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经济大恐慌(5)
革命左派的大失败,重新加强了极右派的力量,至少在大萧条最恶劣的年头是如此。萧条一开始,粉碎了共产国际在各地重燃社会革命战火的希望;共产主义运动非但不能向苏联以外地区扩展,反而陷入前所未有的衰落状态。究其原因,共产国际的自杀政策实难推卸责任。共产国际不但大意地小觑了德国纳粹主义的危险性,并且一意追求无异于小宗派自绝他人的隔离政策,将社会民主党派及工人政党发起的组织性工人群众运动,视为其最大敌人(它们甚至称工人政党为“社会主义法西斯”)。[20]现在看起来,这种褊狭的路线实在令人诧异得不敢相信。到1934年,原为莫斯科世界革命希望所寄并且是共产国际中成长最快最大的德国共产党(KPD),已遭希特勒一手摧毁。至此,组织性的国际革命运动,包括非法的与合法的在内,都告势衰力微。当时,连中国共产党也被国民党从乡村游击地区清剿,踏上万里长征之路,一路跋涉到边区去。1934年的欧洲,只剩下法国共产党尚未从政坛消失。至于法西斯统治下的意大利,此时距“向罗马进军”(March on Rome)已有10年,而且正陷入国际大萧条最艰难的时期。墨索里尼踌躇满志,对共产党已不再存有戒心,那一年为庆祝进军罗马十周年纪念,竟将数名共产党员由狱中释放(Spriano,1969,p.397)。可是不几年间,这一切又将改变(见第五章)。但当时的情况很明显,大萧条造成的直接冲击,与社会革命人士的期望完全相反,最起码在欧洲地区绝对如此。
左派势力的衰退并不限于共产党。希特勒夺权成功,德国社会民主党也从政坛消失了。一年之后,在短暂的武装抵抗之后,奥地利社会民主主义政权也告垮台。至于英国的工党,早就在1931年成为大萧条的牺牲者(或许是因为坚信19世纪正统经济教条而把自己给害了吧)。工党领导的行业工会,自1920年以来会员人数损失过半,此时自然势力大减,甚至连1913年的情况还不如。总之,欧洲各国的社会主义进程都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欧洲地区以外,情况却大不相同。北美地区正迅速向左转,美国新上任的总统罗斯福执政后(1933~1945),开始实施一连串相当激进的新政措施。墨西哥则在总统卡德纳斯(Lzaro Cardenas)领导下(1934~1940),重新恢复早年墨西哥革命的生气,尤以在农村土地改革方面最为显著。加拿大饱受萧条打击的大草原上,也掀起一股强大的社会政治运动之风,其中包括主张平分社会权益,以达到公平分配购买力的“社会信用党”(Social Credit Party),以及今天新民主党(New Democratic Party)的前身“平民合作联盟”(Cooperative Commonwealth Federation)。依照30年代的标准,这两者都可以列入左翼阵营。
至于拉丁美洲一带,大萧条引起的政治冲击就更一言难尽了。当地重要出口产品的价格,在世界市场一泻千里,各国财政破产,政府及执政党派便像九柱戏的木柱一般,此起彼落,倒得一地都是。可是它们倒落的方向,却不尽相同。不过倒向左派的,即使短暂,也远比右派为多。阿根廷在长期文人统治之后,从此进入军政府时期。虽然具有法西斯气质的右派首领,如乌里布鲁(Uriburu)将军不久便靠边站(1930~1932),阿根廷当局的路线,仍然很明显地倾向右派,即使它可能是属于传统式的右派。而智利在皮诺切特将军(Pinochet)统治之前,原来很少有军人专政,这时也推翻了该国少有的军人独裁总统伊瓦涅斯(Carlos Ibaez,1927~1931),并以暴风之势迅速地向左转。1932年,在葛洛夫上校(Marmaduke Grove)率领之下,该国甚至成立了一个短命的“社会主义者共和国”(Socialist Republic),日后并依欧洲模式,发展成极为成功的人民阵线运动(见第五章)。在巴西,大萧条结束了统治长达40年之久的“老共和”的寡头统治(1889~1930),瓦加斯(Getulio Vargas)上台执政。瓦加斯这个人,最贴切的形容应该是国家主义者兼民粹主义者(见第四章),巴西从此在他统治下前后分别有20个年头。至于秘鲁,左转的势头非常明显,不过秘鲁新党派当中力量最强大的“美洲人民革命联盟”——这是西半球各国依欧洲式工人阶级建党的党派里面,少数成功范例之一——其革命却告失败(1930~1932)。[21]哥伦比亚的向左倒更是不言而喻,在30年保守的政权统治之后,现在换自由主义人士当家,其总统深受罗斯福新政影响,一心以改革为职责。拉丁美洲纷纷转向激进的现象,在古巴更上层楼。罗斯福一上任,这个美国保护国的人民深受激励,竟起来推翻了当时在位的总统。这位总统大人,被民众恨之入骨,甚至以当时古巴的标准而言,都简直腐败得不像话。
在广大的殖民地区,大萧条更加带动了反帝国主义的风潮。一方面由于殖民地经济生存所需(至少是当地公共财源及中产阶级所需)的大宗基本物资,价格大幅度滑落。另一方面则因原本属于大都会经济的国家,现在也加强自身农业和就业的保护,却完全不顾这些措施将给其殖民地带来怎样的打击。一言以蔽之,欧洲各国的经济事务决策,一律从国内因素考虑。长此以往,自然无法兼顾生产地复杂的经济利益(Holland,1985,p.13),它们庞大的帝国也因此解体(见第七章)。
在这种情况之下,大萧条的降临,从此开始了大多数殖民社会政治动荡不安的年代。殖民地人民无可宣泄,自然只有宣泄到(殖民地)政府身上。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方才争取独立的殖民地,同样也不安宁。英属西非及加勒比海一带的社会状况,由于出口作物的危机(可可和蔗糖)开始出现紊乱现象。不景气的年头里,在反殖民运动已经开始的地区,尤其在政治鼓动已经影响到一般群众的其他地方冲突愈见激烈。同一时期,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Moslem Brotherhood,于1928年成立)的势力正在大举扩张;印度民众也在甘地领导之下(1931年),开始第二次全面动员(见第七章)。瓦莱拉(De Valera)领导的爱尔兰激进派共和人士,则赢得了1932年爱尔兰地区的大选。这场胜利,或许也可以看作是针对经济崩溃而起的反殖民的回响吧。(译注:爱尔兰最后终告独立,瓦莱拉任首届总统。)大萧条影响所及,全世界一片摧枯拉朽。震撼之深之广,也许可以从下面的全球快速扫描中一窥究竟。短短几年甚至数月之间,世界各地从日本到爱尔兰,从瑞典到新西兰,从阿根廷到埃及,到处都掀起了政治的大动乱。然而,这些短期的政局变动,虽然极为戏剧化,大萧条冲击的深度,却并非仅从这个角度衡量。事实上,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灾难,一举摧毁了众人的希望:世界的经济与社会,再也不可能重返漫长19世纪的旧日时光。1929~1932年无疑是一道深谷,从此之后,重回1913年的美好,不但根本不可能,连想都不必想。老派的自由主义不是已经死去,就是残阳夕照末日不远。如今在思想知识界及政治舞台上,共有三股势力争霸。马克思共产主义是其一。毕竟,马克思本人的预言似乎就要实现了;1938年,就有人在美国经济学会(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上这样宣布。更有甚者,对于大萧条,苏联显然具有相当的免疫力。第二股势力则是改良式的资本主义。这一派学说,不再奉自由市场为经济的圭臬,转而私下与非共产党工人运动性质的温和社会民主主义主张相结合,有时甚而建立长久的联系。及至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一派被证明最为成功。可是当时在短期之内,它至多只是受到古典自由市场失败刺激而起的一种实验心理,并未完全将之当成一种有意识的政策或选择在推动。他们总以为萧条过去,就绝不可能再有这种情况发生了。因此,1932年后瑞典执行的社会民主政策,就是针对正统经济思想失败而做的应变措施。该国新经济政策主要设计者之一的瑞典经济学家诺贝尔奖得主缪尔达尔(Gunnar Myrdal),就认为1929~1931年间的英国工党政府之所以一败涂地,即在于该党太相信传统经济主张之故。还有一派在后来取代了已经破产的自由市场经济理论的学说,而当时尚未成熟,还在酝酿阶段。对此派学说影响贡献最大的著作,首推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Interest and Money),此书到1936年才出版问世。一直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和战后,各国政府才开始依国民所得统计为准,从宏观经济的角度来管理经济事务。不过在30年代——恐怕多少受到一点苏联的影响——它们就已经越来越从整体上来看待一国经济,并依此评估本国的总产出和总收入。[22]
至于第三股势力所走的路线,就是法西斯路线了。经济的萧条使得法西斯主义变成世界性的运动,说得更确切一些,成为世界一大威胁。主张经济自由主义的新古典理论,自19世纪80年代即已成为国际的思想正统。可是德国知识界的传统,却一向敌视新古典理论(这一点与奥地利知识分子大相径庭)。德国版的法西斯主义(国家社会主义)之所以兴起,主要动力即来自这个敌视传统。而政府毫不留情,务必消除失业现象的心态,也同样助长了法西斯的蔓延。然而,我们必须承认,德国不顾一切应对大萧条的手段,比起其他国家,却的确见效既快又成功(意大利法西斯政权的成绩就没有那么突出了)。不过对早已茫然不知所措的欧洲来说,德国的做法并没有太大的不妥。在因大萧条而日益高涨的法西斯浪潮之下,有一件事情却变得愈发清楚:在这个大动乱的年代,随风而逝的不只是和平、社会的安定,以及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甚至连作为19世纪自由资本主义社会基石的政治制度和价值观念也日暮途穷。接下来,我们就来看一看这段过程如何演变形成。
[14]从康氏长周期理论出发,往往可以做出极为正确的预测——这在经济学上倒是少有的情况——这种准确度极高的现象,使得许多历史学家,甚至包括经济学家,均深信其中必定有一定的道理存在,只是我们不知其所以然罢了。
[15]至于在巴尔干地区及波罗的海沿岸诸国,通货膨胀问题虽然严重,当地政府对其却始终不曾完全失控。
[16] 所谓“最惠国”条款,事实上与其字面意义完全相反。它真正的意思是作为商业伙伴的国家,彼此以“最惠国”身份相互对待。实际上没有哪一个国家是最惠的对象。
[17]最原始的形式是将货币的单位,比如一块钱,与一定重量黄金的价值固定。如有必要,银行将根据这种标准予以兑现。
[18]20世纪20年代,法国心理学家库埃(Emile Coué)的理论曾经风靡一时,其实并不是没有缘故的。库埃大力鼓吹自我暗示的乐观心理作用,方法是每天对自己重复这句话:“每天每事,我都更好更强。”
[19]美国式的银行体系,不容许欧洲式在全国各地设有分行的巨型银行系统存在。因此,美国银行均属规模甚小的地方银行,范围充其量不过遍及一州。
[20]莫斯科走火入魔到这种地步,竟在1933年勒令意大利共产党领袖陶里亚蒂(P.Togliatti)收回他提出的一项建议。陶氏认为,或许至少在意大利,社会民主主义并不是共产党的头号敌人。当时希特勒其实已经开始掌权,但共产国际一直到1934年才改变它的路线。
[21]其他成功的例子还包括智利、古巴的共产党。
[22]开此风的政府是1925年的苏联和加拿大。到1939年,官方正式统计国民所得的国家已经增为9国;而国际联盟则掌握26国的估算数字。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立即有了39国的统计数字。到了50年代,更增为93国。从此以后,虽说国民所得往往并不能反映国民真实的生活水准,却如同各国国旗一般,成为独立国家不可或缺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