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送水工的一肚子苦水
一
我叫王小兵，是前年来杭州的。我来杭州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过上比在家乡好一点的日子。家乡条件差啊，方圆几百里地连个水坑都看不到，更别说是江啊河啊。连草都不愿长的地方，你说我们的日子能好过得到哪里去？所以，我们那里的年轻人都不爱读书，只想早点离开那个遍地戈壁的地方，跑到城里来过这种可以痛痛快快喝水、痛痛快快洗澡的日子。
是我们村里的一位大哥介绍我来杭州的，前年他回老家过年的时候跟我说，他们工地上要招民工，活儿是有点累的，问我愿不愿意来？我一听，都快乐疯了。杭州这地方，我最早还是在镇上一家小店的电视上看到过的，有山有水，就跟天堂一样。能来这么好的地方，就是再苦再累的活我也愿意干啊！
刚到杭州的时候，感觉这里真的就跟天堂一样漂亮，没事儿在大街上走走，都觉得浑身舒坦，生活在这里真叫幸福啊。不过，我干活的那个工地，倒是没比家乡舒坦多少的。那是一个开发区里的一家什么大工厂吧？反正我们只管干活，也不去管它到底造的是什么楼。我干的活就是搬运建筑材料，大卡车来了，我们就去卸货，搬进工地堆放好；哪块儿要用上这些材料了，我们又得负责给搬过去。成天都得这么搬来搬去，贼累贼累的。这倒还没啥，只是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又挤又脏，晚上一点灯，密密麻麻的虫子就飞进来，在身上撞来撞去的难受死了。这时候我就开始想家了。在家里的时候，至少晚上是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大觉的。所以做了不到一个月，我就有点不安心起来了，可是自己又没啥本事，除了在工地上干体力活，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活干？也就只好那么将就着了。
大概是前年的6月份吧，我在工头那里捡来一张报纸，本来是没事拿来瞎看的。结果看着看着，一条招工广告引起了我的兴趣。那广告很小，总共也就“水站招送水工1名，85××××××”几个字。我拿着报纸，傻愣愣地看了半天，也没琢磨明白。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那时我还真不知道这“送水工”送的是什么水？不过，我想这送水工应该是靠力气吃饭，不需要什么特殊本事的吧？于是，我就照着那广告上的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大姐，声音爽爽气气的，她让我过去，说等见过面再说。
我当天就赶了过去。这是一家刚刚新开业没几天的水站，开在城东一个很大的小区门口，店面很小的，就十多个平方吧。老板娘年纪不算大，也就三十几岁的样子，听口音，她好像也不是杭州人。见面之后，老板娘只问了我一些情况，就同意招收我了。没想到事情竟会这么顺利，其实在打电话之前我是很紧张的，我怕他们看我一点经验都没有，会一口回绝我。
老板娘看上去挺爽气的，她说给我每月200元的低薪，然后每送一桶水还能再拿一元钱，另外管两餐饭，还可以住在店里。我看这里比工地上舒服多了，而且老板娘还说了，一般情况下，每个月卖掉七八百桶水应该是没问题的，这么一算，收入也不比在工地上赖，于是我就开开心心地留下干了。
二
刚刚接触送水这门行当的时候，我真的是满心的好奇和不解。不是因为送水本身有什么稀罕的地方，而是觉得这一桶水就要几元甚至十几元，实在有些划不来。虽然我从小生长在严重缺水的地方，知道水的金贵，但是像这种抵得上我一天薪水的一桶水，实在是金贵得有些离谱了。更让我不解的是，那么多城里人放着那一拧龙头就会哗哗流出来的自来水不喝，却偏偏要花大钱买这种一桶桶的水来喝，莫非里面有什么特别的好味道？老板娘得知我的想法后，大笑着接了一杯纯净水递给我说，你喝喝看，有没有特别的味道？我喝了喝，就是一般的白开水嘛，没啥特别的。
老板娘很会做生意的，过不了几天，就有很多人拿着一种优惠券来订水，而且一订就是几个月。那几天，我几乎天天看到老板娘收进一沓沓的钱，心里真是很佩服她的，觉得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后来我才知道，老板娘用的其实就是最简单的打折优惠的办法。那优惠券都是老板娘让人给发到周围几个小区里去的，凭券订水可以打很大的折扣，12元一桶的矿泉水，订一个月每桶只要8元；7元一桶的纯净水则只要4元，而且订的时间越长越便宜，12元的矿泉水如果一下子订上三个月，只要6元一桶。有这么大的优惠，难怪老板娘的生意会这么火爆了。
店里只有我一个送水工，生意好了，我自然也就忙得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了。不过我倒是越忙越开心，因为多送一桶水，就可以多挣一元钱呀。
以前在工地上干活，和城里人接触是并不多的。当了送水工后，就开始接触到各式各样的城里人了。原来有些城里人也蛮有意思的。有一次，我去一户人家送水，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个子很高、很壮的。他只开了里面的那扇房门，然后就隔着防盗门把钱递给我。我接了钱之后，还傻愣愣地背着水桶等他开门把水桶接进去呢，没想到他满脸警觉地冲着我说，就把水桶放门口，你走吧！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差点笑出声来。这位大老爷们，也太小心了吧？瞧瞧我这副单薄的样子，就算有什么不轨企图的话，也不是他的对手呀？何必那么紧张呢？可是有很多次，我却碰到一些单独在家的女子，大大咧咧地让我把水桶拎进房间帮她们换好。每当这种时候，我倒是真想提醒她们，不要轻易让陌生人进屋呢。
还有一次，我背着水桶吭哧吭哧地爬到六楼，敲了半天门，却一直没人来开门。这实在太奇怪了，刚才我在楼下摁电子门的时候，明明是有人给我开了门的，现在怎么会没人了呢？我侧耳细听了一下，里面似乎有嘈杂的人声，原来他们在打麻将呢。于是我就拼命用力地敲门，这下，里面总算有人听到了，可是开门的人很不高兴地说，敲得这么响干吗？这扇门六千块钱，敲坏了你赔得起吗？我虽然心里很不乐意，但还是闭着嘴把水桶拎进去帮他们换上了。这时，坐在牌桌前的一个人忽然冲着我喊了起来：给我打杯水来！敢情，把我当成他们的佣人了。不过我还是给他打了一杯水，因为我想早点拿到钱，好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三
快干满一个月的时候，老板娘跟我说，小王，我是借了别人的高利贷开店的，这个月你先让大姐把债还了，下个月大姐把两月的钱一块给你，行不？老实说，老板娘待我还真不错，管吃管住的，我怎好意思不答应？
转眼又忙活了一个月。我算了算，连上上个月的，这回可以拿到一千七百多元钱了。活了二十几年，我还从没一下子拿到过这么多钱呢，真是做梦都要笑出来了。想想还得谢谢老板娘呢，要不是她急着还债，我还不可能攒下这么多钱呢。
2003年8月，就在老板娘答应付给我工资的前两天，她突然失踪了。本来，顾客需要送水，都会打她的小灵通，然后她再安排我去送水。可那几天，顾客都纷纷找上门来，说老板娘的电话老打不通。一开始，我还以为老板娘临时有啥事，只是无法通知到我而已。反正店里还存有一些桶装水，我就替那些找上门来的顾客一一送去。
又过了几天，店里的几十桶水都快送完了，老板娘还是没有出现，她的小灵通也始终都是忙音。这下我紧张起来了，可又不知该怎么办？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来了两个民警，把我带到了派出所。原来，有一个预付了水钱的顾客发现苗头不对，就向出租店面的小区物管反映了情况，小区物管一查租房协议，才发觉老板娘当初是以“不知道这里合不合适做送水生意”为由，只预付了两个月房租的。很显然，老板娘把顾客订水的钱都给骗走了。于是，他们就把我当成老板娘的同伙，把我告到了派出所。
我可真是冤哪，累死累活白干了两个月，还被人当成了骗子的同伙，怪只怪自己没见过世面，没长心眼。我真是恨死老板娘了，看看她那么一个爽爽气气的女人家，怎么会做出这种阴险的事情来呢？不过好在警察英明，我只在派出所呆了一天，就给放出来了。他们晓得我是无辜的，没有再让我吃冤枉官司。
就在我走头无路，打算回到工地上去找我那位同村大哥的时候，小区物管的金叔叔来找我了。他说，小区里有个姓黄的住户，也打算在小区门口开一家水站，正委托物管帮助找送水工，他觉得我挺勤快挺本分的，又有送水经验，问我想不想干？我感激得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想跑去买包烟给金叔叔，可他却拉住我不让走。他说，小王啊，出来打工赚个钱不容易，千万别乱花钱了。你只要好好地干，别给我丢面子就行了。
黄老板其实是有工作的，而且好像还是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所以他很少来水站的，平时水站就由他妈照看着，我和另一位姓朱的小伙子负责搬运和送水。这个水站生意比以前那个更加好，但是我的外送任务却没有以前重，你可能会觉得奇怪，其实道理很简单的，我们的黄老板有本事，关系多，大部分生意都是人家自己开着车子几十桶几十桶来装的。不过说心里话，我还是更希望零散顾客多一点，因为只有外送我才能挣到更多的钱。
天气热起来了，虽然晚上会睡不踏实，可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天气越热，送水的生意就会越好呀。还有，城里人最害怕晚上停电停水，可我们送水的，真巴不得天天停电停水呢，这么说好像良心有点太坏了是吧？可这是我的心里话。去年夏天闹电荒的那会儿，虽然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但几乎每晚我都能赚到四五十元钱，这样的好光景，你说我们能不盼吗？
四
一段时间的水送下来，我的自行车驮水技术就很熟练了。有时候生意忙起来，出去一趟得同时带上三桶水，一般来说都是没什么问题的。当然，失手的时候也是有的。去年国庆长假的时候，有一天我驮了三桶水去三里亭，刚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从边上的小路里飞快地蹿出来，我赶紧刹车，可还是碰到了那轿车的轮子，顿时摔了个仰八叉。我顾不上疼痛，赶紧回头看我的那几桶水，发现有两桶已经破了，我一着急，差点哭出来。这时，那个轿车司机跑下车来看了看车子，见没什么问题，就指着我的鼻子骂开了，说什么你这个乡巴佬，脸孔上面长不长眼睛的啊？被他这么气势汹汹地一骂，我还真有点懵了，鼻子上的血也不知道去擦，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这时候，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穿得很时髦的女孩突然开口了，她对着那司机说，我看到的，人家规规矩矩在路上骑车子，是你出路口的时候车速太快，才撞到人家的！那司机愣了一下，转脸对着女孩凶巴巴地说，你这个杭州人怎么帮外地人说话的？真当是拎不灵清！女孩毫不示弱地说，明明是你欺负人家，还想要大家帮你说话？你才是拎不灵清呢！后来，巡逻的交警也赶过来了，那蛮横的司机才拿出一百元钱赔给了我。本来，我对时髦的杭州女孩都是敬而远之的，可那以后，我就觉得杭州的女孩都特别可爱。
扯开去了，还是说说水站的事吧。黄老板虽然很少到水站来，但和那个骗子老板娘不同，他是实实在在做生意的，对我们也从来不拖欠工资，所以我在这里干得特别踏实、特别卖力。不过对于水站的日常事务，他却几乎不来过问的。黄老板的妈妈已经六十多岁了，记性不太好，每次顾客打电话来订水，她总要花很长时间，一笔一画地把对方的地址给记下来。我看她这样实在有点累，就跟她建议，是不是可以弄个本子把顾客的住址和电话记下来，然后再替他们一一编号，下次他们订水的时候只要报个号，我们就知道该送哪里了，根本不用这么每次都又问又记的。结果，黄师母不仅采纳了我的建议，还一个劲地夸我聪明，会动脑筋。其实呀，我这个办法也是从别的送水站那里学来的。
要是能这样一直干下去那该多好啊。可是今年3月，黄师母突然也不来店里了。有了上次受骗的经历，我变得很敏感了，马上跑到小区物管去找金叔叔，这才知道，黄老板出了经济问题，被抓起来了。黄师母受不了这意外的打击，病倒在床了。我和小朱一商量，两人买了一篮水果，专程去医院看望黄师母。才几天没见，黄师母就已经老了很多似的。她对我们说，难得你们还来看我，水店是没办法开下去了。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们这个水站每月至少能让黄老板赚三五千元的，而且他还有那么好的工作，根本不缺钱花的，为什么还会犯经济上的问题呢？看来，有些人的想法真不是我们能猜得透的。
今后该干什么去？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反正工地上我是肯定不会回去了。长久的打算嘛，是想自己也开个送水站。在水站给黄老板打工这一年多时间，我已经攒下了几千块钱，但是这点钱拿来开水站肯定是还不够的。所以还是先替别人打打工吧，现在对找工作我已经有点信心了。
（口述人/王小兵，男，23岁，送水工，甘肃敦煌人。采访时间：200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