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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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冬天的告诫:幸福使者来访

依照世人对女性及其责任的态度,嘉莉精神状态的性质是值得考虑的。她的行为举止完全由一种专断的尺度来衡量。社会用一个传统的标准来判断所有事物。一切男人都应善良,一切女人都应贞洁。汝为何犯罪,歹徒?

尽管斯宾塞①和咱们的现代自然哲学家们对道德总是用了大量的分析,但我们对道德的理解仍然十分幼稚。在这个问题上,不仅仅是遵循进化律而已。它比单纯遵循世上事物之规律还奥妙一些,比我们所认为的要复杂。不然你先回答:为何心弦要颤动?请解释为何某种衰怨的曲调回荡于世界,经久不息?请说明为何玫瑰不论天晴下雨总有开放它艳红花朵的神秘变化?这些事实的本质里便包含着最重要的道德原则。

“啊,”德鲁特心想,“我的征服多么美妙呀。”

“唔,”嘉莉心想,带着悲伤和忧虑,“我失掉了什么呢?”

我们面对这个极其古老的问题,严肃认真、充满兴趣而又迷惑不解,力图推断出有关道德的真正原理——对于“真理”的真正答案。

按照社会某个阶层的观点看,嘉莉可是舒舒服服地安定下来了——在那些忍饥挨饿、经受风吹雨打的人眼里,她已安然地进入了一个平静的港湾。德鲁特在西区尤宁公园对面的奥格登街,租了间装饰齐备的屋子。那是一个小巧精美、绿茵覆盖的休息场所。今天在芝加哥找不到比它更美的地方了。你看着那优美的景色,颇觉惬意。最好的房间俯瞰公园的草坪——这草坪已枯竭成褐色——一潭小湖掩映其中。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曳。尤宁公园公理会教堂的尖塔高耸其间。再远一些还有其它几个尖塔。

房间布置得非常舒适。地板上铺着优雅的布鲁塞尔①毛圈地毯,暗红色和柠檬色交织在一起,十分华贵;地毯表面织着大茶瓶图案,瓶内奇花簇拥,美丽可爱。在两扇窗子中间有一个大穿衣镜。屋角有一个套有绿色的大睡椅,极为软和,旁边是几把摇椅。另饰有一些画,挂毯和古玩。这便是全部的家具陈设。

隔前厅的卧室里放着嘉莉的大衣箱,那是德鲁特买的,壁衣柜里挂满了各种衣服——她以前从没有过这么多衣服,样式都非常好看。第3间屋子备用作厨房,德鲁特让嘉莉添置了一个轻便煤气炉,以备作些便餐、鸡背肉、威尔士干酪②等他最喜欢吃的东西。最后还有一间浴室。整个地方舒适惬意,点着煤气灯,由暧气调节器调节温度,还有一个小壁炉,用耐火砖做成,这种设备让人感到暧和、愉快,当时才开始使用。由于她勤劳,天生爱整洁——这种天性现在有增无减——房子的气氛让人舒心极了。

嘉莉就住在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地方,摆脱了可能遇到的种种困难。但心理上又充满了新的难处,在各种人世关系中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致于她完全成了另外一个炯然不同的人。她面对镜子,看见一个比过去更漂亮的嘉莉;她面对自己的灵魂——这是一面由她自己和社会道德观念构成的镜子——看见一个更丑陋的嘉莉。她徘徊于这两个形象之间,不知该相信那一个。

“哎呀,你真是个小美人儿,”德鲁特爱对她大声说。

这时她便高兴地睁着一双大眼看他。

“你知道这一点,对吧?”他继续说。

“哦,不知道,”她总回答,为有人会这样想感到欣喜,不敢相信——虽然她真的相信——她竟会这么虚荣,把自己看得如此之重。

不过,她良心上却不象德鲁特那样喜欢奉承。她听到那良心发出不同的声音。她与之争论,向它恳求,请它原谅。归根到底它并非是一个公正贤明的顾问,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微不足道的良心,迷乱地反映着人世生活,她过去的生活环境,风俗习惯。有了这个良心,人们的声音真正就成了上帝之声。

“啊,你这个罪人!”上帝之声说。

“为什么?”她问。

“看看周围的人吧,”那个声音低声说。“看看那些善良的人吧。他们是多么鄙视你所做的事。看看那些善良的姑娘吧,象你这样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了是多么软弱,会躲得远远的。你在失败以前并没有去努力过呀。”

每当嘉莉独自一人,望着外面的公园时,总会听到这个声音。这种事偶有发生——当没有其它事打扰的时候,当她郁郁不乐的时候,当德鲁特不在的时候。最初那声音很清晰,但不太使她信服。总是有话可以回答,她总是受着12月天气的威胁。她很孤独,充满渴望,害怕那呼啸的寒风。那贫穷的声音代她作了回答。

一旦阳光明媚的夏天过去,城市便会穿上它那阴沉暗淡的衣装,准备度过漫长的冬天。连绵不断的高楼大厦现出灰暗的模样,天空和街道现出阴郁的色彩;七零八落的树落去了叶子,灰尘和纸屑被风吹得四处飞扬,更增添了这庄严肃穆的景象。寒风匆匆穿过一条条狭长的街道,风中似乎包含着什么东西,给人以愁苦的思绪。并非只有诗人、艺术家或心灵高尚的人才感觉到这点,因为他们一贯以为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一切精微之处;狗和一切普通的人都能有此感觉。他们并不比诗人的感受少,只是表达能力要差一些罢了。电线上的麻雀,门口的小猫,厌倦地拉着重货的马,都感到那漫长而强烈的冬天气息。它冲击一切生命的内心,无论有灵性还是无灵性。如果不是有欢快的人造炉火,忙于追逐商业利润,去寻欢作乐;如果各路商人不能一如既往地在其公司内外炫耀一番;如果我们的街道没有无数灿烂华丽的招牌,没有川流不息的顾客——我们便很快会发现,冬天寒冷的大手是怎样牢固地攫住了每个人的心。日子变得多么令人沮丧,连太阳也少给了我们一些阳光和温暖——我们比人们常想的更依赖于这些东西。我们如昆虫一样渺小,由热而生,没有热①便会死去。

在这漫长阴沉的日子里,那秘密的声音会再次出现,不过却越来越微弱。

但这种内心的冲突并不总是达于极点,因为嘉莉决非一个忧郁悲观的人。再者,她并不具有那种牢固坚持某一确定真理的精神。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就会充满矛盾,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这时她便会全然置之不理。

德鲁特的行为举止,典型地代表着他这一类人。他经常带她出去玩,在她身上花钱,旅行时也带着她。有时她也会一个人在家呆上2、3天,那是他去附近一些地方作短期推销,不过一般说来她和他都形影不离。

“喂,嘉莉,”一天早晨他说,此时他们刚这样安居下来,“我请了朋友赫期特沃哪天来和我们玩一晚上。”

“他是谁?”嘉莉疑惑地问。

①这里”热“泛指物质生活条件。

“哦,是个挺不错的男人,费·莫酒馆的经理。”

“什么费·莫酒馆”,嘉莉说。

“城里一流的酒馆。是个呱呱叫的高级地方。”

嘉莉一时茫然。她不知道德鲁特都说了什么,自己该怎样做。“没事的,”德鲁特说,觉察到她的心思。“他什么事不知道。你现在是德鲁特太太了。”

嘉莉感到此事有些不体谅她。她看出来德鲁特对她的感情并不十分强烈。

“干吗我们不结婚呢?”她问,想到他滔滔不绝地许下的愿。

“哦,我们会的,”他说,“等我办完那件事再结婚。”

他是指自称拥有的什么财产的事。他得花很大的精力去奔波,去协调等等,因此对他的自由品行和个人活动有所影响。

“等我1月份从丹佛推销回来我们就结婚。”

嘉莉把希望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它是她良心的一种止痛药,一条令人高兴的出路。一旦结了婚事情就会好的,她的行为也才正当。

她并不真正倾心于德鲁特。她比他更明智,开始隐约感到缺少什么。假如不是因为这点,假如她不能对他作出某种估量和判断,她的情况会更加糟糕。她会崇拜他,会担心得不到他的爱,失去他的兴趣被一脚踢开。从此没有安身之处,因而悲痛欲绝。事实上,她最初为了完全抓住他有点不安和焦虑,但后来便心安理得地等待了。她也说不准自己是怎么看他的——说不准自己想做什么。

赫斯特沃来拜访时,她见到了一个百事都比德鲁特聪明的男人。他对女人特别殷勤,这一点每个女性都很赏识的。他既不过于胆怯,又不过于鲁莽。勤恳待人是他的一大魅力。他训练有素,不仅能赢得衣着华贵的男人们的赞赏——那些光顾他酒馆的商人和专业人员——而且对于使他着迷的女人,能够更老练圆滑地设法讨得她的欢心。一个情致文雅漂亮的女人,不管怎样都能给他以最大的刺激。他温柔、沉静、自信,让人觉得他一心愿为你效劳——希望做点什么事让小姐更加高兴。

德鲁特自己也有这方面的能力,只要值得这样去做,不过他太自高自大了,达不到赫斯特沃所具有的那种完美境地。他太轻浮,太充满了庸俗的生活,太自命不凡。许多在恋爱上毫无经验的女子,他都能轻易得手,但如果女人稍有一点经验,具有天生的教养,他便难以如愿,为此忧郁不堪。就嘉莉而言,他发现完全属于后一种类型,绝非前者。他实在幸运,因为良机仿佛从天而降。几年以后,嘉莉有了更多的生活经验,取得了一点成功,这时他就根本无法接近她了。

“你应该买一台钢琴放在这儿,德鲁特,”赫斯特沃在拜访的那晚上说,面带笑容地看着嘉莉,“好让你太太弹呀。”

德鲁特可没有想到这点。

“是应该买一台,”他立即说。

“啊,我可弹不来,”嘉莉大着胆说。

“这并不太难,”赫斯特沃回答说。“要不了几周你就会弹得很好的。”

为了这晚上朋友的款待,他打扮得非常漂亮。衣服崭新,极为富丽。翻领挺直,得体美观,凡上等衣服都如此。西服背心用华贵的苏格兰方格呢做成,双排圆形珍珠母钮扣。丝织领带熠熠生辉,既不过分花哨,又不太素淡。他的服饰并不象德鲁特的那么打眼,但嘉莉却能看出其中的高雅之处。赫斯特沃穿一双用小牛皮做的黑色软皮鞋,擦得十分光亮。德鲁特穿一双漆皮鞋,但嘉莉不由自主地更喜欢软皮鞋一些,这样整个看来都非常富丽。她几乎是在无意中注意到这些现象的,在这种情况下它们会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因为她对德鲁特的外表已习以为常了。

“咱们玩玩扑克好吗?”经过了一番轻快的谈话后赫斯特沃提议说,他说话相当小心机警,极力避免让嘉莉察觉他知道她过去的任何情况。他全然不谈涉及个人的任何事情,把谈话限制在与个人完全无关的事情上。他的行为使嘉莉觉得轻松自在,他敬重的表现和风趣的语言把她逗乐了。对她说的一切话,他都装出极感兴趣的样子。

“我不会玩,”嘉莉说。

“查利,你可忘记自己的责任了,”他非常和蔼可亲地对德鲁特说。“不过我们两个可以专门教你。”

他表现得机智圆滑,让德鲁特觉得他钦佩自己选择的太太。他的态度让人感到他很高兴来他们的家。德鲁特真心感到和他比以前更亲近了,因比对嘉莉也更为尊敬。由于受到赫斯特沃的赞赏,她显得更加喜气洋洋的。大家都充满了生气。

“瞧,让我看看,”赫斯特沃说,恭恭敬敬地打嘉莉肩膀上看去。

“你有些什么牌?”他端详了一下。“太好了,”他说。

“你运气真好。现在让我教你如何打败你丈夫。听我的。”

“瞧,”德鲁特说,“如果你们两个合起来打我,我是必输无疑了。”赫斯特沃可是一个玩牌的高手。

“哪里,你太太才是。她给我带来了运气,当然该赢了。”

嘉莉感激地看着赫斯特沃,对德鲁特微笑。前者只表现出一个朋友的那种神气,只是来这儿玩个高兴的。嘉莉的一举一动都让他高兴,仅此而已。

“瞧,”他说,把他的一张好牌留着,好让嘉莉露一手。“我认为帮一个新手打到这样真了不起。”

她看见自己得心应手,笑得开心极了。好象只要有赫斯特沃帮她。她就必然取胜。

他并不经常去看她,但看的时候眼里总带着温柔的神情。这神情除了亲切友好之外别无任何迹象。他收起那狡猾机警的眼神,代之以天真纯朴的目光。嘉莉只以为他是玩牌玩高兴了,感到他认为她玩得很不错。

“这样玩牌不赢点什么是不对的,”片刻后他说,把手伸进放钱的小衣袋里。“咱们输赢点小钱吧。”

“好的,”德鲁特说,伸手摸他的钞票。

赫斯特沃动作敏捷一些,拿出了一大把新的角票。“拿去,”他说,每个人都发一点作为筹码。

“啊,这可是在搞赌博,”嘉莉笑着说,“不好呀。”

“哪里,”德鲁特说,“只是玩玩,假如你以后玩牌绝不超出这点钱,真该上天堂了。”

“等你看到谁输谁赢了,”赫斯特沃温和地对着嘉莉说,“再说教吧。”

德鲁特微笑着。

“如果你丈夫赢了,他就会对你说这多不好呀。”

德鲁特哈哈大笑起来。

赫斯特沃的声音里含有一种讨好的语气,这潜藏的意味十分明显,连嘉莉都觉得幽默有趣。

“你什么时候出去,”赫斯特沃问德鲁特。

“星期3,”他回答。

“让你丈夫在外面那样奔波太难办了,是吧?”赫斯特沃对嘉莉说。

“这次她和我一起出去,”德鲁特说。

“你们走之前一定得陪我去看场戏。”

“当然,”德鲁特说。“怎么样,嘉莉?”

“非常喜欢,”她回答。

赫斯特沃尽量设法让嘉莉赢钱。她赢了他就高兴,不断地数她赢了多少,最后合起来一并放到她伸出的手里。他们吃了点便餐,他负责斟酒,吃完时得体地告辞了。

“好吧,”他说,用眼睛分别看了一下嘉莉和德鲁特,“7:30你们得准备好。我来接你们。”

他们把他送到门口。他的马车在那等着,红灯在阴影里发出令人愉快的光。

“喂,”他对德鲁特说,语气亲密无间,“你把太太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时候,得让我带出去转转,免得她太孤独了。”

“一定,”德鲁特说,为朋友的关心十分高兴。

“你太好了,”嘉莉说。

“哪里哪里,”赫斯特沃说,“我还想要你丈夫帮我同样的忙呢。”

他面带微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嘉莉深受感动,她还没接触过有如此风度的男人。对德鲁特来说,他同样觉得快活。

“他真是一个挺好的男人,”他们回到舒适的房间时,他对嘉莉说。“也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好象不错,”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