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经典科幻文学精粹(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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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首都调到S城当驻省记者,算来也有三四个年头了。

S城人的生活习惯跟北京人不同,早晨睁开眼头一件事便是上茶楼喝早茶。当地人戏称“早上皮泡水,晚上水泡皮”,意思是,早上喝茶,晚上洗澡。我们几家首都新闻机构的驻省记者都是单身一人在外,比邻而居,自然入乡随俗,每天一大早到附近一家黑天鹅茶楼喝早茶成了雷打不动的节目。久而久之,善解人意的老板特别关照大堂小姐,将我们这帮老记安排在二楼临窗一张红木圆桌,于是,这里就成了我们每天碰头交换信息的“新闻中心”了。

姬娜台风袭击S城的第二天,我从外县采访回来,晚上又开了夜车,醒来已是次日9点。我冒着瓢泼大雨,穿过拥挤的过街楼,直奔黑天鹅二楼茶座,那张红木圆桌上面已是杯盘狼藉了。

我向大家打个招呼,找了个空位坐定,正向推着小车过来的服务员招手。忽然,身旁的同行们笑声迭起,那笑声似乎有传染性,像一只无形的手搔了他们的胳肢窝。

“你们……笑什么?”我莫名其妙,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有一回,也是这样匆匆忙忙,我把外衣穿反了,进了茶楼,自己浑然不知,惹得他们哄堂大笑。

“来来来,来喝茶。”人民日报资深记者老匡拎着茶壶给我斟茶。

坐在对面的小耿是中国青年报的,是一个最调皮的活跃分子。他用筷子点着我,调侃地说:“老罗,你可是中了头彩,今天你得请客。”

“请客不成问题,可总得有个由头。你们在搞什么鬼名堂?”

我越是追问,他们越是笑而不答,但我觉察出他们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我。

笑闹了一阵,老成持重的老匡收敛笑容道:“老罗,听说这些日子你采访了章石山。你是不是打算把他树为科技战线的先进典型?”

“什么时间见报?”老匡接着又问。

本来,新闻界的一大忌讳,是刺探同行的业务秘密。同行是冤家嘛!尽管彼此关系不错,可是涉及具体业务还是互相保密的。

但是,今天的气氛使我产生了疑惑,老匡不像探听什么秘密,他话中有话。

于是,我便坦白地说,章石山是我从省科技局挖到的一个先进人物典型。此人年富力强,锐意革新。他作为自动化研究所的所长,励精图治,艰苦奋斗,外引内联,面向市场,把一个人才外流、人心浮动的研究所办成奋发图强、出人才出成果的先进单位。所以我花了一个多月采访他,准备将章石山树为科技战线的一面旗帜。

我越说越兴奋,索性把我的报道计划和后续报道打算一股脑儿和盘托出。“现在,全部稿件已发编辑部。老总很满意,准备作为典型在‘七一’期间发表。”我得意洋洋地说。

我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哄笑声,甚至将窗外哗哗的雨声盖过了。

我惊愕地望着同行们,不禁涌起从未有过的愤懑。他们这是怎么啦?是有病还是嫉妒?

老匡见我脸色不悦,连忙示意大家别再起哄。

“咱们说正经事吧。老罗,你先吃点。”老匡像个老大哥,将点心碟子推到我面前,神情严肃地说,“老罗,你赶快跟编辑部联系,有关章石山的报道立即撤回。对,你要求撤回原稿最好……”他扫了一眼众人。

“为什么?”我觉得不可思议。

小耿用手指着我:“你呀,还蒙在鼓里。你的那个章石山绝对是个狗屁先进典型,他跑了……”

“不单是他跑了,还带着一个小秘一块儿……”经济日报的老苏接过话茬儿道。

坐在我身旁的老大姐、中央台的刘芬说:“听说他们卷走了数额惊人的巨款。省纪委昨天已经进入自动化所……”

“本年度十大新闻,章石山准保是名列前茅。”小耿笑嘻嘻地讥讽道,“听说他不仅将所里的几百万美元转移到自己的账号上,还把省里给职工盖宿舍的5000万元基建款也全部一扫而光。这家伙心够黑的!”

老苏说:“那还不容易,那个小秘是财务科长,他们勾搭起来,那还不是囊中取物……”

“喂,你们说章石山这家伙能跑到哪儿去?”刘芬问。

“到外国呗,找个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那些钱还不够他们俩美美地过一辈子?”小耿拍着凸起的肚皮,“这都是早就精心策划的,说不定护照签证早就弄好了。真他妈的精!”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像是无形的巴掌掴在我的脸上,顿时血液涌上太阳穴。我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们一个个是怎么离去的。我无地自容,搞了大半辈子新闻,这一次算是栽了。

“老罗,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气,吸取教训吧,生活就是这样复杂。现在为时还不晚,赶快给编辑部挂电话……”老匡拿着他的手机递给我,诚恳地劝道。我感激地抓住他的手,接着拨通了北京的编辑部,“章石山的报道全部撤销……情况相当复杂……等我调查清楚后再报告……”我有气无力地喊着。

我白费了一个月的功夫,白天黑夜地采访,耗尽心血写的报道,就这样扔进了编辑部的废纸篓。这还不算,我还永远无法洗刷编造假典型的坏名声。尽管我的报道并没有产生任何社会影响,可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恐怕要一辈子背上这个黑锅了。

我毫无办法。也许,我交上了华盖运,什么倒霉的事都给我碰上了。

不久,我去北京参加全国地方记者会议。我想这件事瞒是瞒不过去的,不如自己争取主动,作一番深刻的检查,借此机会我也提出调回北京的请求。我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由于我的失误,不仅败坏了通讯社的名誉,我也不合适在S城当驻外记者。当然,我心里埋藏的“小九九”早已算计好,我的对象在北京工作,她早就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年底不调回,她就跟我拜拜了。

不料,老奸巨猾的总编辑听完我的一番检查,不但没有板起面孔严肃批评,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小罗呀小罗,你真是小题大做。如今的官场,哪一个贪官污吏案发之前不是身居要职,头上有许多美丽的光环。你没有听说过吗?‘白鼠黑鼠,逮不着的就是好鼠。’这有什么奇怪?吃咱们这碗新闻饭的,不是算命先生,也不会预测学,只能实事求是,客观报道。他今天是人民的公仆,是优秀人物的典型,咱的笔就歌颂之;他明天是大贪小贪,是蛀虫禄蠢,咱的笔就去揭露之,批判之。这就是新闻的真谛。你这个新闻系的博士,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甭说没有见报,即使见了报,咱们反过来照样能揭露他……”

总编辑一番高论,确实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在惊愕之余,再也不敢提调回北京的“小九九”了。

见我半天没有吱声,总编辑忽然说:“你开完会也不必马上赶回S城,这里有个丝绸之路采访的任务,你去大西北逛一逛吧……”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摸不透老总的意图,不过心想,借此机会去一趟大西北,也未尝不是一桩美差。我也想换换心境,从那桩走麦城的阴影中走出来。

于是,开完记者会议,我就买了机票。几天后我已置身于大漠风沙的大西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