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年代:1914~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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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世界大革命(6)

中国则是例外。在那里,某些共产党领袖(但非全部)开始采用游击战术——时间发生在1927年,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翻脸放弃国共合作发动清党之后。加以共产党在各地城市(如1927年,广州)策划的暴动纷纷失败,不得不走上游击之路。毛泽东就是主张这个新战略的主要人物——最终他也因此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毛泽东从事了15年以上的革命后,认清了一桩事实:中国大部分地区,都在国民党政府有效统治之外。毛泽东还非常推崇描写中国绿林的古典小说《水浒传》,从中他又体会到一个事实:自古以来,游击战就是中国社会冲突中使用的传统手段。1917年间,青年毛泽东就曾叫追随他的学生效法梁山好汉精神。1927年,毛泽东在江西山区建立了他的第一个独立游击队根据地。凡是受过古典教育熏陶的中国人,都可以看出这两者之间的神似(Schram,1996,pp.43~44)。

可是中国革命者的策略,不论何等英明,拿到国内交通比较进步现代政府也惯于统治全国地区(不管多么遥远及困难)的国家里面,却完全行不通了。事实上,后来的发展证明,甚至在中国本地,短时间内游击策略也无法成功地开展。国民政府发动数次猛烈的攻击,终于在1934年,迫使共产党放弃了他们在华中各省建立的苏维埃根据地,开始其传奇的两万五千里长征,撤退到人烟稀少相对偏远的西北边区。

自从1920年,巴西起义军首领诸如普雷斯特等人,在落后的丛林地区倒向共产党之后,没有任何重要的左翼组织再采取游击路线。唯一的例外是由尼加拉瓜(Nicaragua)桑地诺将军(César Augusto Sandino)领导的与支援该国政府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所发生的战斗(1927~1933)。50年后在尼加拉瓜又爆发了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Sandinista Front of National Liberation)的革命。[令人不解的是,共产国际却以走游击路线的姿态,描绘巴西一位革命人士蓝皮欧(Lampio)。蓝氏出身绿林,是巴西连环故事书中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而毛泽东本人,一直到古巴革命之后,才成为革命运动的指路明星。

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却为游击革命带来了直接且普遍的推动力:希特勒德国及其盟邦的部队,占领了包括苏联部分领土在内的欧洲的大部,各国自有组织地下抗敌运动的需要。希特勒转对苏联发动攻势之后,各种共产党运动纷纷动员地下抵抗活动,尤以武装抵抗为最,声势日益浩大。德军最后的溃败,各地抵抗组织有其不同程度的贡献(见第五章)。大战结束,欧洲各处的占领军政权或法西斯政权,一一冰消瓦解。一些在战时武装活动特别出色的国家,此时便由共产党领导的社会革命者取得了政权,或至少曾试图取得政权(计有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以及先有英方后有美方军事干涉的希腊等国)。一时之间,甚至连意大利亚平宁山脉(Apennines)以北地区,也有落入共产党政权手中的可能(虽然时间可能不长)——可是左翼革命人士并没有动手,其中原因至今仍有争议。至于1945年以后在东亚及东南亚地区成立的共产党政权(中国、朝鲜,以及法属印度支那),事实上也应看作战时抵抗运动的延续。因为即使在中国,也要到了1937年日军发动全国侵华战争之后,毛泽东率领的红军才开始重新发展势力,迈向夺权之路。世界社会革命的第二波,源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如当年第一波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一般——虽然在实际上,两者有着极大的差别。这一回,革命夺权之路,始于发动战争,而非对它的厌恶。

至于革命新政权的性质及政策,将在别处予以讨论(见第五章及第十三章)。在本章里,我们关心的焦点在于革命的过程。20世纪中期发生的革命,往往是长期作战后获得胜利的果实;这迥异于1789年法国大革命,跟俄国十月革命的过程也有差别,甚至与中国封建王朝、墨西哥的波菲里奥政权[Porfirian,编注:系指迪亚斯(Díaz)独裁政权,1876~1880年及1884~1911年]慢动作式的解体(见《帝国的年代》第十二章)也完全不同。其间的差异,可以分为两点。第一,谁发起革命,谁胜谁负,谁取得政权,一目了然,毫不含糊——这一点跟成功的军事政变相同。短促20世纪的革命发动者,都是与苏联胜利之师有联系的政治团体,单靠地下抵抗力量,当然不能打败德日意三国的军队——甚至在中国也不例外。(至于西方各胜利国,自是强烈反共的政权。)革命之后,也没有任何政治权力中断或真空。相反地,轴心势力败亡之后,各地强大的抵抗力量中未曾立即取得政权的,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西方盟国维持强大势力的地区(如朝鲜南部、越南),一是内部反轴心力量分裂的国家,如中国,1945年大战结束,中国共产党重振声势,与当年共同抗日如今却日益腐败衰颓的国民党政府对抗,一旁则是冷眼旁观的苏联。

第二,游击夺权须出城下乡,离开社会主义工人运动传统势力所在的都市及工业中心,转入内地农村地区。更精确地说,游击战最理想的地点,就是在树丛中、深山上、森林里,并进占远离人烟、杳无人迹的边远地区。用毛泽东的话来说,攻占城市,必先以农村包围城市。从欧洲抵抗运动的观点来看,要在都市起事(如1944年夏的巴黎暴动,以及1945年春的米兰暴动),还得等战争结束,至少也得等到自己这一地区的战事停止后才有可能。1944年华沙事件,就是都市起义时机未成熟的写照,不少起义者的弹夹里,通共只有一发子弹,一时声势虽然浩大,最后仍归徒然。简单地说,对大多数的人口而言,甚至在革命国家里,由游击到革命之路既远又长。这条路往往意味着长时间的等待,什么事也不能做,直到变革由他处而来。在抵抗运动里,真正能发挥效果的斗士,以及他们所能动员的一切组织及力量,无疑只是极少数。

即便在他们掌握的地区,游击组织也必须有群众作后盾方可发挥作用。何况在长期冲突对抗当中,游击力量需从当地大批地招兵买马添补帮手。因此,(比如在中国)原本由工人与知识分子组成的党派,慢慢扩充为由农民出身的士兵组成的部队。但这支由出身于农民的士兵组成的部队与群众之间的关系并不完全是简单的鱼水关系。在典型的游击区,任何被穷追烂打的非法组织,只要行为收敛一点(照当地的标准而言),乡里人都会予以同情,并且支持他们去对抗入侵的外国部队或政府派来的任何人员。但乡下的地方派系根深蒂固,赢得其中一方的友谊,往往意味着马上得罪另外一方。1927~1928年间,中国共产党曾在农村地区建立苏维埃政权,却想不通其中道理。他们意外地发现,将某个村子苏维埃化之后,固然可以借着宗族乡亲的好处,一个带一个,建立起一系列的红色根据地。可是相对地,同时却也陷入这些村庄恩怨宿仇的浑水之中——红色根据地的对头,也依样画葫芦建起类似的白色恐怖区。共产党人曾说:“有时候,本来应该是阶级斗争,却反而摇身一变,竟成了东村斗西村。”(Rte.China,1973,pp.45~46)高明的游击革命人士,往往会对付这种诡谲莫测的情况。可是正如南斯拉夫作家暨共产党要人德热拉斯(Milovan Djilas)回忆南斯拉夫游击战时所说,解放一事,极其复杂,绝非只是被压迫人民一致起来对抗外来征服者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