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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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玄武门之变(1)

突厥又来了

武德八年(公元625年)夏末秋初,大唐帝国的边境线上再次燃起烽火。

东突厥的颉利可汗自从去年秋天倾巢南侵、无功而返后,顿觉颜面尽失,大为不甘。经过将近一年的养精蓄锐,颉利便再度挥师南下。

这一次,颉利改变了战略。他并不打算再干上次那种看上去气势汹汹、到头来却劳而无功的蠢事,而是在西起凉州(今甘肃武威市)、东至幽州(今北京)的数千里战线上,采用“多点进攻、袭扰为主”的战略,专搞打砸抢,捞一把就走,不问仗打得漂不漂亮,只求有没有捞到实惠。这样的战争虽然不像去年那样直接威胁唐朝中枢,但覆盖面广、持续时间长,也着实让唐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东奔西跑、疲于应付,大伤了一回脑筋。

从六月末颉利亲率大军攻击灵州(今宁夏灵武市)开始,这场长达一年多的断断续续的骚扰战就拉开了序幕。

七月十二日,李渊对负责起草诏书的侍臣宣布:“突厥人贪得无厌,朕将与其全面开战,从今往后,给突厥人去函不能再以平等的‘国书’形式,而要一律改用‘诏书’和‘敕令’!”

相对于突厥的战略转变,李唐朝廷这次的军事任命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李渊先后把右卫大将军张瑾、安州大都督李靖、行军总管任瑰等人调到前线御敌,而李世民则只是作为后备力量被派驻蒲州(今山西永济市),防守关中门户。

李世民之所以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推上第一线,主要原因当然是突厥的这一波入侵并未对唐帝国构成太大的威胁,但同时也表明了李渊的用心,那就是尽可能抑制李世民的锋芒,不让他再出风头。

在前线看不到李世民的身影,这对颉利来讲绝对是一大利好。八月初,颉利亲率十万大军劫掠朔州(今山西朔州市)。张瑾等人急忙北上御敌,于十一日在太谷(今山西太谷县)与颉利会战。令人遗憾的是,这一仗张瑾全军覆没,出任行军长史的中书侍郎温彦博被俘,张瑾仅以身免,狼狈投奔李靖。

此仗突厥完胜,颉利发现自己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便在八月末派人与唐帝国“和解”。可想而知,这种打完胜仗后主动提出的所谓“和解”事实上就是要挟,无非是想挟新胜之威狠狠敲一次竹杠。史书没有记载李渊对此做何反应,但从颉利随后便引兵北还的结果来看,李唐朝廷很可能又是违心地给了颉利可汗一笔数目可观的贿赂。

颉利这次之所以见好就收,一来当然是贯彻他“捞一把就走”的战略思想,二来估计也是担心继续向纵深推进迟早会碰上李世民。

突厥人的主力虽然撤了,但是其他各路偏师却依然在唐帝国广袤的北部边境袭扰不止。这场旷日持久、令人不胜厌烦的骚扰战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打到了武德九年(公元626年)。

在这一年的六月份之前,除了边境线上这种小打小闹的骚扰之外,唐帝国基本上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四月二十日这天,李靖在灵州境内的硖石与突厥军队狠狠干了一仗。据说这一仗打得极为惨烈,唐军从是日清晨一直血战到黄昏,最后终于将突厥人击退。大约也在同一天,朝中的太史令傅奕上了一道奏疏,内容是请求皇帝禁止佛教。李渊基本上采纳了傅奕的奏议,随后颁下一道诏书,对全国范围内的寺庙和道观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清理整顿。

除了这两件事,这些日子总体而言相对平静。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之下,时间走到了武德九年的六月初一。

这个盛夏的早晨,大唐帝国的一切看上去都与往日并无不同。

阳光依旧明媚而灿烂,天空依旧澄澈而蔚蓝。

然而仔细一看,这个早晨的天空却有些异样。

因为天上多出了一个东西。

那不是UFO。那是一颗星星——一颗大白天跑出来闲逛的星星。

武德九年六月初一的早晨,耀眼的太白金星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从大唐帝国的天空上划了过去。

按古人的说法,这叫“太白经天”,是一种奇异而重大的天象。

那么,这种天象意味着什么?

史书说:“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汉书·天文志》)金星白昼划过长空,天下将发生变革,人民将拥有一个新的君王。

此刻的李世民并不知道,两个月后,他就将成为这个新的君王。

尽管冥冥中一直怀有天命在我的自信,尽管对自己在政治上、军事上以及其他各方面所拥有的绝世才华从来不曾怀疑,但是眼下,李世民却只是一个受困于现实的藩王。

是的,起码到目前为止,他仍然只是不断遭人排挤、生存空间日益狭小的一介藩王。

从懂事的时候起,李世民就感到自己体内奔流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巨大能量。这种能量显得如此完美、强烈而又如此自然,以至于李世民相信它绝对是上天的赐予。随着这种与生俱来的能量在生命各个阶段的流淌、奔腾和外溢,它便具有了诸多的表现形式,并被赋予了各种名称——

在少年时代,它表现为“幼聪睿”(《旧唐书·太宗本纪》)、“好弓矢”(《贞观政要》卷一)、“尚威武”(《全唐文》卷九);稍长,它表现为“玄鉴深远、临机果断”(《旧唐书·太宗本纪》)、“聪明勇决、识量过人”(《资治通鉴》卷一八三);后来,它在战场上表现为一种无坚不摧的惊人意志、一种藐视对手的傲然气概、一种冲锋陷阵横扫千军的骁勇和无畏;再后来,这种能量逐渐转化为一种掌控外部世界的欲望,一种睥睨世间万物的雄心,一种经天纬地、济世安民的抱负;到了最后,这种能量终于不可遏止地演变成一种问鼎皇权、君临天下的政治野心。

一个人能成为什么,他就必须成为什么。

巨大的潜能促使李世民自觉或不自觉地寻求着生命的自我实现。他似乎始终坚信,上天既然赋予他这种潜能,必是要让他完成某种神圣的使命。

不可否认,这是一种强烈的自我期许。

说白了,这就叫自我暗示。武德四年李世民刻意去找道士王远知,也许正是为了加强这种心理暗示。所谓“眷言风范,无忘寤寐”(《旧唐书·王远知传》),正是他不断进行自我暗示的生动写照。

不过,我们有必要知道,这样的自我暗示恰恰是一个伟人最宝贵的品质之一、恰恰是伟人区别于凡人的重要标志——“它标示出我们,似乎我们注定要从事伟大的事业!这是一种我们不知不觉自我赋予的价值。正是靠这种品质,我们赢得了其他人的尊敬,也正是它,常常使我们高出那些门第出身、高官显爵和功勋本身。”(拉罗什福科《道德箴言录》)

树立一个远大的目标,然后不断地进行自我激励,这一切共同构成了李世民精神力量的源泉。毋庸置疑,这种精神力量要远远大于门第、官爵和功勋这些外部事物所提供的价值。换言之,只有始终如一地告诉自己“注定要从事伟大的事业”,只有持续不断地让这种自我激励的精神之光投射到外部事物上面,通往伟大的道路才能被真正照亮。

美国精神之父爱默生说:“一心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的人,整个世界都会为他让路。”

然而,如果说在武德前期整个世界确实都在为李世民让路的话,那么到了武德中后期,这个世界却在他面前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

与此同时,李世民发现自己汪洋恣肆的巨大能量也被悄然纳入了一个无形的容器中。

这个容器是高祖李渊亲自为他量身定制的——不但划定了尺度,而且打造了边框。

李世民试图冲破它,可无论他往哪个方向奔突,到头来所有努力均告失败。

最后一次努力就是武德七年六月的杨文幹事件。

从这个事件之后,无论是李世民还是李建成,肯定都会不约而同地意识到——用常规的政治手段解决问题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剩下的办法只有一个:武力。

只有挥起手中的剑,才可能结束这一切。

就像亚历山大曾经做过的那样。

传说在公元前333年,亚历山大入侵小亚细亚,并占领了曾经辉煌一时的古代伦帝那王国的首都格尔迪奥斯城。他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城中的宙斯神殿,希望了却自己的一桩夙愿。

几百年来,这座神殿中一直供奉着一辆古老的战车。在这辆战车的车辕上打着一个复杂的绳结。神谕说,谁能解开这个结,谁就能成为亚细亚的统治者。几百年来,无数的国王、智者、能工巧匠为之殚精竭虑,却无人能将其解开。

这就是著名的格尔迪奥斯绳结。

当亚历山大站在这个绳结前的时候,他凝视了很久,可最终的心情却跟所有人一样沮丧。

亚历山大非常沮丧。因为他连绳头都找不到,遑论把它解开。

就在亚历山大即将放弃的一瞬间,他忽然想:为什么一定要遵循常规呢?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方式把它解开呢?

亚历山大刷的一声抽出佩剑。

寒光闪过之处,绳结断裂。

这个几百年来难倒了无数人的格尔迪奥斯绳结就这样被亚历山大“解开”了。

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当你无法用智慧解决问题的时候,就只能用武力。

这是一切政治斗争中的永恒法则。

而当李世民和李建成长久地凝视着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那个“格尔迪奥斯绳结”,到最后肯定也都有了拔剑的冲动。

唯一的问题只是——谁会比谁先出手。

亲兄弟下毒,李世民吐血

在最后的PK到来之前,李世民首先意识到的一点是:必须先稳定自己的大后方。

为此他选择了关东的那个形胜之地——洛阳。

那是他经营已久的根据地。此前李世民早已将自己的嫡系、陕东道行台工部尚书温大雅派驻洛阳。而眼下,为了迎接这场生死PK,李世民又特意命麾下骁将、秦王府车骑将军张亮率左右侍卫一千余人前往洛阳。李世民给了张亮一大笔金帛,让他暗中结交山东(崤山以东)的英雄豪杰,做好一切应变准备。

万一在长安的斗争中失利,李世民打算退守洛阳,与朝廷分庭抗礼;如果形势一再恶化,实在迫不得已,就与李建成裂土而战。

然而,此次秘密行动却没有逃过齐王李元吉的眼睛。

他一直在暗中监视秦王府的一举一动,而今这一千多名武装人员忽然大举调动,当然会引起他的高度怀疑和警觉。李元吉立刻入宫,指控张亮阴谋反叛。李渊随即下令逮捕了张亮,命有关部门调查审理。

情况十分危险。万一张亮的嘴被撬开,李世民的麻烦就大了。

所幸李世民没有用错人,张亮算得上是一条好汉。不管审讯官员采用什么手段进行逼供,始终无法从他口中得到只语片言。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朝廷只好将他释放。张亮随后便按原计划率部赶赴洛阳。

“张亮事件”总算是有惊无险,但是下面这个事件却差点要了李世民的命。

这是一场诡异的夜宴。

就是在这次夜宴上,发生了一起扑朔迷离、备受后人争议的“毒酒事件”。

据《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新唐书》、《资治通鉴》所载与之大同小异):“(建成)与元吉谋行鸩毒,引太宗(李世民)入宫夜宴,既而太宗心中暴痛,吐血数升。”淮安王李神通赶紧将李世民送回秦王府。李渊闻讯,立即下了一道手诏给李建成,说:“秦王一向不能饮酒,从今往后不准再举办夜宴。”言下之意是警告太子不要再玩什么小动作,随后李渊便亲自前往秦王府探视李世民。

李渊肯定意识到太子和秦王已经水火不容了,于是就向李世民提出了一个消解纷争的办法。他说:“当初建立大计,后来又平定海内,都是你的功劳,当时就想立你为太子,可你却坚决推辞,我也只好成全你的美意。再说建成年长,当太子的时日已久,我也不忍心剥夺他的继承权。看你们兄弟好像不能相容,都住在京城里,必定要产生冲突,我想让你重新掌管陕东道大行台,居住洛阳,自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以东的国土都由你做主,准许你建立天子旌旗,一切仿照西汉梁孝王刘武的做法。”

李渊说完,秦王已经泣不成声,以不愿远离膝下为由推辞。

这当然是李世民在故作姿态,其实高祖的安排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我们知道,唐朝实行“兵农合一”的府兵制,士兵平时务农,农闲习武操练,战时出征,所以,除非面临战争,由天子下诏,兵部颁令,将领才有权统率军队,否则即使是像李世民这样的十二卫大将军,平时手中也没有兵权。而在长安,东宫和齐王府的势力加起来要比秦王府强大得多。东宫曾私募长林兵两千余人,而齐王也一直在“募壮士,多匿罪人”(《旧唐书·巢王元吉传》),两人兵力相加,总数应该不下于三千人。而秦王虽然也“素所蓄养勇士八百余人”(《资治通鉴》卷一九一),但明显处于劣势,双方一旦在京师开战,秦王很可能会吃亏。所以,出镇洛阳对于李世民来说,实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上上之策。李世民之所以命温大雅和张亮经营洛阳,其用意也正在于此。

李渊最后说了一句:“天下一家,东西两都,相距很近,我想念你的时候就去看你,你不必伤心。”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听到李世民即将被派驻洛阳的消息,太子和齐王大感不妙。秦王一旦到了洛阳,手上就掌握了土地、城池和军队,这无异于猛虎归山,必将后患无穷。二人紧急磋商之后,得出了一致结论——如果把秦王控制在京师,要摆平他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