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与梦想1:1932-1972年美国社会实录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序曲谷底(2)

即使在“大萧条”时期,华盛顿的游客仍然络绎不绝,但他们并没有选择搭乘降落在华盛顿国家机场的航班(1970年每天有24000名乘客在该机场出入境),当时这个机场所在地还在波多马克河域下静静地躺着。航空旅行十分罕见,劳动力市场供过于求,航空公司要求每位空姐都是注册护士,但客机通常只是福特三引擎飞机,不能在夜间或恶劣天气情况下飞行。当时也没有横跨全国的航班,客机的平均速度为每小时155英里。一名男子花了18个小时通过转机横跨全美,他的照片被刊登在了各大报纸上。尽管华盛顿当时有一个胡佛机场,位于弗吉尼亚州一侧,现在的第14街桥(当时叫公路大桥)所在地,每天只有250人次。绝大多数旅客(每年有1100万人)会到达联合车站。蒸汽机的巅峰统治已经接近尾声,20000辆火车轰鸣着穿过村庄(1970年时还不到300辆),这悠长的哀鸣声唤醒了举国上下那些躁动的年轻人,包括正在康涅狄格州沃灵福德镇的乔特学校上学的15岁少年约翰·F·肯尼迪、在休斯敦公开演讲的教师林登·约翰逊,还有在加利福尼亚州惠蒂尔学院的大学生理查德·M·尼克松,他正在想象横跨东方地平线的情景和华盛顿特区的样子。

来华盛顿的人看什么呢?他们首先会参观火车站,联合车站是按城市古典建筑计划建成的第一座石造建筑,气势宏伟,连同国会山一起,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当时的国会山就和现在一般,正面朝东,因为某位建筑师认为东面是城市发展的方向。在那时,总统权力的持续扩张还没有开始,所以,国会才是华盛顿的权力集中点,像远征军这样的外来者会把国会山作为他们的第一站。对有些人来说,这也是最后一站,因为白宫不欢迎参观者,也没有什么其他景点。当然,有林肯纪念堂和华盛顿纪念碑(碑中附带新电梯,不过青少年总愿意去挑战那898级台阶),有开放的植物园和福尔杰莎士比亚图书馆。谢尔瓦设计的旋翼飞机(一个直升机原型)在史密森学会(博物馆群)的草坪上成功着陆后,该博物馆群逐渐备受欢迎。如果喜欢吊桥,可以参观阿灵顿纪念大桥,这是当年1月由胡佛总统剪彩启用的项目。最后,还有极少数的政府办公楼:C街的农业部、第18街的老内政部大厦、第7街的文官委员会大厦,和椭圆广场边上的商务部大厦。这一占地8英亩[5]的建筑群,建于20世纪20年代,被时任商务部长胡佛选为美国经济的圣地。

1932年的华盛顿与现在最大的不同是,如今众所周知的地标当时都尚未建成[6]。没有杰斐逊纪念堂、海军陆战队纪念碑,也没有最高法院大楼。国会山里,法官们居于参议院和众议院之间,几乎就在圆形大厅下方;无名将士墓和华盛顿国家座堂正在建设,圣母无原罪堂还在规划阶段;我们今天所知的宪法大道当时并不存在,仅仅是B街的延伸段。宽广的国家广场也只有在设计蓝图上才看得到当时其所在地是另一个华盛顿公园,树林茂密、街道纵横,还有尚未清除的“一战”临时建筑的残骸。除了商务部大厦,联邦三角建筑群里尚无其他建筑。《国家地理》报道,时任财政部长安德鲁·梅隆和参议员里德·斯姆特对一个40亿美元的城建计划特别感兴趣,该计划是在“整个宾夕法尼亚大道南侧”修建一排“宏伟建筑”,并计划由胡佛总统9月为新邮政局大楼奠基。但这座宏伟大楼及其相邻建筑还未建成,包括劳工部、州际商务委员会、司法部、国家档案馆、联邦贸易委员会和国家美术馆。当时美国联邦调查局不对公众开放,也无缘得见《宪法》和《独立宣言》原件。直到最近,大部分土地仍然是商业用地,但个别土地已破土动工,还有一些已归属财政部的也都已动工。

其中最具戏剧性的是,宾夕法尼亚大道上原先的一大片土地,现在是国家美术馆、联邦贸易委员会和特区网球场所在地。1932年7月28日早晨,那里还伫立着一排丑陋的老式红砖建筑,里面曾经有仓库、廉价旅馆、汽车展厅、一家中国餐馆和殡仪馆。大部分墙已经被推倒,本来几星期前就该被夷为平地的。但在6月17日深夜,补偿金远征军悄悄潜入并占领了这里。主管这里的特区警察局局长是一位名叫佩勒姆·D·格拉斯福德的退伍陆军准将,他不愿将远征军赶出安身之处,尤其看到这么多人还带着妻儿。但到了盛夏时节,格拉斯福德自身难保。国会因为他让远征军进城而大加斥责。白宫传出消息,胡佛总统已经忍无可忍。总统决定必须驱逐这些衣衫褴褛的不速之客,即使动用军队也在所不惜。事实证明,他的确这样做了。

宾夕法尼亚大道并不是远征军的总部,他们的主力军在华盛顿东南的安那考斯迪亚河彼岸,刚好要横穿第11街桥。但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的队伍是最显眼的,因为他们距离国会大厦不到三个街区。在政府看来,他们是眼中钉、肉中刺。政府下决心驱赶他们,这反映出强势群体对待弱势群体时普遍强硬的态度。但跟远征军打交道的人们并没有以这样的强硬态度对待他们,格拉斯福德将军、比利·米切尔将军和两次荣誉勋章获得者巴特勒将军都善待他们。德鲁·皮尔森写道:“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总之,他们没有工作,他们和家人忍饥挨饿,他们想拿到补偿金,别的都不管。”威尔·罗杰斯说:“与世界各地记录在案的所有饥民相比,远征军是最本分的。”

但在那时还没有电视新闻,显而易见的事实也可能被否认。司法部长威廉·D·米切尔宣布,远征军已经犯了“乞讨以及其他行为”罪行。副总统查尔斯·柯蒂斯出动了海军陆战队两个连的兵力,身携刺刀,头戴钢盔,乘坐电车而来。然而格拉斯福德公开指出,副总统无权发布军事命令,命令士兵们返回军营。尽管如此,全国上下主张使用武力的呼声日盛。3月7日,在密歇根州迪尔伯恩,3000名饥肠辘辘的男女试图在亨利·福特工厂外示威,警方开枪以驱散队伍,造成4人死亡、100人受伤(之后这些人被警方铐在病床上并被控暴动罪)。《底特律自由新闻报》公开谴责:“责任人很好确定,煽动者就是威廉·Z·福斯特和其他远征军挑拨者。”其他报纸也怂恿总统。《华盛顿晚星报》在社论中说,为什么没有特区警察“狠狠地冲上去把那些企图通过示威得到补偿金的游行者揍一顿”;《纽约时报》报道,这些参加示威的退伍军人“拿的补偿金相当于其他国家退伍军人的七八倍,却仍然不满意”。其实除了残疾军人,其他人没有补偿金,但这些四肢健全的人开始提出愈加怪异的要求。乔治·莫斯利陆军准将是艾森豪威尔少校的朋友(艾森豪威尔称他是一位“机智”且“充满活力”的官员,“总是致力于钻研新点子”)。那年夏天,莫斯利想到一个新法子,他建议逮捕补偿金游行者和其他“低劣人种”,然后把他们集中关押在“夏威夷群岛中的某个孤岛上,那里连糖类作物都不生长且人烟稀少”,“任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他还补充道:“我们也就不必担心,其中个案的法律裁定过程是否有所推迟。”

黑夜漫漫,迷雾笼罩,对于驻扎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的退伍军人来说算不了什么。麦克阿瑟曾答应他们其中一个带头人,如果到了不得不驱逐他们之时,会让他们体面地撤退,一个四星上将的承诺对于好士兵是非常奏效的。之后,他们得到消息,军队可能前来此地,可是他们却认为这是谣言,自以为身着卡其色军装的人都是他们的战友。在他们的营地里,褪色的国旗随处可见,他们完全不相信那些士兵会攻击自己的战友。7月28日星期四,这个早晨,他们最关心的是天气。上午9点,他们预感到整天都会很燥热,于是一边满怀期待,一边谈论着有空调的新剧院,那里上演着珍妮·盖诺和查尔斯·法雷尔主演的《第一年》、威廉·鲍威尔和凯·弗朗西斯主演的《风流大盗》以及杰基·库珀和奇克·塞尔主演的《淘哥儿》。相比他们此时的营房,有空调的房间就是田园诗歌般的梦想。他们能坐着免费火车来到这里,只是因为铁路公司想腾出车站的场地。火车货运单上写着“牲畜(目的地:华盛顿特区)55名退伍军人”,他们几乎也已经开始自认是牲畜。妇孺们住进了已经拆除得残缺不全的建筑物内,格拉斯福德将军还给他们提供了草垫。一名记者称,男子们则躺在“钉着碎布的旧板子和包装箱搭建的帐篷小屋里”。到处都写着“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家园”。他们并不是圆滑,如此出身的人是不会拿上帝、家园和爱国主义(如果谈到爱国问题)开玩笑的。

他们来自美国的农耕家族,还算得上是下层中产阶级(若那时有这样的词语)。如果派兵到宾夕法尼亚大道对面袭击他们,有5个人不得不提。只有来自肯塔基州哈伦县的J·A·宾厄姆曾经是前往法国的美国远征军队伍中的一名军官,也很难说他是有闲阶级的一员。在此之前,他受雇破坏罢工。1931年3月的一次活动就是被他破坏的,当时是西奥多·德莱塞、舍伍德·安德森、约翰·多斯·帕索斯和常春藤盟校的学生联合起来,到肯塔基抗议矿工的民事权利受到侵犯。还有两人是来自萨克拉门托的约翰·奥尔森和查尔斯·鲁比,后者作为杰出服役十字勋章得主,曾在1931年被选为第一位给总统送新年祝福的人。这两位都因为在法国战场的英勇表现得到嘉奖。来自奥克兰的埃里克·卡尔森中过催泪弹的毒,正如他们所说,“还得了炮弹休克症”。威廉·鲁西卡曾经是第41步兵团的一等兵,他的一生为人们津津乐道。这5个人都失业了。鲁西卡本来是个屠夫,一直生活在芝加哥的西南部,住在他妻子的哥哥家一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

大难临头,人们却往往察觉不到。对于这些人来说,在那个闷热的早晨10点,灾难随着两位财政部官员降临。他们站在人行道上,满头大汗,勒令远征军撤离,但遭到远征军的拒绝,官员只好离开。一个小时过去了,除了温度不断攀升,什么也没有发生。11点刚过,格拉斯福德将军骑着他的蓝色摩托车亲临,抵达第三大道与宾夕法尼亚大道的岔道口,他宣布已接到命令要清理该地区,他的手下立马手持警棍直接闯入。

整个过程推进得很缓慢,一开始几乎无人反抗,到正午时分,第一栋楼才清理完工。然而,与此同时,这边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安那考斯迪亚河畔的主要阵营。姗姗来迟的警方不顾一切地试着把第11街桥升起来,但为时已晚,远征军的增援部队正在赶来,一见警察就朝他们投掷碎砖头。格拉斯福德一边脸被砸伤,吓得向后退了几步。他看到手下茫然地拿枪指着他,吓得不知所措,立马躲到柱子后面。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喊:“抓住他!”格拉斯福德从柱子后出来,看到一个人目露凶光,朝着一个退伍军人开枪。鲁西卡胸部中弹,当场毙命。其他军人还在顽强抵抗,不一会儿,又至少有三个退伍军人倒下,卡尔森身受重伤。格拉斯福德喊道:“不许开枪!”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但消息已经传到白宫,司法部长米切尔已经下令将所有退伍军人驱逐出政府所有的楼房。胡佛总统在午餐时收到了消息。他命令战争部长[7]帕特里克·J·赫尔利动用军队,这一口头命令都被记录了下来。赫尔利立即传话给参谋长。

又一次尴尬的沉默。参谋长麦克阿瑟将军当时没有穿军装,他的副官认为他不应该穿。艾森豪威尔一再强调“这是政治、政治”,认为一个将军参与街角斗殴是非常不合适的。将军却不这么认为。麦克阿瑟宣布:“麦克阿瑟决定执行命令,革命即将来临。”来自梅尔堡的士兵们都在白宫椭圆广场上集合,总统在椭圆形办公室里注视着他们,此时一个勤务兵猛冲过河,给参谋长送去军装、袖章、神枪手奖章和英式斜纹布军裤。将军还下令让艾森豪威尔也穿上军装。“我们要攻击远征军的中坚力量”,说完带着手下上了他的豪华轿车。在第六大道和宾夕法尼亚大道的交叉口(后来成为华盛顿最大的廉价酒庄商店)靠边停下,又等了一会儿。有人问:“我们为什么停下来?”麦克阿瑟回答:“等坦克。”他打算在这次行动中使用坦克。大家坐了回去,身上冒着冷汗,除了麦克阿瑟。这位将军超强的抗压能力首次被记录下来。他头脑冷静、泰然自若、强硬不屈,这赋予他很大的心理优势,但也有些人反感他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