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年代:1914~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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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前言与谢语(5)

其一,这个世界再也不以欧洲为其中心。在它的春去秋来之间,欧洲已然日渐衰败。当20世纪开始之际,欧洲犹是权势、财富、知识,以及“西方文明”的当然霸主。可是时至今日,欧洲人及其在世界各地的后裔,却已由可能高居世界人口三分之一的顶峰,一降而为最多不过六分之一的地位。他们是人数日渐稀少的少数,他们的国家,其人口增长率几乎或甚至为零。他们的四周,满是贫穷地区不断涌入的移民,多数时候——除了1990年之前的美国以外——他们自己也是高筑壁垒,全力遏阻这股狂潮。而以欧洲为先锋开拓出来的工业江山,如今也向他处四迁。过去一度隔洋向欧洲翘首盼望的国家,如澳大利亚、新西兰,甚至连两洋国家美国在内,都将眼光转向太平洋。他们看见,那里才有未来——不管这“未来”到底代表什么。

1914年时的“诸强”,全部为欧洲国家,如今都已不复当年。有的,如苏联——沙皇俄国的继承者,已经消失;有的则声势大落,被贬黜到区域性或地方性的地位——也许只有德国例外。“欧洲共同体”(European Community)的设置,这份想要为欧洲建立一个“超国家”单一实体的苦心,并因此为欧洲联合创造出一种共识的努力,以取代旧有对历史源流的国家政府的个别效忠,正足以证明欧洲力量式微的深重。

然而欧洲势力的衰颓,除了对政治史家而外,是否是一项富有普遍重大意义的演变呢?也许事情并非如此。因为这只是表明世界的经济结构和知识文化结构有了某些变化。即便在1914年,美国就已在世界上占据主要的工业经济地位。而在短促20世纪里征服了全球的规模化生产与大众文化,在那时也是以美国为开路先锋、标准模范和一大推进力量。美国,尽管有其独到之处,却是欧洲在海外的延伸,更在“西方文明”的头衔之下,与旧大陆认作同气连枝的一家人。不论美国未来的展望如何,从90年代回头望去,美国确可以将此世纪视作“美国人的世纪”,是一页看它兴起、看它称雄的历史。而19世纪那一些工业化的国家,如今集合起来,也仍为地球上的一霸,是全球财富、经济、科技力量最为雄厚集中的一群。它们的人民,也还是生活水准最高的人间骄子。在世纪末的今天,它们工业的密集度虽然减退,它们的生产虽然移向其他大陆;但是宝刀未老,这些变化,毕竟为它们尚存的实力所弥补,而且不仅仅是补足而已。因此,就此而言,若以为旧有以欧洲为尊或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已然全面衰败,那就过于肤浅了。

第二项变迁的意义,则较第一项为重大。在1914年至20世纪90年代之间,全球已经逐渐一体化。这是前所未有的历史现象,而且也是回到1914年时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事实上,就众多目的而言,尤以经济事务来说,全球已经成为基本运作单位。而旧有以领土国家政治为界定的“国家经济”,却一落而为全球经济的组成部分。也许,在未来21世纪中期的观察家眼里,“地球村”的建设工程,到了20世纪90年代,依然还未曾进入高层阶段——地球村一词系于60年代为麦克鲁汉所创(Macluhan,1962)。可是不可否认,某些经济性与技术性的事务,以及科学性的活动,那时的确已经改头换面。而个人生活的许多重要层面,也在其中进行改变,这主要是因为以前所难以想象的传播输送的高速进步。然而20世纪末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色,可能是在国际化脚步日益加速与公众建构以及人类的集体行为之间的紧张状态,开始趋于缓和。说也奇怪,私人行为却能与这个卫星电视、电子邮件、越洋上班、在印度洋岛国塞舌尔(Seychelles)欢度佳节的新世界协调无间,安之若素。

第三项变化——就某些方面而言,也是最令人心焦的一项改变——则为旧有人际社会关系模式的解体,而一代与一代之间的连接,也就是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联系,也随之崩裂而去。这种现象,在实行西方版资本主义的最发达国家里尤为显著。在那些国家中,不论正式或非正式的思想,一向皆为一种非社会(a.social)的绝对个人主义价值观所把持;因此而造成的社会后果,即使连力倡这种个人至上的人士也不免为之悔叹。不过,这种趋势举世皆有,不是发达国家一处如此;再加上传统社会及宗教的没落,以及“实存社会主义”社会的瓦解——或自我瓦解——更加有愈发强化之势。

如此一个社会,由众多以自我为中心、以追求自我满足为目的的个人所组成(所谓满足,究竟是冠以利润、乐趣,或其他任何名目,在此无关紧要)。而个人之间,除了这个相通点外,其余则毫无关系。其实像这样的一个社会,一向在资本主义的经济理论里面已经隐隐然焉。早在革命时代以来,各种色彩的意识形态观察家们就已预言,维系旧社会的约束力迟早将会解体,并一步步紧追它的进展。早年的《共产党宣言》(Communist Manifesto),便针对资本主义扮演的革命角色大为发挥,此话也已经耳熟能详:“资产阶级……已经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封建族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不过上面这番话,却不曾道出革命性资本主义新社会在实际运用上的全部真相。

新社会的真实状况,其实并不在于将自己由旧社会继承的一切事物予以封杀,却在选择性地对过去予以改造,以符合一己之用。资产阶级的社会,毫不犹豫,便急急引进“经济上的激进个人主义……将经济过程之中的一切传统关系,撕成两半。”(意指凡是一切有碍它的东西)。与此同时,却担心文化上(或行为道德上)进行“激进个人主义实验”的不良后果(Daniel Bell,1976,p.18)。这其中,其实并没有任何所谓“社会学上的矛盾”(sociological puzzle)存在。因为“自由市场”的法则,虽然原与——比如说——清教徒的伦理道德、不求近利,不图立即回收、勤勉的工作观、家庭的责任与信任等等毫无关系,但是若欲建立一个以私有企业为基础的工业经济,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与以上这些推动力量相结合。而那些主张废弃道德的个人造反观点,自然得戒之忌之。

马克思和其他预言家的眼光没错,旧日的价值观与社会关系,果然随风飘散。资本主义本身,其实是一股具有不断革命性的大力量。它将一切解体。甚至连它发展乃至生存所寄的“前资本社会”的部分也不放过。根据逻辑演绎,它自己自然也难逃一死。它自毁长城,锯断自己端坐的枝干,至少锯掉了其中一支。自20世纪中叶起,它就开始拉动它的锯子。黄金时代以来,世界经济出现惊人的爆炸扩张,在此冲击之下,连同随之而来的社会文化变迁——也就是石器时代以来,影响社会最为深远的重大革命——资本主义所赖以存在的枝干开始崩裂,最终终于断裂。这是一个“过去”已经在其中失去地位的世界——甚至包括眼前的过去在内。这是一个旧日的地志航图,那个曾经个别的、集体的,引导人类生活的指南针,如今在新世界里已不能再给我们指引。我们行经路途的景观已经改变,我们航向的大海不复旧观。值此世纪之末,也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可让我们看见,像这样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世界,将会以何种面目存在。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旅程将把我们带向何方;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的旅程应该把我们带往何处去。

于是,在20世纪步入尾声的时刻,一部分人恐怕已经面对面地碰上如此这般的状况了。而在新的千年里面,更多的人,迟早也得好好正视。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人类未来的方向应该已经比今天清楚许多。我们可以回望带我们走过历史的来时路,这也正是本书所欲达到的写作宗旨。我们不知道未来的形貌如何,虽然作者已经忍不住在书中对某些问题试作思索——也就是在方才殒灭的那个时期的残破之中,所浮升的一些现象。让我们一起盼望,但愿新来的年月将是一个较美好、较公平、也较有生机的新世界。因为旧的世纪逝去时,其临终景象并不美啊!

[1]有关西方文明的兴衰因由,作者曾以一套历史三部曲的著作,为这个“漫长的19世纪”试做叙述剖析(1780~1914)。如有必要,本书也将引用这三卷书中的文字以作进一步的说明:《革命的年代:1789~1848》(The Age of Revolution,1789~1848)、《资本的年代:1848~1875》(The Age of Capital,1848~1875)、《帝国的年代:1875~1914》(The Age of Empire,1875~1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