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生命的故事(3)

但就在当天上午，我刚刚和老师为杯子“m-u-g”和水“w-a-t-e-r”两个单词纠缠了许久。老师一心想让我明白，“m-u-g”指的是外面的容器，“w-a-t-e-r”指的是里面装的液体，可我却冥顽不灵，始终无法分辨。万般无奈，她只好作罢。可是老师并没有放弃，只要一有合适的机会，她就会重新教我这个内容。

这个时候，我终于失去了耐心，抓起她送我的新娃娃，一把扔到地上。摸索着娃娃残留在地上的碎片，我心里竟然十分痛快。就连事后心情平复以后，我也没有感到一丝难过后悔，反正我一开始就不喜欢那个娃娃。我的世界无声而黑暗，没有柔情也没有同情。老师把地上的碎片扫到壁炉一边，我不仅不难过，反而很开心，感觉自己终于挖去了一个眼中钉。老师没有生气，她把帽子递给我，说要带我出门。太好了，又能出去沐浴和煦的阳光了，这让我摆脱了心里的阴霾，再次欢欣雀跃起来。

园子里忍冬的幽香简直让人无法抗拒，我们循着香气一路来到长满忍冬的井房。正赶上有人汲水，老师领我把手放到出水口。井水流过手指，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这时老师拉过我的另一只手，在上面拼写“水”这个单词。她拼写了一遍又一遍，开始速度很慢，后来越来越快。我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用心体会老师手指的每个动作。曾经被我遗忘的往事，突然闪过我的脑海，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激动。语言的奥秘好像终于撞击到我的心灵，我终于明白了原来“w-a-t-e-r”指的是此时此刻流过我的手指的这清凉而美好的液体。这个单词好像一下子焕发了生命力，唤醒了我沉睡的灵魂。似乎从此以后，我的世界不再黑暗孤寂，我终于迎来了希望和光明，欢乐和自由！我知道未来的路上荆棘丛生，但我相信岁月会帮我将它们一一清除。

离开水房，我内心充满了对学习的渴望。原来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名字，而每个名字都会激发新的思想。再次回到房间，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我曾经触碰过的所有东西，此刻似乎都有了生命。我仿佛借来一双慧眼，终于可以认识这个陌生的世界。经过门口，我突然想起那个被我摔碎的娃娃。我摸索着走到壁炉边拾起碎片，想要把它拼回原来的样子，却发现我的努力无济于事。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泪水夺眶而出，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后悔。

那天我学了很多新单词，现在已经记不清具体都是哪些，但我确定有“母亲”“父亲”“妹妹”“老师”等。这些单词“就像亚伦魔杖，能让花儿朵朵绽放”，也让我的世界变得光芒万丈。

晚上，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回味着一天的收获，心中充满喜悦，仿佛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平生第一次，我企盼着新的一天早点到来。

如今我仍常常回想1887年的那个夏天，随着对事物认识的增多，我沉睡的灵魂一点点被唤醒。我全身心地投入，用双手探知世界。接触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了解得也越来越深入，不仅仅只是物件的名字，还包括它们的用途。所有这一切越发让我觉得，这次世界真的向我敞开了大门，我不再是迷雾中无助的盲童，而是变得越来越自信和快乐。

雏菊和金凤花盛开的时节，莎莉文老师拉着我走过一望无际绿油油的田野。此时正值初春，人们在地里忙着耕种。我们一路来到田纳西河边，在一块暖暖的草地上惬意地坐下来。山清水秀的大自然成了我的课堂。

在大自然这个课堂上，老师教会了我很多，比如：有了阳光雨露，大地上才能长出参天大树，结出美味可口的果实；有了安全的巢穴，小鸟才能茁壮地成长，才能在天空自由飞翔；有了足够的食物和栖息之所，松鼠、小鹿、狮子和其他生物才能在地球上无忧无虑地生活。对这个世界了解得越多，我对它爱得愈深。我很感激莎莉文老师对我的教育方法，她没有一开始就教我抽象的算术、几何，相反她选择先带我认识我们所生活的美丽大自然。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啊，花香四溢的树林，青青嫩嫩的小草，还有小妹妹那胖嘟嘟的小手。老师把我带进大自然，让我知道“我和小鸟、鲜花一样，都是人间快乐的使者”。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次经历告诉我，大自然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记得那天上午天气很好，我和老师散步到了较远的地方，到了中午该回家了，天气却一下子变得湿热难耐，阳光直接打在脸上，简直让人无处藏身。无奈，我们只能沿路寻找树荫休息，还是树下待着舒服啊。有一棵树不是很高，老师站在下面托着我爬了上去。树上坐着十分清凉，莎莉文老师提议把午餐拿到这儿来吃，说她负责回去取午餐，让我乖乖待在树上不要乱动。

哪里想到，老师离开没多久老天就突然变了脸。太阳不知躲去了哪里，天空一定是黑压压一片。在我看来，如果无法感受到太阳的温暖，那就意味着天空失去了光明。大地突然泛起一股奇怪的味道，凭借以往的经验我知道这昭示着暴风雨要来了，心里立即涌上莫名的恐惧。我独自一人，朋友都不在身边，就连坚实的大地此刻也离我很远，我该怎么办！一股陌生的力量紧紧把我围住，它力大无比，我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焦急地盼着有人来帮我，内心的恐惧让我感到脊背发凉。我一边想着老师怎么还不回来，一边想着怎样才能回到令我心安的大地。

下一秒，世界变得死一般沉寂，让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转瞬，树叶开始在枝头疯狂晃动，有那么一刻，整棵树干也跟着一起抖动起来。一阵大风席卷而过，要不是使尽浑身力气死命抱住一根树枝，我也许会连同树叶一起被扫落在地。大树在风中摇摇摆摆，细小的树枝被风纷纷折断，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我难以压抑内心的冲动，心想不如索性跳下去算了，可没想到恐惧让我浑身发软，根本动弹不得。我蜷缩在树杈之间，任凭树枝在我周围不断抽打。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能感受到强烈的震动，好像是什么庞然大物从空中坠落，惊动了大地，撼动了整棵大树。我坐的那根枝干不停地震颤，我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儿，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跟它一起掉下去。千钧一发之际，老师赶了回来，她抓着我的手把我扶下树。双脚刚落地，我就紧紧抱着她不肯放手，没想到再次感受到脚下坚实的大地会让我激动得浑身发抖。从这次惊险万分的经历中，我又获得了一种新的知识——大自然有时也会向它的儿女发脾气，可怕的利爪原来就隐藏在它那温柔美丽的外表下面！

这件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爬树，那次的经历一直让我心有余悸。后来我之所以能克服内心的恐惧还要感谢金合欢树。

那是初春，一个美丽的上午，我独自一人在家里读书，突然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幽香。我站起身，摸索着伸出双手，那种香气沁人心脾，让人感觉好像美丽的春姑娘来到了园中。我轻声问：“你是谁呀？”其实根本不用等到它回答，我已经认出那是金合欢花散发的芳香。我记得金合欢树就在篱栅附近，在路的转弯处，于是摸索着朝花园走去。

没错，它就在那里。和煦的阳光下，花团锦簇压低了枝丫。这么美轮美奂的景象恐怕只有天上才会有吧。那娇嫩的花朵被凡人轻轻一碰就会娇羞地蜷缩起来。究竟是谁把这天上的尤物移植到了凡间？纷纷花瓣雨落，我终于摸索到了粗壮的树干。我迟疑了一下，可始终抵抗不了这美景的诱惑，心一横，抬起一条腿踏在树杈中间，抓住树枝攀到了树上。相比我的小手，那树枝太过粗大，我根本抓不牢。不小心，手又被树皮划伤，我感觉自己马上要掉下来了。可是一想到爬上这棵树就等于战胜了自己、战胜了大自然，于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我越爬越高，最后竟然在树杈中间摸到一把椅子，我想那肯定是多年以前有人爬上树把它安放在那里的。岁月流转，这把椅子已经和大树融为一体，难分彼此。我在椅子上坐了许久，许久，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乘坐五彩云霞在天空飘飞的美丽仙子。那以后，我时常爬到这棵金合欢树上，畅想美好的现在，憧憬未来。

终于掌握了语言学习的钥匙，我迫不及待想要开启更多的语言之门。

健全的孩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学会讲话，他们听身边的人怎么说话，然后模仿便可以学会。可对聋哑人来说，每个单词的学习都要漫长、痛苦得多。但无论多么艰辛，结果总是无比美妙。我的语言学习从记名词开始，随着时间的积累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最初，发一个音节都结结巴巴的，到最后头脑里却可以快速闪现莎士比亚的诗句。我们一路走来，的确经历了许多艰难险阻，但最终所取得的进步和成就证明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刚开始，老师教我新知识我只是认真听着，很少提问。词汇量不够，对事物的认知模糊，我哪里能提出什么问题。随着我对外界的了解逐渐增加，词汇也多了，问题也就多了起来。我甚至常常执着于某个话题，想要有更为深入的了解。有时候，一个新单词会唤醒大脑中记忆的画面，让我回想到以前学过的知识。

记得一天早上，我第一次问老师什么是“爱”，那时我知道的单词并不多，“爱”是其中一个。花园里的紫罗兰开花了，我采了一捧送给老师。她本想吻一下我的脸颊，但那时除了母亲我不习惯别人吻我，于是她温柔地把我搂在怀里，在我手上写下“我爱海伦”几个单词。

“爱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她把我拉到跟前，一边指着我的胸口，一边说：“爱在这里。”我吃惊地发现原来心脏是跳动的。可对她的回答，我还是无法理解。那时候我只对摸得着的东西有概念。

我闻了闻她手中的紫罗兰，连说带比画地问她：“爱是花朵的芬芳吗？”

“不是。”老师回答。

我心想，怎么又不是。这时暖暖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那这也不是爱吗？”我指着阳光照过来的方向问她。

在我看来，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莫过于太阳，因为有了它的滋养，万物才得以生长。可是莎莉文老师还是摇头，这不禁让我感到困惑和失望。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无法向我解释到底什么是爱。

之后的一两天，老师让我把珠子穿成对称的图案，比如先穿两颗大的，再穿三颗小的，以此类推。我有好多地方都穿错了，莎莉文老师耐心地一遍一遍给我解释。最后我自己也发现了一处明显的错误，于是我一边全神贯注听老师讲解，一边思忖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老师摸了摸我的额头，一笔一画地写出“想”这个单词。

瞬间我好像醍醐灌顶，“想”这个词描述的原来是思维活动。这是我第一次对抽象概念有了全新的认识。

我一动也不动，在那里坐了许久，心里想的不是怀里的那些珠子，而是能否凭借自己对抽象事物的全新认识，弄懂“爱”的含义。那一天太阳一直躲在云朵里未曾露面，天空还时不时降下几场阵雨。可谁想到，须臾间太阳竟然钻出了云朵，再度散发出万丈光芒。

我仍不肯放弃，问老师：“那这是爱吗？”

“爱，有点儿像天上遮住太阳的云朵。”她回答说，然后继续用简单的话向我解释道，“你触摸不到云朵，但能触摸到雨水，你知道经历了一日暴晒，干瘪的花朵和干涸的大地是多么渴望雨水的滋润。同样道理，你无法触摸到爱，但却能感受到爱心滋养的幸福甜蜜。没有爱，生活就不会快乐，甚至连玩耍都无法让我们提起兴趣。”

老师的话一下子让我领悟到其中的真谛——我感觉自己终于可以与人在精神层面上交流了。

从教我的第一天起，老师坚持用与正常孩子交流的方式跟我说话，唯一的区别就是她是把话写在我手上，而不是说出来。如果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或词组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总是十分耐心地教导我。有时她甚至会提出一些我根本无法驾驭的内容与我讨论。

我们用这样的方式交流了好几年。要知道，即使是最简单的日常对话，也会牵涉到大量词组和表达方式。而对于聋哑人来说，可能花两三年的时间都无法全部掌握。健全的孩子学说话，靠的是不断的重复和模仿，家里人的对话会对他的大脑形成一种刺激，让他联想到各种话题，进而促使他自发形成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但这种自然的交流方式对于聋哑人来说是不可能的。我的老师从一开始就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她想好要对我加强这类的刺激。不管周围的人说什么，她都一字一句重复给我听，还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加入对话，加入时具体可以说些什么。即便如此，主动参与别人的对话对我来说仍然很难，过了很久我才做得到。如果说我什么时候才学会在恰当的时机插入恰当的内容，那可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对盲人或聋哑人来说，掌握对话的礼仪已经着实不易，而对于我这个既盲又聋的人来说，那简直比登天还难！我根本无法分辨说话者的语气，也无法做到抑扬顿挫，表达重点；我无法察言观色，更无法参透对方面部表情后面隐藏的真实意思。

学习阅读，是我受教育的第二阶段。

学习识字不久，老师送了我一些盲文卡片。我很快明白上面的每个单词都有各自的意思，代表某个物体、某种行为或者某些特质。我有一个小架子，可以把不同单词按照一定顺序摆在上面组成简单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