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言:南北性格(1)
亚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1955年12月1日,傍晚。
一辆公共汽车缓缓停靠在车站,一位从衣着上看约40岁的妇女走上车来。尽管这一整天她都在蒙哥马利集市一家简陋的地下裁缝店里弯着腰熨衣服,但此刻她站得笔直。她的脚水肿得厉害,肩膀也酸痛不已。她坐在黑人区的第一排,静静地看着公共汽车被涌上的乘客塞满。一切一如往常,直到司机要求她把座位让给一个白种人。
这位黑人妇女轻启双唇,回应了一个字,正是这个字引发了20世纪最重要的人权保护运动,也正是这个字让美国开始了探索进步的征程。
这个字就是——“不”。
司机恐吓她说,如果她不照做就要把她抓起来。
“随你。”罗莎·帕克斯说道。
随后一位警员到达现场,他责问帕克斯为什么拒绝让座。
“凭什么我们就得听任你们摆布?”帕克斯平静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警察说道,“可是法律就是法律,你触犯了法律,就要坐牢。”
在帕克斯上庭并因被控扰乱治安而被定罪的那天下午,蒙哥马利市权利促进协会(Montgomery Improvement Association)为帕克斯事件在霍尔特街浸信会教堂——镇上最贫穷的地方——举行了一次集会。当时有5000人对帕克斯勇敢的行为表示支持,人越聚越多,直到拥挤的教堂再也容纳不下了,其余的人就站在教堂外面,通过扩音器聆听教堂里面的声音。牧师马丁·路德·金对着人群说道:“你们知道,我的朋友们,终有一天,人们再也忍受不了压迫者铁蹄的践踏;终有一天,人们再也忍受不了被赶出生活中7月的灿烂阳光,在阿尔卑斯山11月刺骨的寒风中罚站。”
他赞扬了帕克斯的勇气并拥抱了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出现就足以激励那些悸动的人群了。权利促进协会发动的这次全市范围的黑人抵制公交行动,持续了长达381天之久。黑人们每天徒步行走数公里去上班,或者与陌生人一起使用汽车,完全拒绝搭乘公共汽车。他们改写了美国的历史。
我一直想象罗莎·帕克斯应该是个高大而果敢的女性——一个会因公车让座而站起来反抗的女性。然而直到2005年,92岁的帕斯克女士去世的时候,讣告里对她的回顾说她是一个言语轻柔、待人亲切且身材瘦小的女性。她“胆小而腼腆”,却有着“雄狮般的勇气”。在对她的评价中,较多的是类似“激进的谦逊”和“沉默的刚毅”之类的描述。可是,沉默却拥有着刚毅的性格,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些描述中暗含着太多的意义。一个人如何做到既腼腆又勇敢呢?
帕克斯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性格中的这种矛盾,她给自传取名为《沉默的力量》,正是这个题目让我们更想挑战之前的假设。为什么沉默就不能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呢?抑或有什么东西是沉默可以做到而被我们忽略的呢?
我们的人生受性格影响,如同受到性别和民族的影响一样。性格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方面被称为“南北性格”,这种说法来自某位科学家对于内向和外向的分类,南和北正是内向、外向在性格频谱中的位置。我们在这个统一的系统中所处的位置影响了我们对朋友和配偶的选择,也影响了我们同他人交谈的方式、消除个人差异的方式,甚至影响了我们示爱的方式。它还影响了我们对职业的选择,以及能否在工作中取得成功。性格决定了我们会不会去锻炼、敢不敢承认婚外情、失眠的情况下身体机能如何、从所犯的错误中能得到多少教训、在股票市场中会下多大的赌注、存在多大程度的延迟满足需求,或者能否成为一名优秀的领导者,以及谈论“如果”的可能性。它反映在我们的大脑通路、神经递质和神经系统末梢中。如今,内向与外向研究成为人格心理学中最引人瞩目的课题,唤起了无数科学家的好奇心。
这些科学家在新科技的帮助下已然有了一些令人兴奋的发现,但这只是一个漫长而传奇的传承的一部分。诗人和哲学家们自从内向和外向有记录以来,就开始致力于思考二者的关系。这两种性格在《圣经》以及希腊和罗马医生的著作中都曾出现过,有的进化心理学家称,关于这两种性格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更为久远的岁月:连动物王国中都会存在“内向者”和“外向者”之分,正如我们所见,从果蝇到翻车鱼再到猕猴,这两种性格都存在着。如同世界上其他互补配对的分类一样,如男性与女性、东方与西方、自由派与保守派——如果没有这两种性格的存在,对于人类而言,上述的这些分类的可辨识性就会大大降低。
我们来思考一下罗莎·帕克斯与马丁·路德·金之间的联系:一个令人敬佩的演说家在公共汽车上拒绝为白人让座,与一个温和又沉默寡言的女性做出这样勇敢的事情相比,其影响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帕克斯没有刺激大众的本领,即便她想站起来反抗,宣称她有一个自由的梦想,效果又能怎样呢?而在马丁·路德·金的帮助下,显然,她已经不需要这样做了。
如今,我们对性格作出了清晰明确的划分。我们被告知,好的性格就是要勇敢、快乐、善于交际。美国人自视为一个外向的种族,而这意味着美国人已经丢失了对自己真实的评价。调查显示,有1/3~1/2的美国人都具有内向的性格倾向——换句话说,在美国,两三个人中间就会有一个性格内向的人(鉴于美国被誉为最为外向的国家,其他地区的数据定然要高于美国);即使你本身不是一个内向者,你也一定想要找一个内向的人做你的另一半。
如果这些数据让你感到惊讶,那是因为有很多人有意无意装出一副外向的样子。隐秘的内向者是不会被轻易察觉的,在操场上、在高中生的更衣室里、在美国公司的走廊里,他们都不会被发现。有些人甚至被自己蒙蔽了,直到某些变故出现——解雇、空巢期、遗产继承,这些事情的发生让他们被迫从一种固定的生活模式中释放出来,从而反思自己的天性。当你和你的朋友或相识之人谈论本书所涉及的主题时,你会发现,那些看似最不可能有内向性格的人却会认为自己是内向者。
有如此之多的内向者甚至会对自己隐瞒这一性格,这其实很容易理解。我们生活在一个我姑且称之为外向理想型(Extrovert Ideal)的价值系统中,几乎每个人都坚信最理想的自我状态是善于交际、健谈的,即使是在聚光灯下也应谈笑自如。典型的外向者更喜欢行动而非观望,喜欢冒险而非计划,喜欢肯定而非怀疑。对于这类人而言,也许他喜欢速战速决,即使知道那样做存在着极大的出错风险;而她,则可能在小组协作中很好地完成了工作,并且与组员相处得都很融洽。我们也许会觉得我们的评价标准是因人而异的,然而通常情况下,人们往往会倾向于这样一种性格——一种相处起来让我们觉得很舒服的性格。当然,我们可以接受那些在公司车库里创作的天才们特立独行,但他们也只是例外,并非常态,而且我们的容忍限度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这些人是否富有或者是否拥有这样的特权。
内向,同它的“亲戚”们——敏感、严肃以及腼腆,在当今社会都被看成是一种次等的个人性格,一种介乎失望和病态之间的状态。内向者生活在外向理想型的影响之下,就如同女性在一个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价值形态下所处的位置一样,其自身的价值大打折扣。不可否认,外向者确实有着巨大的人格魅力,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在与这类人相处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我们是处于从属地位的。
很多研究都对外向理想型有所记载,然而这些研究都没有对这类性格作明确的定义或分类。举个例子,健谈的人通常被认为聪慧、长相姣好、为人有趣,而且更容易被人们当成朋友的不二人选。语速和音量也是很重要的因素:我们通常认为语速快的人相比于慢言慢语的人来说,能力更强而且更讨人喜欢。在小组中,发言情况也有着同样的影响。研究发现,那些健谈的人总是比安静的人更聪明一些——即使侃侃而谈的天赋与那些好想法之间并没有任何的联系。甚至“内向”这个词听起来都带有一丝贬义。心理学家萝莉·海尔格的一次研究发现,内向者总是能生动地描述自己的外貌(比如蓝绿色的眼睛、异国情调、高颧骨),可是一旦让他们描述内向者的普遍特征时,他们所表达出的形象却是冷漠、空洞而令人生厌(例如笨拙、中性色、皮肤问题等)。
然而,我们在不假思索宣扬外向理想型的同时也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很多伟大的思想、艺术还有发明——从进化论,到梵·高的《向日葵》,再到个人电脑——它们都来自安静而理智的人,他们知道如何与自己灵魂深处的思想交流,并在那个安静的世界里发现宝藏。试想,如果没有这些内向者,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将不会有:
万有引力定律
相对论
叶芝的《第二次降临》
肖邦的《夜曲》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彼得·潘
乔治·奥威尔的《1984》和《动物庄园》
戴帽子的猫
查理·布朗
《辛德勒的名单》、《外星人E.T.》和《第三类接触》
谷歌
哈利·波特系列
正如科技新闻记者威妮弗雷德·加拉格尔在报道中所写的:“有的人并非一受到外界刺激就匆忙反应,而是先有定力地细察一番。这种性格之所以受人称颂,是长期受教于学术和艺术浸淫的结果。要知道质能方程或者《失乐园》绝不是在一群动物社交的盛会中诞生的。”即使是在一些内向性不明显的领域,如金融、政治甚至行动主义,许多伟大的飞跃都是那些内向者完成的。在本书中,我们会看到这样的人物,如埃莉诺·罗斯福、阿尔·戈尔、沃伦·巴菲特、甘地,以及罗莎·帕克斯——他们的成就并非刻意而为,而恰恰是受益于他们内敛的性格。
当然,沉默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许多重要的当代生活机构是专门为那些喜欢集体项目和高强度刺激的人而设计的。对孩子们来说,越来越多的学校将课桌按照豆荚的形状排列,这样可以更好地培养小组学习能力,而研究显示,多数老师认为那些优秀的学生应该都是外向的。在我们所看到的电视节目里,主角都不是那些“邻家的孩子”,就像《脱线家族》里的辛迪·布雷迪和《反斗小宝贝》中的比弗·克利弗,而是那些性格外向的摇滚明星或网络直播主持,像是汉娜·蒙塔娜和《爱卡莉》中的卡莉·谢伊一样。即使是由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所赞助,为学前儿童所设置的榜样——西德科学小子,也是一个和伙伴们跳着舞开始每天学校生活的孩子。(“看我的舞姿!我是个摇滚巨星!”)
而作为成年人,我们之中的许多人都在为那些秉承团队协作精神的机构工作,那里的办公室没有任何隔断,那里的价值观是“人际关系”高于一切。为了推进我们的事业,我们不得不在公司的期许下,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遗余力地提高自我价值。那些得到资助的科学家往往都是自信的,也许可以说是自负而个性突出。那些能够让自己的作品挂在当代博物馆墙壁上的艺术家,往往也都在艺廊开幕时有过令人印象深刻的举止。那些作品得以发表的作家——即便是那些曾经被认为是淡泊人生而隐居的人——现在也都是些要经由出版商认可,会口若悬河发表演说的。(如果我不能说服我的出版商,证明我作为一个伪装外向者完全能够做到提高本书的销售量,那你们就看不到本书了。)
如果你是一个内向的人,你应该知道对沉默的偏见往往会引发严重的精神痛楚。如果你是个孩子,也许你会在无意间听到你父母因为你的羞涩而必须向他人道歉。(“你怎么就不能更像个肯尼迪男孩呢?”就是一个我多次采访过的男孩经常被他的糊涂父母说的一句话。)或者在学校里经常有人说你“从你的壳里爬出来”——这种刺耳的表述方式难免忽略了一点:有些动物天生就要无时无处不背着防护壳,而对于有些人而言此举亦然。“那些从小就在我耳边萦绕的评价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们说我懒、笨、慢、闷,”一个名叫“内向撤退”的电子邮件列表的成员写道,“当我长大一点儿,成熟到可以认清我只不过比较内向,那是我的一部分,之前对我的种种假设其实都是不对的。我多么希望那个时候我能够证明这些,然后让别人改变这种偏见。”
即使你是个成年人,你可能也会因为想读一本好书而谢绝参加一个晚宴邀请从而感到内疚和痛苦。或者你更喜欢一个人去餐馆吃饭而不用担心自己的打扮会给同行的人丢脸。或者常常有人对你说“你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了”——这是一种对表现沉默和深沉之人的不满。
当然,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词是专门给这类人的——思想者。
我亲眼见过,对于内向的人来说,估量自己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而当他们去做的时候又是多么强大。十余年的时间里,我教过各种各样的人谈判技巧,包括律师、大学生、对冲基金经理以及已婚夫妇。当然,这些涵盖了所有的基本知识:如何为一个谈判作准备,何时做第一次报价,以及当对方说“要还是不要”的时候该怎么做。然而客户也会要求我帮助他们分析性格,以让其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