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言与谢语(3)
本书的论点,就是基于这项原则组织而成。它由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也就是19世纪(西方)文明崩溃的起点。这个文明,经济上是资本主义,法律宪政结构上属自由主义(Liberalism),其典型的支配阶级,则为资产阶级中产阶级。科学、知识、教育、物资的进步,以及道德的提高,都在其中发光发热。这个文明,也深信欧洲是天下中心,是科学、艺术、政治、工业、一切革命的诞生地。它的经济力渗透深广,它的军事武力征服各地;世界的绝大部分,都屈服在它的脚下。它的人口不断增加,增至全人类的三分之一(包括欧洲众多的海外移民及其后代子孙在内)。它的主要国家,更成为世界政治体系的舞台所在。[1]
但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事结束的数十年间,却是这个社会的灾难时期。40年间,跌跌撞撞,它由一场灾难陷入另外一场灾难。有的时候,甚至连最优秀的保守人士,也不敢打赌这个社会能否继续存活。两场世界大战,打得世界落花流水。接着又是两股世界性的动乱及革命浪潮,使得另一个为历史注定、势将取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制度登上政治舞台。一出场,其势力就覆盖了全球陆地面积的六分之一还多,及至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更席卷了全球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而早在帝国年代(Age of Empire)之前及在其中兴建起来的巨大殖民帝国,此时却七零八落、化为尘土。在大英帝国维多利亚女王驾崩之际,仍屹立不动、趾高气扬的现代帝国主义,论起它的全部历史,却维持了不过一代之久——比如说,其长度也不过就如丘吉尔的一生罢了(1874~1965)。
更有甚者,世界经济危机之深,连最强盛的资本经济也难以承受。一向可列为19世纪自由派资本主义最大成就的全球性单一世界经济体系,此时似乎也走上败亡之路。即使与战火及革命远隔重洋的美国,好像也随时都会濒于倒闭。经济摇摇欲坠,自由派民主政体的建构也等于从1917~1942年间的地表上一扫而空,只剩下欧洲边缘地带、北美及澳洲尚能幸免。法西斯(Fascism)及它的卫星极权势力,正快速地在各地挺进。
此时此刻,为了自卫,只有自由派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暂时携手,起来合作迎战,方才挽回了民主的一条小命。这确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但在事实上,这场对抗希特勒的战争之所以终能获胜,主要是靠苏联红军之力,而且也只有红军出马,方能成功。这段“资”“共”合作抵抗法西斯的时期——基本上属于30年代及40年代——就许多方面来说,不啻为20世纪历史的关键时期和最重要的决定性时刻。同样,就许多方面来看,它也是多数时间互为死对头的“资”“共”之间,其关系最富历史性诡谲的一刻。只有在这反法西斯的短暂岁月里,双方才暂时放下成见,对付共同敌人。苏联打败了希特勒,是十月革命建立的政权的最大成就;只要将上一次大战之时沙皇俄国的经济表现,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苏联经济做一比较,即可立见分晓(Gatrell/Harison,1993)。若无苏联付出的代价,今天在美国以外的西方世界,恐怕将只有各式各样的独裁政权,高唱着法西斯的曲调,而非今日这百花齐放的自由派国会政治了。这个奇异的世纪,其中最矛盾和讽刺的真相之一,就是以推翻资本主义为目的的十月革命,其所造成的最长久的成效,却反而救下它的死敌一命。战时已经如此,平时亦然。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也正由于有着它的存在刺激,资本主义方才幡然大悟,并出于不安之故,着手进行改革,同时并因苏联的“计划”体制大受欢迎,从中又得到某些改革灵感。
经济大萧条、法西斯、战争,自由资本主义总算从这三场灾难中死里逃生。但是前途多艰,继之而起的尚有革命风潮在全球各地的挺进。随着苏联在战后崛起成为超级一霸,如今各方的革命遂聚集在它的大旗下联合成军。
但是回顾起来,全球性社会主义得以挑战资本主义,事实上其最大的力量来源,却只能寄托在对手本身的弱点之上。若无19世纪资产阶级社会的解体在先,则无十月革命,更无苏联的成立在后。而那以社会主义为名,实行于前沙皇帝国横跨欧亚的广袤领土之上的经济制度,也根本不可能自认有资格取代资本主义;不管是它自己,或是外人,也都不会把它当成一条全球性的可行之路。然而发生于30年代的大萧条,却给了它这个机会,使得它看起来似乎确有取而代之的可能。正如同法西斯的挑战,也令苏联成为击败希特勒不可或缺的一环,遂使它摇身一变,成为两大超级强国之一。接下来两强之间的对峙,更主导了短促的20世纪的下半时期,世人全在这个冷战主调之下胆战心惊——可是与此同时,世界局势却因此而趋稳定;若没有以上这种种演变,苏联不可能在20世纪中期稳操社会主义的龙头达15年之久。这个阵营帐下的人口,占全人类的三分之一;而它们的经济,一度看来也大有超过资本主义经济成长的趋势。
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资本主义,是如何起死回生,竟能出乎众人意料(包括它自己在内)地虎虎生风,一鼓作气跃进了1947~1973年间的黄金时期——这段时间的繁荣,不但史无前例,可能也是少有的例外——这个问题,或许是20世纪历史学者所面对的最大题目。及至目前为止,众说依旧纷纭:本人在此,也不敢自诩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答案。也许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直到20世纪下半期的历史“长周期”可供全部回顾之际,才能有一个比较差强人意的研究结果出现吧。因为站在此刻,虽然已经可以回溯黄金时代的全貌,可是随之发生的危机20年期(Crisis Decades)却尚未终结。不过其中有一项发展,亦即因此造成的经济、社会与文化的惊人变迁,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巨大、最快速、最根本的大改变,如今绝对可以开始进行评估。本书第二部分,将对这个层面进行多方讨论。未来第三千年纪元中研究20世纪史的历史学家们,论到20世纪在历史上留下的最大印记,恐怕就要数这段不寻常时期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吧。因为它对世界各地人类生活造成的重大改变,影响不但深远,并且再也不能逆转。更重要的是,它们还在继续进行之中。苏联帝国落幕之际,众家新闻人员及评论家纷纷以为“一段历史就此告终”;其实他们都错了。更正确的说法应该这样:在20世纪的第三个25年之际,那段由石器时代揭起序幕的一页七八千年人类历史,至此终于告一段落。因为截至当时为止,绝大多数人类都系以农牧为生,这段漫长的农牧年月,到此总算落幕。
跟这种社会、经济、文化发生的大变动相比,发生在“资本主义”、“共产主义”两方之间的一段对峙历史所具有的历史意义,相形之下便狭小许多——不论个中有无国家或政府涉入,如美苏两强即分别自命为其中一方代表。也许从长期观点而言,不过就像16、17世纪的宗教或十字军运动所带来的意义一般吧。不过对亲身经历过短促20世纪任何一个时期的人们来说,这些事件自然关系重大。同样,它们在本书中也分量极重,因为这是一部由20世纪的当代作者,写给20世纪后期的当代读者阅读的著作。社会革命、冷战、大自然,“现实中的社会主义”(really existing socialism)的限度、它的致命缺陷、它最后的瓦解,凡此种种,俱在本书中有所讨论。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们却不可忘记,即受到十月革命激励而起的各个政权,它们最大也最长久的冲击影响,即在有力地加速了落后农业国家现代化的脚步。事实的发展显示,它在这方面的主要成就,恰与资本主义黄金时期的年代大致相符。至于这个想将我们祖先建立的世界打入坟墓的对手,其策略到底有多灵光,甚至到底有几分真正的意识自觉,在此无须讨论。我们将会看见,直到60年代初期为止,它们似乎至少与我们并驾齐驱。虽然这个观点,在苏联社会主义解体后的今天看来,不免荒谬可笑,极不近情理。但是当其时也,却有位英国首相对美国总统表示,苏联的“经济行情看好……看起来颇有赶上资本主义社会的架势,在物质财富的竞争中很快就会获得领先地位。”(Horne,1989,p.303)然而,这些话如今都没有意义了。最简单明了的一点,就是到了80年代,身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保加利亚,与非社会主义的厄瓜多尔(Ecuador),两国的相似之处,却远比其各自与1939年时的本国或对方更为接近。
苏联社会主义的解体,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巨大影响(其影响至今依然不能全面估计,不过绝大部分属于负面),乃是黄金时期之后的数十年危机中,最富戏剧性的一桩事件。可是这段时间里的危机,却不仅苏联解体一个方面,而是长达数十年的全面或全球性重大危机,其影响深度、广度虽然不同,却遍及世界各个角落。不论各国政治、社会、经济的制度如何,无一能够幸免。因为那段黄金的岁月,已经在历史上首次为人类建立起了一个单一的全球性世界经济,而且其一体的关系愈来愈紧密,多数超越国家的疆界进行运作(跨国性营运作业),因此,也越来越凌驾于国家疆土的意识之上。于是传统上为众人所接受的一切国家政权建构观念,遂受到重大破坏。一开始,70年代出现的病态,只被众人满怀希望地当作世界经济大跃进中的一时挫折。既然是暂时现象,各个政治经济体制的国家便着手寻找暂时的解决之道。但是问题的状况愈来愈清楚,看来这将是一场长期的痼疾,于是资本主义国家便开始寻求激进手段,通常是遵从主张绝对自由开放市场的世俗神学的教诲。当年在黄金时期极为管用,如今却一概失灵的各项政策,为这门理论唾弃。可见这剂极端自由放任(laissez faire)的特效药,也同样不能令衰弱的经济真正回春。进入80年代及90年代初期,资本主义世界发现,自己再度陷入困境。原来两战之间积累的旧病复发:社会上大量失业,严重萧条循环出现,无家可归的乞丐满街,贫富之间的差距比之前更甚,国家岁入有限,而支出却如无底洞般有增无减。至于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如今也同样委顿脆弱不堪,甚至与过去截然相反,正逐步——正如我们都知道的后果——趋向衰败。它们的瓦解,意味着为短促的20世纪画上一个句号,一如当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标志着20世纪的起始。于是就在这最后的音符上面,也结束了我这部短促20世纪的历史终曲。
本书最后的尾声——正如任何有关90年代初期的著作亦将如此一般——对不可知的未来试做展望。世界一部分的废去,正证明身体的其余部分也有疾病。随着80年代的告终,时光进入90年代,世界危机的性质愈来愈为明显:如今不独经济普遍不景气,政治也到处出现毛病。从南斯拉夫的伊斯特里亚(lstria)到符拉迪沃斯托克(Vladivostok)之间,欧洲社会主义国家纷纷发生剧变,不但造成了一大片不稳定的政治真空地带,前途未卜,内战频仍,同时也将稳定了国际关系40年之久的国际政治体系完全破坏。其实即使连各国的国内政局,基本上也有赖这种稳定的世界局势,如今屏障既除,其多变莫测之势随之暴露无遗。经济上的紧张不安,进一步损害了自由派民主的政治体系。不论国会制或总统制的民主政体,原本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运用自如的制度,此时亦开始呈现不稳。第三世界的各式各样政治体制,也同样遭受重大破坏。除此之外,现代政治的基本单位,所谓领土、主权、独立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s),包括立国最悠久、最稳定的在内,如今都发现在超国或跨国性的经济势力之下,自己的权力日渐缩小。而自己的疆土、国力,也在国内的地区分离主张,以及民族群体的对立冲突之下,被拉扯得四分五裂。这类团体之中——历史的荒谬是如此可笑——有些竟提出过时要求,主张为自己成立完全不切实际的微型主权“民族国家”地位。政治的未来一片迷离,可是在短促的20世纪告终之际,它的危机重重却显而易见。
世界经济前途暗淡,世界政治动荡不安,但是更令人彷徨的现象却是弥漫各处的社会道德危机。这正反映50年代之后,人类生活所经历的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于是危机20年的人间,处处回照出这一片茫然的混乱现象。自从“现代”于18世纪初期出场,击败了“古代”以来,但凡现代社会所赖以存在的各项理念、前提——亦即为自由派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共同持有的“理性”与“人性”假定——如今却都一一陷入莫大的危机之中。而当年也唯有经由这个共识,方才使他们暂时捐弃成见,携手做出决定性的行动,对付扬弃这份信念的法西斯。1993年,德国保守派观察人士史德姆(Michael Stürmer)就曾对东西之间的信仰问题,提出以下极为中肯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