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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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群体的感情与道德(2)

还是回到群体的观察这个问题上来吧!我们最后的结论是:集体观察是错误率最高的,它往往只是某个人的幻觉,通过传染,暗示给别人。我们可以举出无数事例来说明,对群体的证据要特别警惕。二十五年前,成千人在色当战役[19]中参加著名的骑兵团进攻,然而,面对极为矛盾的证词,没有人知道进攻是由谁指挥的。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中,英国将军沃尔斯利证实,关于滑铁卢战役的重大事实,人们以前犯了许多大错,而那些事实是数百证人亲眼目睹的。[20]

这类事实告诉我们群体的证词价值几何。逻辑学论文引用了许多证人众口一词的意见,证据充分得完全可以用来证明事实确实如此。但有关群体心理学的知识告诉我们,逻辑学论文在这一点上要完全重写。越多人证明的事件越不可靠。说某事是成千人同时看见的,这往往意味着事实真相与人们所说的大相径庭。

由此清楚地表明,必须把史书当作是纯粹想象的产物。那是一些没有看清楚的事情,凭空想象,加上事后的诠释。拌石膏也比花时间写这类书有用。如果古人没有给我们留下文学、艺术和建筑方面的作品,我们就永远无法真实地了解过去。我们可曾了解在人类历史上起重大作用的伟人们的真实生活?比如赫拉克利特[21]、佛陀、耶稣或穆罕默德[22]?很可能不知道。其实,他们的真实生活如何,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我们想了解的,是民间传说所创造的伟人。群体感到激动人心的,是具有传奇色彩的英雄,而不是真正的英雄本人。

不幸的是,传说——哪怕是被书籍记录下来的传说,也会很不可靠。群体的想象会根据时间的不同,尤其是根据种族的不同,不断地对它进行改动。《圣经》中血腥的耶和华与圣德勒撒[23]充满了爱的上帝相距甚远;中国人崇拜的菩萨和印度人敬仰的佛陀也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关于那些英雄的传说,甚至用不了几个世纪就可以被群体的想象所改变。有时,这种改变只需几年。今天,我们已看到,关于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之一的传说,在不到五十年的时间里已被改变了许多次。在波旁王朝时期,拿破仑是一个淳朴的、无私的、充满自由思想的人,是穷人的朋友,用诗人的说法是,穷人会在破屋里久久地怀念他。三十年后,这个仁慈的英雄成了一个嗜血的暴君,他滥用权力与自由,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牺牲了三百万人的生命。现在,这一传说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几十个世纪之后,未来的学者对这些互相矛盾的故事,也许会莫衷一是,怀疑这个英雄是否真的存在,正如现在有人怀疑佛陀的真实性一样。也许,他不过是阳光般灿烂的神话或是赫拉克勒斯[24]传说的演绎。这种不确定性也许很容易会让他们感到无所谓,因为,他们将比今天的我们更了解群体的心理,知道历史只能依靠神话才能续写下去。

3.群体感情的夸大化和简单化

群体表现出来的感情,不管好坏,都有极简单化和夸大化这双重特点。在这一点上,如同在其他许多方面一样,群体中的个人很接近原始人。由于分不清细微的区别,他们是笼统地来看待事物的,看不到事物之间的过渡状态。在群体中,感情的夸大会由于这一事实而强化:流露出来的感情很快就会通过暗示和传染的方式进行传播。由于受到明显的支持,这种感情的力量将得到大大加强。

感情的简单化和夸大化只能使群体既不懂得怀疑,也不会犹豫。他们像女人一样,动不动就走极端。应该引起怀疑的东西立即就变成了无可辩驳的明显事实。对独处的个人来说,反感和反对的情绪出现之后,不会愈演愈烈,而在群体中的个人身上,这种情绪却很快就会变成巨大的仇恨。

由于缺乏责任感,群体的感情会更加暴烈,尤其在异质性群体当中。群体的人数越多,便越是肯定自己不会遭到惩罚,也由于人数众多,会一时感到自己无比强大。群体中的个人不可能产生的感情和行为在群体中成了可能。在群体中,蠢人、白痴和妒忌者不会再感到自己平庸和无能,而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短暂却巨大的力量。

很不幸,这种夸大往往会让群体态度粗暴,那是来自原始人的残余本能,而有责任感的个人因担心受到惩罚会有所克制。所以,群体很容易做出极坏的事情。

然而,如果得到巧妙的暗示,群体也并不是不能表现出勇敢、忠诚和崇高的道德,甚至能比独处的个人做得更好。研究群体的道德时,我们将有机会来重新讨论这一点。

由于夸大自己的感情,群体只会被极端的感情所打动。演说家为了吸引众人,势必滥用词汇,斩钉截铁。夸大、断言、重复,绝不会经过理性思考之后再表明看法。众所周知,这是公共集会上的演说家所惯用的辩术。

同样,群体也希望夸大英雄人物的感情,总是放大他们的优点和品德。人们清楚地发现,在戏剧中,群体总是要求戏中的主人公具有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拥有的种种优秀美德,如勇敢、道德高尚、人品好。

所谓的舞台视觉效果是有道理的。那种效果显然是存在的,但规则却往往与理智和逻辑没有什么关系。对群体说话的艺术无疑是低层次的,但要求有特别的技巧。某些剧本在阅读的时候很难说清好在哪里,导演在接到剧本时也往往拿不准它是否会成功。想对此作出判断,首先要让自己变成观众。[25]

如果可以展开,我们将说明种族在这方面的重要影响。有时,在某个国家让众人激动的剧本,在另一个国家却丝毫得不到成功,或只得到一些行家的赏识却不为大众所接受,人们出于礼貌才给予掌声,因为它没能打动异地的观众。

用不着补充说,群体的夸大只对感情有影响,对智力没有任何作用。我已经阐明,个体一旦结群,他的智力水平立即就会下降,而且是大大下降。塔尔德先生,一个博学的官员,在研究群体犯罪行时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在感情方面,群体可能升得很高或者相反,跌得很低。

4.群体的褊狭、专横和保守

群体只拥有简单和极端的感情。他们全盘接受或一概拒绝被暗示给他们的意见、主张和信仰,把它们当作是绝对正确或是完全错误的东西。通过暗示而不是通过理性而产生信仰,结果总是如此。大家都知道宗教信仰是多么褊狭,它对灵魂的统治又有多么专制。

群体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对旗帜鲜明,而且对自己的力量有清楚的认识,所以显得既专横又褊狭。个人可以容忍矛盾和争论,群体却绝不允许。在公共集会上,演说家稍有反驳,立即就会引起愤怒而粗暴的辱骂和怒吼。如果演说者还不下台,等待他的很快就是暴力和驱逐。没有当局执法者的严阵以待,与公众意见相左的人甚至常遭杀害。

在各种群体当中,专横和褊狭都很普遍,但程度相差很大,在此,种族的基本观念又产生了作用,它支配着人们的感情和思想。尤其是在拉丁群体当中,专横与褊狭达到了很高的程度,甚至完全摧毁了在盎格鲁-撒克逊人当中如此强大的个人独立精神。拉丁群体只看重自己所属团体的集体独立,这种独立的特征,便是要用粗暴手段让异见者立即接受他们的信仰。在拉丁民族中,自宗教裁判所之后,各时期的雅各宾党人从不曾想到,除了他们的自由之外还有别的自由。

群体的专横和褊狭是很明显的,这种情绪很容易产生,也非常容易被接受和实行,只要强加给他们。群体屈从于权威,却不怎么会为善良动心。对他们来说,善良是一种弱点。他们从来不同情宽厚的领袖,而是屈服于残酷压迫他们的暴君,总是把暴君抬到至高无上的地步。如果说群体敢于践踏被推翻的暴君,那是因为他失去了权威,回到了弱者的队伍当中,受到蔑视,大家不再怕他。群体所喜欢的英雄总是像恺撒[26]那样的人,他威风凛凛的样子吸引着他们,他的威严使他们臣服,他的马刀使他们害怕。

群体随时准备推翻弱者的统治,而顺从地臣服于强大的专制。如果专制的力量断断续续,总是服从于极端感情的群体也会忽冷忽热,不是无法无天,就是卑躬屈膝。

以为群体的革命本能能起重要作用,那是因为不了解他们的心理。他们的暴力让我们在这一点上产生了错觉。群体的反抗和破坏,爆发的时间总是非常短暂。他们受无意识的统治太严重,所以也就太容易受到古老世袭制的影响,不可能不保守。如果对他们放任不管,他们很快就对混乱感到厌倦,本能地走向奴性。当波拿巴取消所有自由,强硬地显示出其铁腕时,最热烈地拥护他的,恰恰是雅各宾党人中最傲慢、最难驯的人。

如果没有深刻意识到群体极为保守的本能,就很难理解历史,尤其是人民革命的历史。他们很想改变自己的制度,有时甚至会为此进行暴力革命。但这些制度的本质,体现了种族对世袭制的需要,所以他们不会常常进行革命。他们的不断变化只是表面上的。事实上,他们跟原始人一样,相当保守,对传统的尊重和崇拜是无条件的,本能地害怕所有会改变他们真正生存状况的新事物。这种恐惧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如果在发明机械、蒸汽机和铁路的时代,民主就拥有它现在的这种权利,那些发明都会变得不可能,或只有通过不断的革命和屠杀才能做到。对文明的进步来说,群体的力量在科学与工业大发明已经完成之后才诞生,这是一大幸事。

5.群体的道德

如果我们把“道德”这个词理解为持久地遵守某些社会习俗,不断压制自私的冲动,那么,过于冲动和多变的群体显然不能被认为是有道德的。但如果我们在“道德”这个词当中加上某些可以一时表现出来的优点,如忘我、忠诚、无私、自我牺牲、渴望平等,我们则可以说,群体有时表现得恰恰相反,能做出非常道德的事情。

研究群体的心理学家不多,而且都是从群体犯罪的角度去研究。看到他们如此频繁地犯罪,心理学家们都认为他们的道德十分低下。

也许事实往往如此。可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残忍与破坏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它蛰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个人独处时,要满足这种本能是很危险的,而一旦加入了某个群体,就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了,也就是说可以肯定自己不会受到惩罚了。这时,他便完全随心所欲了。通常,我们不能把这种破坏本能用在同类身上,只好拿动物开刀。那么多人喜欢狩猎,这与群体残酷的行径如出一辙。群体慢慢地虐杀手无寸铁的受害者,表现出一种十分卑劣的残忍。但对哲学家们看来,群体的这种残忍与十多个猎人成群结队,带着猎犬兴奋地追逐猎物,让它们撕裂不幸的鹿的肚子没什么不同。

如果说群体会杀人放火,犯下各种罪行,他们也可以表现得十分忠诚、勇于牺牲、无私无畏,甚至比个人独处时更为高尚。人们经常以荣誉、名誉、宗教和祖国的名义,让群体中的个人做出牺牲,而且往往要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历史可以提供无数类似十字军东征和九三年志愿者的例子。只有集体主义者才能如此无私、忠诚。多少群体为了信仰、主张和他们一知半解的字眼而英勇就义。群体罢工更多是为了服从命令,而不是为了提高他们已经满足的微薄工资。对群体来说,个人利益很少能成为主要动机,而对独处的个人来说,那可是唯一的动机。促使群体参加战争的绝对不是什么利益。就他们的智力而言,那些战争往往是难以理解的,然而他们却可以在战争中如此轻易地献出生命,就像云雀被猎人所装的镜子晃花眼、上了当一样。甚至连十足的恶棍也如此。他们一旦聚集成群,往往就会严格遵守道德原则。泰纳指出,九月屠夫们[27]把他们从受害者身上弄来的钱包和珠宝悉数交公,而他们原本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据为己有的。1848年革命期间,成群的穷人喊声震天地蜂拥而上,闯入杜伊勒里宫[28],却没有拿走一件闪闪发光的珠宝。那些东西,只要有一件,就够他们吃喝很多天了。

个人被群体道德净化,这当然不是一条永恒的规则,却很常见,甚至在远没有我刚才提到的情形那么严重的情况下也能看到。我曾说过,在戏剧中,人们都希望主人公高、大、全。我们常常发现,一场集会,哪怕参与者都是些道德低下的人,往往也会表现得规规矩矩。放荡者、皮条客和吵吵嚷嚷的小无赖,碰到有点危险的争吵或轻佻的语言,但与他们通常说话相比微不足道,也会压低嗓门说话。

所以,如果说群体常常服从低劣的本能,有时也可以作为品德高尚和道德崇高的典范。如果无私、顺从、绝对忠于某种或虚或实的理想也属于美德的范畴,我们就可以说,群体常常拥有这类美德,其水平甚至连最睿智的哲学家也不一定能够达到。他们这样做也许是无意识的,但这没关系。我们不要过多地抱怨群体总是受无意识的驱使,不动脑筋。如果他们动起脑筋,考虑自己眼前的利益,也许任何文明都无法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发展,人类也就不会有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