐在几公里外的观摩台上,它的身躯依旧充满了整个视野。
观摩台上坐满了人,大都是飞船乘员的亲属,人群中弥漫着沉重的气氛,很多人在低声抽泣。我本来看着那奇形怪状的飞船很是兴奋,但周围的气氛让我感觉像参加葬礼一样,不由地心中很不爽,也隐隐有了一丝不安。
那熟悉的震动再次传来,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种焦糊的味道,接着一道蓝色的光影笼罩了飞船,无数道细小的电光在光影中乱窜。震动骤然增大,光影也变成了红色,飞船被围裹其中像一颗耀眼的红宝石,接着就像一颗热气球向空中腾去。那景象如同旭日初生一般壮观。
飞船看似庞大,但上升的速度极快,几分钟后就消失了。天空恢复了宁静,不过观摩台上已经哭成一片。
母亲哭得也很伤心,我用小手帮她擦着眼泪,可是擦去了又流下来,似乎永远也擦不净。
我抬起头在无垠的天际中寻找飞船的踪影,父亲就在那飞船上,他已经前往遥远的宇宙另一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然而就在我收回目光的时候,我在人群中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疲惫地向我们走来。父亲的离去并没有让我特别伤心,只是有一些失落,可是再次见到他,我突然感到无法形容的亲切,于是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母亲也意识了到什么,也许她和父亲本来就有心灵感应吧,她突然抬起了头,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世间万物也都虚无了,只剩下永恒的爱在恐怖的阿特拉斯星核前闪耀。
我尴尬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没趣儿地停止了哭声。
父亲张开双臂把我们紧紧搂在他坚实的胸膛里。是的,他几乎失去了我们,但就在飞船起飞前的一刻,他意识到在他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母亲和我更重要了。
周围的人在哭,我们也在哭,但我们流下的是幸福与喜悦的泪水。
那个年代的孩子大都对焰火般绚烂的飞船发射场景印象深刻,而我的记忆中留下的是我们一家拥抱在一起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