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幻想的代价:事实嘲弄人(1)
在随后的两天里,嘉莉沉浸在疯狂的幻想中。
她肆无忌惮地想象着得到那些优越的东西,参加各种娱乐活动——如果她生下来就是个富家子弟的话,这倒没有什么奇怪的。她本来周薪只有那么可怜的4元5,但在想象中,她却满不在乎,一下子就把钱花了出去,出手非常大方。不错,这几晚上她睡觉前都要坐在摇椅里,看着外面灯光明亮、令人喜悦的大街,这时那点钱就为它未来的主人安排好了怎么花,凡是女人渴望得到的乐趣和小玩意儿都让她得到。“我会过上好日子的,”她想。
她就这样疯狂地幻想着得到市场上所有让人欢乐的东西,而姐姐明妮对她的妄想却一无所知。明妮忙得不可开交,一面擦着厨房里的木制家具,一面计算礼拜天那顿饭用8角钱能买到些什么东西。嘉莉刚回来时,因初次成功而兴奋得脸红,尽管很疲乏了,仍准备谈谈那些此时看起来是有趣的事情——它们使她终于找到了工作;可姐姐只是称许地笑了笑,问她是不是一定要花钱去坐车。这个问题她倒还没有考虑到,现在对于她所焕发出的热情只产生了短暂的影响。她现在是凭着模糊空想来计算开销的,那就得让他把一笔钱从另一笔钱中减去,而不觉得总数有任何减少,因此她仍是乐观的。
汉森7点钟回来时,脾气总是有点儿不好——晚饭前通常这个样子。这绝不是表现在他说话上,而是他老板起一副面孔,沉默不语地转来转去。他有一双黄呢拖鞋,很爱穿,这时他就立即换去那双硬皮鞋。此外,他还用普通香皂洗脸,直把脸洗得红光满面——这些就是他晚饭前的全部准备工作。然后他就拿起晚报静静地看起来。
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种性情是很不正常的,因此嘉莉也感到郁闷。的确,整个家里都笼罩着一种郁闷的气氛,这样的事总是如此,它使做妻子的不得不低声下气,见机行事,为的是避免说话被三言两语打回来。听到嘉莉说找到了工作,他才高兴了点儿。
“你时间抓得很紧,是吧?”他微笑着说。
“嗯,”嘉莉回答,带着一点得意。
他又问了她一、两个问题,然后转身去逗孩子乐,搁下这个话题,最后明妮吃晚饭时又提起了此事。
但是,嘉莉并不是局限于家里这些一般的谈话内容。
“那好象是一个很大的公司,”她在谈话中说。“房子安着大块大块的玻璃窗,职员非常非常多。我见的那个人说他们雇用了好多好多人呢。”
“现在找工作不太难了,”汉森插话道,“如果你看起来不坏的话。”
嘉莉心情很愉快,汉森也有了些谈话的心情,明妮因此感到了一片暧意,便开始告诉嘉莉一些值得看的出名的东西——那些不花一分钱就可以观赏到的美景。
“你会喜欢看密歇根大道的。那儿有一些非常漂亮的房子。它真是一条美丽的大街。”
“雅各布剧院在哪里?”嘉莉打断道,提到一个剧院的名字,这个剧院正上演着当时所谓的情节剧。
“哦,离这儿不远,”明妮回答。“就在从这儿上去的哈尔斯特街。”
“我真想去那儿看看。今天我已走过了哈尔斯特街,对吧?”
这个问题本来应该接着回答的,但中间稍微停顿了一下。思想真是很有感染性的因素,她一提到去剧院的事,便出现了一种无言的反对阴影,因为那些事是要花钱的——这种反对的阴影先是出现在汉森心里,继而又出在明妮心里——使晚餐的气氛也微微受到了一些影响。明妮只回答了一声“嗯”,但嘉莉感觉得到此时提去剧院是很糟糕的。这个问题一时被搁下了。直到汉森吃完饭后,又拿起报纸走进前厅。
两姐妹单独在一起时,说话也更自由些了,两人洗着碗,嘉莉不时哼一声。“如果不太远的话,我想走路去看看哈尔斯特街,”停一会儿后嘉莉说。“干吗咱们不今晚就去看看呢?”
“哦,我想斯文可不愿今晚去。”明妮回答说。“他明天得早起呀。”
“他不会在意的——他会喜欢的,”嘉莉说。
“不,他并不常去,”明妮回答。
“唔,我可想去,”嘉莉说。“那咱们俩个去吧。”
明妮沉思了片刻,这倒不是她能不能或愿不愿去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她已经否定了——而是在想法子把妹妹的思路转到别的事上去。
“咱们改天去吧,”她最后说,一时找不到现成的逃避办法。
嘉莉立即觉察到姐姐不同意去的根本原因。
“我有点钱,”她说。“你和我一起去吧。”
明妮摇摇头。
“他也可以去,”嘉莉说。
“不行,”明妮低声说,把碗碰得叮口当响,她把说话声压下去。“他不会去的。”
明妮和嘉莉这之前已几年没见面了,打那以后嘉莉的性格有了一点变化。但不管怎样变化,她总是带着那种天生的羞怯。尤其是在不能自立、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而她对于娱乐的追求十分强烈,以致这成了她性格的主要特征。任何别的事她都可以不说,但娱乐她是不得不提的。
“问问他吧!”她温和地恳求道。
明妮正想着嘉莉的伙食费会给他们增添一分财力。它可以用来付房租,可以使她和丈夫谈到开支时不那么困难了,但是如果嘉莉一开始就想到东奔西跑,那可就会有麻烦的。除非嘉莉能认真勤奋地工作,明白不努力工作是不行的,不要老想着玩耍,她到城里来对他们有何好处呢?这些想法绝不是太冷酷无情了,而是严肃地反映出了这样一个心灵:总是毫无怨言地安于所外的环境,这个环境是她勤奋的个性造就了的。
她终于不再坚持问汉森去了。这只不过是三心二意走过场,其实她心里是一点也不想去的。
“嘉莉想让我们去看戏,”她说,盯着丈夫。汉森停下看报抬起头来,他们温和地互相看了一眼,其中的意思非常清楚:“这从来不是我们所奢望的。”
“我不想去,”他回答。“她想看什么?”
“雅各布剧院,”明妮说。
他又低头看着报纸,摇头不同意。
嘉莉明白他们是如何看待她的建议时,又更清楚地感受到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这使她心情沉重,不过她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那我下楼去,在底楼站站,”片刻后她说。
明妮没阻拦她,她就戴上帽子下楼去了。
“嘉莉哪里去了?”汉森问,回到吃饭间听见关门声。
“她说到楼底去,”明妮回答。“我想她只是想出去看看。”
“她不应该就想到花钱看戏的事了,你说呢?”他说。
“我看她只是觉得有点好奇,”明妮冒昧地说。“一切在她看来都是如此新鲜。”
“我不明白,”汉森说,走到婴儿那边去,额头微蹙着。
他在想着一个年轻姑娘会沉迷的虚荣、挥霍的全部生活,真不知道嘉莉只有那么点钱,竟会想到那样一种生活方式。
星期6嘉莉自个出去了——先是到她感兴趣的河岸,然后返身沿杰克逊街走着,街两旁都是些漂亮的房子和优美的草坪——后来因此改筑成了林荫大道。她深为见到的财富所影响,显然街上也许没有一个人有10万美元以上的家财。她很高兴走出了姐姐的家,因为已经感到那是一个狭窄、无聊的地方,趣味和快乐在别处。她的思想现在更加无拘无束了,不时还想着德鲁特此时会在哪里。她说不准下周星期1晚上他会来看她,因此一方面为这种可能感到一点儿不安,但另一方面又隐隐希望他来。
星期1她起得很早,准备去上班。她穿了一件陈旧的仿男式衬衫,用蓝色密织棉布做成,上面布满了花点;裙子是淡褐色哔叽,也相当褪色了;头戴一顶小草帽,在哥伦比亚时她整个夏天都戴着。鞋子也陈旧,领带皱巴巴的,那是长期使用的缘故。她看起来象是个非常一般的女店员,除了面容外——显得比普通女店员的更匀称好看,她因此给人以温柔、含蓄和愉快的感觉。
一个人习惯了早晨7、8点钟起床——嘉莉在家就是这样的——要起得更早可不容易。她对汉森的生活习惯有了一些了解。6点钟时她便睡眼惺松地望望外面的吃饭间,看见他在一声不响地吃早饭。等她穿好衣服时他已走了,她就和明妮、小孩一起吃饭,孩子现在已完全可以坐在高椅里,用匙子胡乱在碟里舀着。她的精神大为抑郁,因为从未做过的陌生工作正摆在她面前。她那些美好的幻想只剩下一些灰烬——不过这灰烬里仍隐含着一些希望的余火。她越来越焦虑不安,精神抑郁,吃饭时一句话也不说,脑子里又想象起那家制鞋公司的情况,想象着工作的性质,以及老板的态度。她模模糊糊感到自己将来会接触到大老板们,感到她工作的地方会有一些外表庄重、衣着时髦的男人光顾。
“嗨,祝你好运,”她准备走时明妮说。她们已说好她最好步行去,至少那天早晨是这样,看看她能否天天如此——处于现在的生活困境。每周节约6角钱可不是一笔小数。
“今晚上我会把情况告诉你的,”嘉莉说。
一旦来到阳光明媚的街上,嘉莉便感到安慰一些了——劳动的人们走向四面八方,一辆辆马拉街车驶过去,马车栏杆里挤满了大批发公司的小职员和勤杂工们,男男女女都从房门里走出来,在周围移动着。在这明的早晨,在这广阔的蓝天之下,清新的风儿吹拂着,除了生死攸关之外,哪还有什么恐惧的藏身之地呢?在夜晚,或者白天在那些阴暗的屋子里,你会感到非常的害怕和忧虑,但是在明媚的蓝天下,连对死亡的恐惧都会暂时消失。
嘉莉径直向前,一直跨过河流,然后转入第5大街。这段大街象两旁高墙耸立的峡谷,由棕褐色石头和红砖筑成。一扇扇巨大的窗户里显得明亮、洁净。越来越多的车辆辘辘驶过;男人女人,男孩,女孩正朝各处走去。她遇见同龄的姑娘们,她们看着她,好象鄙视她那种胆怯的举止。她惊奇于这宏伟壮观的生活,以及要想在里面做事必须懂得很多知识。她因自己的无能心里不知不觉产生了恐惧。她会干不好工作的,会很笨拙的。所有其它地方都不要她,不正是因为她什么也不懂吗?她会受到责骂、羞辱、以致于可耻地解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