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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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移民者家里的野蛮人(3)

他曾是个制作渔网的大师—世界上最好的渔网,他告诉我。在农场的小屋里,他做“奇波科”—用河马皮做的土著鞭子。他会从土著或者奈瓦沙湖的农夫手上买一块河马皮,幸运的话,一块皮他能做出五十条“奇波科”。我还留着一条他送我的马鞭,确实是一条不错的鞭子。这工作给他家笼罩上一圈可怕的恶臭,像是老秃鹰鸟巢附近的某种恶臭。后来我在农场挖了个池塘,他就几乎一直待在池塘边,陷入沉思状态,倒影垂直地映在他的脚下,像只动物园里的海鸟。

在老克努森干瘪凹陷的胸膛里有颗天真、激烈、急躁、狂野的少年之心。他因为单纯的好斗吃过很多苦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的恶霸和斗士。他的恨意无人能敌,几乎对与他打交道的任何人或是机构,他都怒火中烧。他召唤炼狱之火来惩罚他们,带着米开朗基罗对绘画的鄙夷“在墙上大画魔鬼”—这是我们丹麦的谚语:终有一天魔鬼会来到他的身旁。每当他成功地挑拨离间两个人后,他就特别高兴,像个逗狗打架或者挑起猫狗大战的小男孩。他大风大浪了一辈子,到头来被冲进一条波澜不惊的小溪里,本该把风帆都放下了,但老克努森的灵魂仍能像个少年一样强烈地渴望争议和逆境,这实在令人钦佩和敬畏。我像佩服北欧传说中狂暴战士的魂灵一样佩服他。

他提起自己时只用第三人称,“老克努森”,而且一定要牛皮吹到尽:这个世界上没有老克努森担不了或做不成的事,没有哪个冠军勇士是老克努森撂不倒的。只要关乎其他人,他都是最黑暗的悲观主义者,预言他们做的所有事都结局悲惨,且死有余辜,但他对自己却是个狂热的乐观主义者。他死前没多久曾向我透露过一个宏伟计划,要我答应保密。这计划会让老克努森至少变成百万富翁,让他的敌人们羞愧至死。他告诉我,他要从奈瓦沙湖底打捞成千上万吨掉落在里面的鸟粪—是从创世那天至今,所有游禽的鸟粪啊。他大费周章地从农场跑去奈瓦沙湖研究制订计划的细节,死时仍为此神采奕奕。这个方案具备他心中珍视的所有元素:深水、鸟、宝藏,甚至有种不屑和女人谈论的滋味。在这个方案的巅峰,他用心灵之眼看到了一个洋洋得意的老克努森,手持三叉戟乘风破浪。我不记得他有没有跟我解释过,那些鸟粪要怎么从湖底捞上来。

他向我报告这些时,口中那个伟大的老克努森的壮举和成就,以及所有的显赫,很明显与眼前这个老头的虚弱和无力不太相符。到最后,你觉得你在和独立的、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打交道:一个是背景中的老克努森,形象鲜明有力,无坚不摧,战无不胜,是个冒险英雄;另一个是我认识的这个,弯腰驼背、疲倦不堪的老克努森的老仆人,孜孜不倦地在向我谈论他。这个渺小的下人把维护和赞美老克努森的名誉当作一生的职责,至死不渝。因为只有他真正见过老克努森,除了上帝没有其他人见过,所以他不能忍受任何人提出异议。

仅有一次,我听到他用第一人称。那是他死前的几个月,他的心脏病发作了,很严重,最后也是这个病把他带走的。我有一个星期没在农场见到他的踪影,所以去小屋查探情况,然后我在河马皮的恶臭中见到了他,躺在邋遢的空房间的床上。他脸色灰白,昏花的眼睛陷得很深。我跟他说话时他没有回应,也没吱声。过了好久,我都要起身离开了,他突然用嘶哑的嗓音小声说:“我病得很重。”这一刻没有老克努森,老克努森当然不会生病也不会被打倒,这是那个仆人唯一一次表达自己个人的不幸和痛苦。

老克努森觉得农场很无趣,所以他不时锁上房门,匆忙逃走,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我猜,大多数时候是他听到老朋友—其他辉煌的开拓者—抵达内罗毕的消息。他会外出一两个星期,直到我们几乎忘记他的存在,才会拖着一身重病疲惫不堪地回来,他甚至没法挪动或是锁上自己的房门。然后他会一个人躲上几天。在这种时候,我相信他是怕我的,因为他推断我肯定不赞成他的胡作非为,而且现在我能趁他虚弱,一举把他击垮。老克努森啊,尽管他有时会歌颂热爱海浪的水手新娘,但他打心底还是深深猜忌女人的,把女人视为本能地会阻止男人玩乐的天敌。

他死的那天也是这样,消失了两个星期,农场上没人意识到他回来了。但他这次想打破自己设下的隔阂,破例一次,因为他死在来我家的路上,小道穿过农场。他倒下,然后死了。那是个四月的傍晚,长雨季刚刚开始,平原上刚长出短草,我们正准备去找蘑菇,卡芒提和我发现他倒在小道上。

卡芒提是发现他的最合适人选,因为在农场的所有土著中,唯有他对老克努森表示过同情,甚至对老克努森饶有兴趣。一个异类对另一个异类的兴趣。而且他会不时主动地给老克努森送鸡蛋,并帮老克努森留意托托仆人们,不让他们一下子全逃跑。

老头子仰面朝上,他跌倒的时候帽子滚到了一边,眼睛没有完全闭上。看上去他死时十分镇定。到此为止了,老克努森,我心想。

我想把他抬回他自己家,但我知道,附近的基库尤人,或是就在旁边香巴里劳作的那些,即使叫过来也一点忙都帮不上:他们看到这个场景后,就会马上跑开。我命令卡芒提跑回家把法拉找来帮忙,但卡芒提没动。

“为什么你要我跑回去?”他问。

“好吧,你自己也看见了,”我说,“我一个人扛不动这位老爷,你们基库尤人又傻得要命,你们害怕扛死人。”

卡芒提无声的嘲笑已经等在那里。“你又忘了,穆萨布,”他说,“我是个基督徒。”

卡芒提抬起老头子的脚,我托着他的头,我们抬着他往小屋走。我们时不时要停下来,放下他歇一歇,然后卡芒提就会站得笔挺,直勾勾地盯着老克努森的脚,我想那是苏格兰教会对待死人的方式。

我们把他放在床上后,卡芒提在屋里转来转去,然后走进了厨房,他在找毛巾盖住他的脸,但只找到一张旧报纸。“在医院里,基督徒们都这么做。”他对我解释。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卡芒提回想起我处理这件事时的无知都会非常满足。他和我在厨房里一起忙活,充满隐秘的喜悦,然后突然间爆笑。“你还记得吗,穆萨布?”他说,“那次你忘记了我是基督徒,还以为我会害怕帮你一起抬穆宗古慕西?”—“白人老先生”。

成为基督徒后,卡芒提不再怕蛇。我听到他对其他男孩们侃侃而谈,无论何时,基督徒都能一脚踩在巨蛇的头上,把蛇头踩碎。我没见过他这么英勇,但有一次一条鼓腹毒蛇盘在屋顶上,我看到他站得笔直,面容僵硬,手背在身后,不敢离开厨房太远。我家所有的小孩都在屋顶下围成圈仰头观看,鬼哭狼嚎得像暴风来袭前的稻糠,然后法拉走进屋里拿枪,把毒蛇打死了。

等一切都结束,风平浪静之后,尼奥莱—马夫的儿子,对卡芒提说:“卡芒提,你为什么没有一脚踩住大坏蛇把它的头踩碎呢?”

“因为它在屋顶上啊。”卡芒提说。

我有段时间尝试过射箭。我算是强壮的,但法拉给我拿来一把旺德罗波狩猎部落的弓,要想拉动它还是很困难。练习了好长时间后,我终于成为熟练的弓箭手。

那时卡芒提还小,他常常看我在草坪上练习射箭,并且对此深表怀疑。有一天他对我说:“你在射箭的时候还是基督徒吗?我以为基督徒是用来复枪的。”

我给他看我的绘画版《圣经》,在讲到埃及侍女夏甲的儿子这个故事时,书里有幅插图:“上帝伴随这个年轻人,他在荒野里长大、住下,成为了一名弓箭手。”

“好吧,”卡芒提说,“他像你一样。”

卡芒提照顾生病的动物很有一手,就像照顾我的土著病人一样。他能从狗的爪子里取出碎片,还治好过一只狗的蛇伤。

我曾在家里养过一只断了翅膀的鹳鸟。他是个坚定的狠角色,在房间里穿来穿去,当他走进我的卧室,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时,会像挥舞着十字剑一样耀武扬威地扑扇翅膀,像要展开一场盛大的对决。他跟着卡芒提在房屋之间到处走,简直就是在故意模仿卡芒提生硬的走路方式。他们俩的腿一样细。土著小男孩对讽刺的画面都有种直觉,他们看到这一对儿经过,就高兴地大叫。卡芒提懂得这个玩笑,但他从不在意其他人怎么想。他把男孩们赶去沼泽地抓青蛙给鹳鸟吃。

负责照管露露的,也是卡芒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