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卷一(3)
一日,忽闻左眼中有如苍蝇嗡嗡般的细小声音,说:“黑漆漆地真教人难受。”右眼中回答说:“可以同出一游,透透闷气。”渐觉鼻孔中有小虫蠕动而发痒,好像有东西出来。过了许久,又从鼻孔回到眼眶里。又听到说:“很久不照看园亭了,珍珠兰都枯萎死去了。”原来方栋喜爱兰花,园中种植甚多,常常亲手浇灌,自从失明,这事搁下已久。听了这话,便问妻子:“为什么让兰花枯死了?”妻子反问从何得知?方告诉她缘由,妻到园中,果见兰花尽已枯死了。她心里非常感到奇怪,于是坐在房中,不声不响地等待。一会儿,见有两个小人从丈夫鼻孔中出来,大不过一粒黄豆,慢慢出门去。不久,又手牵手回来,飞到方栋脸上,就像蚂蚁入穴,从鼻孔进去。
这样,过了两三天,听左边的说:“隧道弯弯曲曲,往来很不方便,不如自己开一门户。”右边的说:“我这边墙壁太厚,不容易。”左边的说:“待我试试辟开看,好与你在一起。”于是左眼眶像抓裂一条缝,睁开看时,能见桌几什物了,他欢喜极了,连忙去告诉妻子。妻子检查时,发现眼膜上凿出一小孔,黑眼珠荧荧发光,有胡椒子大。过了一晚,内障尽消。仔细一看,两瞳竟聚在一起,而右眼螺旋如故,才知两瞳人合在一眶了。方栋虽瞎了一只眼睛,但视力却比以往双眼更好。从此以后,行为更加检点,受到乡邻的好评。
异史氏说:曾闻乡间有一读书人,与两位朋友同行,远远望见有一少妇骑驴从前面经过,放声吟道:“有美人兮!”并招呼友人:“快追!”三人嬉笑着追赶,一会儿追上了,发现是他儿媳,心里很惭愧。低下头,作不得声。同行假装不知,故意评头品足,语近下流。这先生只好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的大儿媳。”同行于是停止亵渎。凡是轻薄之徒,想侮辱他人,往往侮辱了自己。多么可笑啊!至于眯目失明,那是鬼神给以惨痛的报应。但不知道芙蓉城主是什么神?难道是菩萨现身吗?然而,小郎君能辟开门户,足见鬼神虽凶恶,却也允许人悔过自新。
贾儿
湖北有个老头儿,在外头做买卖。妻子在家独居,梦里和人发生关系,醒来一摸,是个细小丈夫。察看他的神态和人不一样,就知道是个狐狸。过了一会儿,只见他下床往外走,没有开门就消失了。到了晚上,邀请厨娘做伴儿。有个十岁的儿子,一向睡在别的床上,也叫过来睡在一起。夜深以后,厨娘和儿子都睡着了,狐狸又来作祟。妇人咕咕哝哝的好像说梦话。厨娘发觉,喊了起来,狐狸就走了。但从这以后,妇人神情恍惚,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到了晚上,不敢熄灯,告诉儿子不要熟睡过去。夜深以后,儿子和厨娘依在墙上稍稍打了个盹儿,醒过来一看,妇人不见了,以为是出去解手了,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回来,这才怀疑出了问题。厨娘惊怕,不敢出去寻找。儿子拿着灯火到处照看,照到别的屋子里时,看见母亲赤裸裸地躺在里边,来到跟前搀扶,她也不害羞畏缩。从这以后,她也就疯癫了,唱歌、哭泣、喊叫、骂人,一天到晚,各种形状无所不有。晚上还讨厌和别人住在一起,叫儿子睡在另一张床上,把厨娘也打发走了。她的儿子每当听见母亲说说笑笑的时候,就起来点灯照看。母亲反倒怒气冲冲地大声呵斥,儿子也不往心里去,家人因此都给儿子壮胆。可是妇人的玩耍毫无节制,天天模仿泥水匠,用砖瓦石块堵窗户,谁去劝阻都不听。倘若拿掉一块石头,她就躺在地上打滚儿,撒娇地哭叫,因此谁也不敢气她碰她。过了几天,两个窗户全都堵严了,一点也不透亮。垒完了窗户,她又和泥涂抹墙壁上的窟窿,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一点也不怕劳累。抹完了墙壁,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拿起厨房里的菜刀,霍霍地磨起来。见到她的人都嫌她愚蠢,不把她当正常人看待。他的儿子半夜里怀里藏着刀子,用水瓢扣着灯。等到母亲说胡话的时候,急忙揭掉水瓢亮出灯光,堵住房门大喊大叫。过了很长时间,不见有动静,就离开门口,故意吵吵嚷嚷的,装出要搜查的样子。突然有一个家伙,好像一只山猫,冲向门缝。他急忙砍了一刀,只砍下一截儿尾巴,约有二寸来长,湿漉漉的,鲜血还在往下滴着。
起初,儿子挑灯起来的时候,母亲就骂他,儿子像是没听着。及至没有砍中那只狐狸,儿子才懊恼地躺下睡觉。心里琢磨,虽然没有杀死它,也可以希望它不敢再来作祟。到了天亮,他察看血迹是从墙上越过去的,便循着血迹,一直追进何家的园子里。晚上,果然绝迹了,儿子心里暗自高兴。但是母亲却傻呆呆地躺着,好像死了一样。
不久,做买卖的丈夫回到家里,到她床前问候。她辱骂丈夫,把丈夫看成仇敌似的。儿子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很惊讶,就请来医生给她医治和服药。她把药物泼掉,还不住嘴地辱骂。偷偷把药物掺到汤水里,混起来给她喝下去。过了几天,逐渐安静下来,父子二人都很高兴。一天夜里,睡醒了一看,妇人又不知哪里去了,父子二人又在别的屋子里找到了她。从此以后,她又疯癫起来,不愿和丈夫同室居住。一到傍晚,她就奔向别的屋子。拉住她,她便骂得更厉害。丈夫对她束手无策,就把别的房门统统上了锁。可是妇人奔过去,不用开锁,房门就自动打开了。丈夫很忧虑,请来巫师画符念咒,向神祈祷,所有的办法全都用到了,毫无效果。
一天傍晚,儿子潜入何家的园子里,趴在草丛中,要侦察狐狸在什么地方。月亮刚刚升起来,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他暗中扒开蓬蒿,看见有两个人到这里来喝酒,还有一个脖子后边长着长鬣的仆人,捧着酒壶,穿着深棕色的衣服。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听不太清楚。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个人说:“明天该拿一壶白酒来。”又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一起走了,只有长鬣仆人自己留在园子里,脱了衣服,躺在阶前的石板上,仔细看看,四肢都像人,只是多了一条尾巴,垂在屁股的后面。儿子想要回家,怕被狐狸发觉,就在草丛里趴了一夜。天没亮,又听两个人先后来到这里,咕咕哝哝地走进了竹林。儿子这才回家。父亲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回答说:“昨晚儿住在伯伯家里。”
一天,儿子正跟着父亲上街时,看见帽铺里挂着狐狸尾巴,就要父亲给他买一条。父亲不理他。他拉着父亲的衣服,撒着娇,一个劲儿地唠唠叨叨。父亲不忍心过分地违拗他,就给他买了一条。父亲在集市上做买卖,他在旁边玩耍,乘着父亲往别处看望的机会,就偷钱去,买了白酒,存放在店铺的走廊里。他有个舅舅住在城里,向来以打猎为职业。他便跑到舅舅家里。舅舅出门了。舅母打听他母亲的病情,他回答说:“这几天稍微好一点。又因为耗子咬衣服,气得哭叫不止,所以打发我来讨一点猎药。”舅母打开药匣子,拿出一钱左右,包起来交给了他,他嫌少。舅母要做汤饼给他吃,他看屋里没有人,就自己打开药匣子,偷了满满一大捧,包起来揣到怀里,才跑去告诉舅母,叫她不要烧火,说:“父亲正在市上等着我,来不及吃饭了。”便径直跑出来,背着人把猎药掺到了白酒里。之后就在市上逛来逛去,直到傍晚才回家。父亲问他上哪儿去了,他托词上舅舅家里串门去了。
从这一天开始,儿子天天在市上游逛。一天,他看见长鬣人也杂在人群里。看得确切以后,就悄悄地跟在后边,他慢慢地和长鬣人搭上话,问长鬣人住在哪里。长鬣人回答说:“住在北村。”也问他住在哪里,他扯谎说:“我住在山洞里。”长鬣人听说住在山洞里,感到很奇怪。他笑着说:“我家世世代代住在山洞里,你难道不是吗?”长鬣人更为惊讶,就问他姓什么。他说:“我是胡家的孩子。曾经在一个什么地方,看见你是两个青年男子的仆从,你倒忘记了吗?”长鬣人仔细看看他,有点半信半疑。他略微掀起下身的衣裳,稍微露出一点假尾巴,说:“我们混在人群里,只是这东西还生着,是个可恨的事情呀。”长鬣人问他:“你来到市上想要干什么?”他说:“父亲打发我来买酒。”长鬣人说他自己也是来买酒的。他就趁机问道:“你买了没有?”长鬣人说:“我们多半很穷,所以常常是偷窃的时候多。”他说:“这个差使也实在是苦,总是担惊受怕的。”长鬣人说:“受主人的派遣,不得不这样。”他又趁机问道:“你家主人是谁?”长鬣人说:“就是你从前见过的两个青年男子,他们是哥俩儿。一个私通北城外王家的妇女,一个住在东村一个老头儿家里。老头儿的儿子很凶恶,砍断了他的尾巴,养了十天才治好,现在又去了。”说完,就想告别,说:“不要误了我的事情。”儿子说:“偷窃很困难,不像买酒那么容易。我早就买好了,存放在店铺的走廊里,就敬送给你吧。我口袋里还有余钱,不愁买不到白酒。”长鬣人因为拿不出东西报答他,感到很惭愧。他说:“你我本是同类,怎能吝惜这么一点东西呢?有空的时候,还要和你痛痛快快地喝呢。”就一起去,拿酒交给了长鬣人,这才回到家里。
到了晚上,母亲居然安静地睡了,不再出去。他心里知道有了变化,就告诉了父亲,一起到何家的园子里察看。看见两只狐狸死在亭子上,一只狐狸死在草棵里,嘴巴温乎乎地还在淌血。酒瓶还放在那里,拿起来摇晃摇晃,没有喝完。父亲惊问道:“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呢?”儿子说:“狐狸这东西最有灵性,一泄露出去,它就知道了。”老头儿高兴地说:“我的儿子,你真是讨伐狐狸的陈平啊。”于是,父子二人就扛着狐狸回家了。看见有个狐狸秃着尾巴梢,刀痕还清清楚楚的。从此以后家里也就安静了,但是妇人瘦得很厉害,神志慢慢清醒了过来,咳嗽却是越来越严重,每次咳嗽都要吐出好多粘痰,不久就去世了。北城外王家的妇女,从前也被狐狸迷惑过,这时到那里一打听,狐狸已不知去向,她的病也好了。老头儿因此非常看重他的儿子,教他骑马射箭练武功。后来做了高官,当上了总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