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薄片理论:小知识,大不同(1)
两个人的关系中也存在着一种笔迹,即一种不经意间自动显现的明显特征。无论是简单如敲出摩尔斯电码的小事,还是复杂如与人结为连理这样的大事,都有其可以识别且稳定如一的规律。
几年前的一天,一对年轻的夫妻来到了心理学家约翰·戈特曼(John Gottman)位于华盛顿大学的实验室。两人20出头,都是金发碧眼,顶着乱蓬蓬的时髦发型,戴着时尚个性的眼镜。我猜,在一番交流后,实验室的一些工作人员肯定会觉得这对夫妻不但招人喜欢、滑稽逗趣、机敏可爱,还有些让人哭笑不得。其实,这些特征在戈特曼为他们的到访而拍摄的视频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中,丈夫的举止顽皮可爱,而妻子则话语尖锐、有种不动声色的机智。我们且称他们为比尔和苏珊吧。
戈特曼放置实验器材的小房间,设在一幢普通的两层建筑物中。夫妻二人被领进屋,坐在两把相距约5英尺的办公椅上。两人的手指和耳朵上夹着电极感应器,用来测量心率、出汗量,以及皮肤的温度。在放置椅子的突起的平台上,装有一台振荡器,用来测量两人各移动了多少距离。两台摄像机分别对准两人,以记录他们的言谈举止。两个人在运转的摄像机前独处了15分钟,并按照指示,任意选取一个在两人婚姻中引起争端的话题加以讨论。比尔和苏珊的问题出在宠物狗的身上。两人居住的公寓很狭窄,却养了一条大型犬,比尔不喜欢那条狗,但苏珊喜欢。于是,在15分钟的时间里,两人展开了讨论,商议应该采取的措施。
比尔和苏珊的对话视频,看起来不过是夫妻间常有的平淡无奇的谈话。没有人发火,没有人失态,更没有人豁然顿悟出什么真理。首先发话的是比尔,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我就是个不爱狗的人。”接着,他又埋怨了几句,但埋怨的对象是狗,并没有针对苏珊。苏珊也同样发了点牢骚,但有的时候,两人好像浑然不知自己是在争辩似的。比如谈到狗身上是否有异味时,比尔和苏珊的嘴角都挂着浅浅的微笑,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起趣来。
苏珊:亲爱的,它不臭啊……
比尔:你最近有没有闻过它啊?
苏珊:闻过啊。它挺香的呢。我还摸了它呢,摸完之后我的手既不难闻也不油腻。你的手从没有油乎乎过,好不好。
比尔:拜托!有啊。
苏珊:我才不会让我家狗狗油腻腻的呢。
比尔:拜托,这怎么可能!它是狗啊。
苏珊:我的狗绝不会有油味儿。你最好说话悠着点儿。
比尔:不,你才该悠着点儿。
苏珊:不,你才该小心点儿……不许你说我的狗狗有油味儿。
1.爱情实验室
看完苏珊与比尔15分钟的录像后,你觉得我们能对两人的婚姻有多少了解?我们能否推测这段感情是否会顺利发展?我猜大多数人可能会认为,比尔和苏珊有关狗的谈话并没有提供多少信息。这段谈话太过简短了,而婚姻则要经受来自金钱、性、孩子、工作和嫡亲反复无常的轮番轰炸。夫妻两人在一起,有时会如胶似漆,有时会炮火连天,而有时虽然一时间简直想将对方千刀万剐,但度假归来后却又像新婚夫妻一样缠绵了。人们觉得,要“了解”一对情侣,我们必须得花费数周、数月的时间,把两人开心、疲倦、气愤、厌烦、愉悦,以及精神崩溃等状态观察个遍,绝不能仅凭比尔和苏珊那种放松的闲聊状态就妄下定论。看来,想要准确推测婚姻前途这等大事,我们必须不遗余力地从众多领域搜集各种信息才行。
但是,约翰·戈特曼已经证实,我们实在无须如此大费周章。他的“爱情实验室”位于华盛顿大学的校园里,自20世纪80年代起,他已经将3000多对类似比尔和苏珊的夫妻带进了实验室中的那间小屋。戈特曼有一套代码系统,他将其命名为“SPAFF”[2]。此系统分为20个代码,分别对应夫妻在沟通中可能出现的各种情绪。首先,工作人员为每对夫妻拍摄录像,然后再依据SPAFF系统加以分析。其中,反感的代码为1,蔑视为2,气愤为7,戒备为10,埋怨为11,伤心为12,一言不发为13,含糊其辞为14,依此类推。在戈特曼的指导下,工作人员学会了阅读人们表情的细微变化,也学会了如何诠释对话中的模棱两可之处。观看录像时,他们会为夫妻每一秒钟的交流指定一个SPAFF代码。因此,一段15分钟的争执会衍生出一串由1800个代码组成的数据,其中,夫妻双方各占900个代码。举例来说,“7,7,14,10,11,11”这样一组代码表示,在6秒钟的时间段内,夫妻中的一方先是感受到了一闪而过的气愤,然后含糊其辞,接着起了戒备之心,最后发起牢骚来。接下来,代码破译人员依照电极感应器上的数据,得出夫妻中的一方何时心跳加速、何时体温升高,以及何时在座椅上左右摇晃等信息,然后再将这些信息代入一个复杂的等式之中。
根据上述计算,戈特曼获得了一个重大发现:通过分析一对夫妻长达1小时的交流,他便能够以95%的准确率,预测出50年后两人是否会离婚;通过观看15分钟的录像,他的准确率则在90%上下。不久前,与戈特曼共事的西比尔·卡瑞(Sybil Carrère)教授随意看了几盘录像带,想尝试着设计一项新的研究项目。她发现,仅靠观看3分钟的夫妻交流视频,工作人员仍能够以相当惊人的准确率,预测出哪些婚姻会面临破裂、哪些会成功。用来了解一段婚姻的时间可以如此短暂,这是人们始料未及的。
约翰·戈特曼是位个子不高的中年男士,长着猫头鹰般犀利的眼睛,头发花白,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他魅力超凡,总能与人攀谈甚欢,每当谈到让他兴奋的话题时,他的眼睛便闪闪发亮,显得更加炯炯有神了。在越战期间,他出于人道主义拒服兵役。时至今日,他的身上仍带有20世纪60年代嬉皮士的范儿,比如他那顶时而扣在犹太编织圆帽上、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红军帽。他的研究领域是心理学,但他也曾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过数学。显然,数学的严谨精确对他影响很大。在接受我的采访时,戈特曼刚刚出版了他的呕心沥血之作——一篇信息量庞大、名为“离婚中的数学”(The Mathematics of Divorce)的500页专题论文。他在一张餐巾纸上涂涂画画,试图帮我理解他论文中的论点,而我却被五花八门的等式和即兴而为的图画搞得云里雾里。
本书所讲到的,是我们的潜意识中冒出的想法和做出的决策,而戈特曼这个人物在书中可能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他的思考方式并没有涉及直觉,他的决断也不是在瞬间做出的。他只是坐在电脑前面,煞费苦心地分析录像的每一秒罢了,这是典型的运用意识深思熟虑的思考方式。而实际上,我们可以从戈特曼那里学到有关“薄片分析法”(thin-slicing)的许多相关知识。“薄片分析法”是快速认知(Rapid Cognition)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指人们通过极少经验即可理解事物和行为规律的潜意识能力。伊芙琳·哈里森见到立像时曾脱口而出:“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她所用的,就是薄片分析法。在仅抽取了10张牌后,艾奥瓦大学实验中的赌博者便对红色纸牌产生了压力反应,这也是相同的道理。
潜意识之所以如此吸引眼球,其中不乏薄片分析法的助力。然而,薄片分析法也是快速认知中最困扰我们的难题。在短暂的时间内,要搜集到精确判断所必需的所有信息,这怎么可能办得到呢?答案是,当我们的潜意识进入薄片分析模式时,我们所做的,其实跟戈特曼与他的录像一样。只不过,我们的思考属于潜意识层面,并且是在一种自动、高速的状态下完成的。一段婚姻真的能在瞬间被破译吗?答案是肯定的,并且其他许多看似纷繁复杂的事情亦然,而戈特曼的做法恰恰可以为我们指点迷津。
2.婚姻与摩尔斯电码
戈特曼的实验室里,有一位名叫安伯·塔贝尔斯(Amber Tabares)的研究生,她是一位训练有素的SPAFF代码编写员。我和她坐在比尔和苏珊待过的房间里,一起在监视屏上观看了这对夫妻交流的录像。首先发话的是比尔,他说他喜欢两人以前养的狗,但就是对新养的狗提不起劲儿来。他的话语间并无愠怒和敌意,看来,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情。
塔贝尔斯告诉我,如果听得仔细些,我们会发现比尔明显存有戒备之心。在SPAFF语言中,比尔使用的是交相指责(cross-complaining)和“是,不过”的招数(“yes-but”tactic),即先表面同意,然后再反悔。我们发现,在两人谈话的前66秒中,比尔有40秒都处于戒备状态,而当比尔发话时,苏珊很迅速地翻了几次白眼——这是蔑视的典型标志。接着,比尔谈到他对狗圈的不满,苏珊在回应时双眼紧闭,操着居高临下、指责训教的口吻。比尔说他不想在起居室里放圈栏,苏珊则说“我不想为这个起争执”,然后又翻了一次白眼——又一个蔑视的象征。“你看,”塔贝尔斯说,“又是蔑视。谈话才刚刚开始,我们就已经看到,男方几乎一直处在戒备状态,而女方已经翻了好几次白眼了。”
在谈话进行时,两人都没有表现出过激的敌意。偶尔有微妙的情绪闪过时,塔贝尔斯便会暂停录像,给我指出来。有些夫妻在争吵时真的会大动干戈,但这两人却远远没有那么外露。比尔抱怨说,因为担心狗会在家里捣乱,两人总是不得不早早回家,狗已然成了他们社交生活的绊脚石。苏珊否认了这一说法,争论道:“它就算啃东西,也只是在我们离开后的前15分钟里啃。”比尔看似同意了,他轻轻点了点头说:“是啊,我知道。”然后又补充道:“我知道这可能不合情理,但我就是不想养这只狗。”
塔贝尔斯指着录像说:“比尔先是说‘是啊,我知道’,但实际上是用了‘是,不过’那一招儿。虽然他对苏珊表示出认同,但接下来却说他不喜欢那只狗。他实际上是存有戒心的。我一直在想,他人可真好啊,一直在委曲求全。但我后来明白了,他用的是‘是,不过’的手段,一不小心就把人给蒙蔽了。”
比尔继续说道:“你得承认我已经改进了很多了。这周的我比上周、上上周都有所进步。”
塔贝尔斯又发话了:“有一次研究新婚夫妻的录像的时候,我们发现在后来离婚的夫妻中,一方要求得到夸奖和认可,但另一方却不肯给予的情况时有发生。在相处融洽的夫妻二人中,一方会在听取对方的话后赞同地说:‘你是对的。’这一点很重要。人们在点头说‘嗯’或‘是’的时候,所表达的是支持和鼓励,但在整段录像中,苏珊却没有一次这样的表达,这一点是我们直到编码完毕时才发现的。”
塔贝尔斯接着说道:“说来也奇怪,他们在进屋时,并没有让我们觉得两人关系有不和之处。拍摄完成后,工作人员让他们观看录像,他们觉得整段录像都非常滑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但我还是不能确定。他们当时不像结婚很久,应该还处在甜蜜期呢。老实说,苏珊太过固执己见了。他们争执的表面原因好像是为了狗,但苏珊在两人矛盾中的寸步不让,才是真正的原因。从长计议,这种心态可能会对婚姻造成重创。我在想,他们能不能跨过七年之痒这道坎儿?两人之间的感情到底够不够积极?因为,看似积极的东西往往并非表象所示。”
塔贝尔斯着眼的是夫妻关系的哪些因素呢?用专业的术语来解释,她所衡量的,是正面与负面的情绪各占多少比例。因为据戈特曼调查,一段婚姻若想延续,则婚姻中的积极情绪与消极情绪之比至少要达到5∶1。通俗来说,塔贝尔斯在短暂的录像中所寻找的,是比尔和苏珊婚姻的规律模式。因为戈特曼著作的中心论点就在于,所有婚姻都有其独特的模式,而我们可以从任何重要的交流互动中,发现这种婚姻基因的痕迹。戈特曼之所以会请夫妻讲述两人相遇的往事,也正是出于此故。因为他发现,当夫妻追忆两人恋爱过程中最有意义的时段时,他们的婚姻模式便会立即出现。
“判断过程很容易,”戈特曼说,“我昨天刚看过一盘录像带。女方说:‘我们是在周末滑雪时相遇的,他当时和他几个朋友在一起,我有点儿喜欢他。我们本来约好一起出去,但他喝多了,就直接回家睡觉去了,害我苦等了3个小时。我把他弄醒后告诉他,我不希望受到这种待遇,还说他不是个好人。然后他说:嗯,不过,我真是喝多了。’”初次见面时,两人的沟通方式就有很大的问题,而且很遗憾,这一模式贯穿了两人恋爱的始终。戈特曼接着说:“做出分析其实并不太难。刚开始进行这些访谈实验的时候,我还想过,要是实验对象接受访谈时恰好心情很糟怎么办,但实际得出的预测结果还是准确得令人惊讶。而且,就算再追加一次访谈,你所观察到的模式还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