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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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公元618年:李渊称帝,大唐开国(2)

令狐行达迟疑了一下,躲开杨广的目光,说:“臣不敢,臣只想奉陛下西还。”

杨广被令狐行达从阁楼上带了下来,然后他的目光就一直定定地看着裴虔通。从杨广当晋王的时候起,这个裴虔通就始终跟随在他左右,是他最为宠信的几个心腹之一。而今连他也反了,杨广不禁有些伤感。他对裴虔通说:“卿难道不是我的故人吗?是何怨恨促使你谋反?”

裴虔通低着头说:“臣不敢反,只是将士思归,准备奉迎陛下回京师而已。”

杨广叹了一口气,说:“朕也想回去,只因上江(长江中上游)的运粮船没到,才一直延迟,现在就和你一道动身吧。”

十一日上午,裴虔通让士兵把杨广看押起来,然后命孟秉等人出宫迎接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跟着孟秉等人策马朝宫中奔去。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此时的宇文化及居然抖成了一团,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一路上不断有人前来晋见,宇文化及都是扶着马首,低着头,嘴里喃喃地说:“罪过、罪过……”

司马德戡在宫门迎接宇文化及上大殿,尊称他为“丞相”。

裴虔通对杨广说:“百官都在朝堂上了,陛下必须亲自出去慰劳。”随即把自己的坐骑牵了过来,逼杨广上马。杨广嫌鞍辔破旧,不肯上马,裴虔通只好换了一副全新的,杨广才不情不愿地骑了上去。裴虔通一手持刀一手牵马,把杨广带到了大殿前。变军兴奋地呐喊号叫,鼓噪之声响彻宫城。

宇文化及一见杨广,冲着裴虔通一边摆手一边大喊:“何必把这个东西牵出来?赶紧带回去做掉!”

杨广神情黯然地问裴虔通:“虞世基在哪里?”

变军将领马文举在一旁冷冷答道:“已经砍了。”

杨广终于被带回了寝殿。当时萧皇后、嫔妃以及一干宗室亲王都已经被政变军软禁,杨广的身边只剩下他最宠爱的幼子、十二岁的赵王杨杲。司马德戡和裴虔通等人刀剑出鞘地环视着他们父子二人。杨广一声长叹,说:“我有何罪,一至于此?”

马文举说:“陛下违弃宗庙,巡幸无度,外勤征讨,内极奢淫,使青壮死于刀箭、女弱亡于沟壑,四民失业,盗贼蜂起;并且专宠佞臣,文过饰非,拒绝劝谏,还说没罪?”

杨广苦笑着说:“要说我辜负了百姓,这是实情;至于说你们,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为何要做得这么绝?今日之事,谁是主谋?”

“普天同怨,何止一人!”司马德戡冷冷地说。

片刻之后,宇文化及又派遣内史舍人封德彝前来历数杨广的种种罪状。杨广伤心地说:“卿是士人,为何也参与谋反?”封德彝无言以对,惭悚而退。

最后的时刻到了。

由于害怕,站在杨广身边的赵王杨杲一直在号啕大哭。裴虔通手起刀落,首先砍死了杨杲,鲜血溅满了杨广的衣服。裴虔通正欲对杨广下手,杨广忽然站起来说:“且慢!诸侯之血入地,尚且要大旱三年,何况斩天子之首?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岂能用刀砍?拿鸩酒来!”

这就是一个帝王最后的高贵与尊严。

然而这些造反者没有答应他。司马德戡使了一个眼色,令狐行达猛然揪住杨广的领口,狠狠把他按回原位。

杨广踉跄坐下。其实他很早就给自己和后宫准备了毒酒,他曾经对嫔妃们说:“如果贼兵来了,你们先喝,然后我再喝。”可等到政变爆发时,左右侍从作鸟兽散,杨广再想找毒酒已经找不到了。

现在,杨广最后悔的就是自己为何不随身携带一瓶。他用绝望的目光最后看了看这些昔日的臣子,然后缓缓解下身上的绢巾,递给了令狐行达。令狐行达面无表情地接过去,一下就勒住了他的脖子。

绢巾越勒越紧、越勒越紧……杨广看见自己的一生呼啸着从眼前飞过。他的双手在拼命挥舞,可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我的生命、我的功业、我的江山……

我的诗歌、我的醇酒、我的美人……

杨广的双腿在猛烈抽动,最后猛地一蹬——一切就都安静了下来。

这是公元618年的阴历三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江都的离宫莺飞草长、鲜花盛开,迷离的柳絮仿佛一万只白色的蝴蝶在整座皇宫中飘舞和盘旋。天空散淡而高远,纯净得就像初生婴儿一尘不染的脸庞……

就在这个美得让人窒息的早晨,杨广终于在自己亲手打造的死亡绳结中窒息。

就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里,五十岁的杨广终于被轰然垮塌的大业彻底埋葬。

杨广死后,名义上先后有三个傀儡皇帝和三个影子朝廷分别在江都、西京和东都尊奉隋朝正朔,可谁都知道——隋王朝已经名存实亡。

大业十四年三月十一日是隋炀帝杨广的忌日,实际上也是隋帝国的忌日。

宇文化及的摄政之路

一代帝王就这么凄凉地走了,虽然保住了全尸,却死无葬身之地。

无处安葬的一个客观原因是——杨广从没给自己修过陵墓。

中国历代帝王往往在登基伊始就会花大力气修建自己百年后的地下寝宫,唯独杨广没这么做。他一生耗费巨大的精力和无数民脂民膏修建了遍及天下的离宫别馆,同时也给后人留下了一条泽被万世的大运河,可唯独漏掉了自己的终极归宿。

天下之大,杨广却连一个坑也没给自己留下。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知道杨广被缢杀后,萧皇后和宫人们拆下几片床板,给杨广和幼子杨杲做了两口简陋的棺材,然后就让他们孤零零地躺在离宫西院的流珠堂里,从此再也无人问津。

直到宇文化及一路北上之后,亦即大业十四年八月末,江都太守陈稜(léng)才按照天子礼仪,把杨广葬在离宫西侧的吴公台下,总算让他入土为安。此时距杨广被杀已经将近半年,中间隔了整整一个潮湿而闷热的夏天,杨广的尸体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按说早该腐烂。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杨广入殓的时候,据说面容依然栩栩如生,让众人大为骇异。(《隋书·炀帝纪》:“发敛之始,容貌若生,众咸异之。”)武德五年(公元622年)八月,唐朝扫平了江南后,又将杨广改葬到了江都附近的雷塘(今扬州市北平冈上)。

杨广死后,萧皇后和六宫嫔妃们并没有喝下杨广给她们准备的毒酒。她们苟活了下来,无可奈何地成了宇文化及的玩偶。

萧皇后虽然逃过一死,但是此后的命运却极为不堪。大业十四年五月,宇文化及把萧皇后和六宫嫔妃一起带到了中原。其后宇文化及败亡,萧皇后又落到窦建德的手中。再后来,东突厥的处罗可汗又从窦建德手里要走了萧皇后。一直到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当李靖和李世勣率领唐军破灭突厥之后,萧皇后才终于被唐朝政府以相应的礼节迎回了长安。

皇帝没了。

天子的宝座空空荡荡,总得有人坐上去。

宇文化及现在当然是不能坐的。他也必须演一场政治秀,先推一个傀儡上去,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再玩一回“禅让”的游戏。

要先推谁上去呢?

宇文化及想到了杨广的四弟蜀王杨秀。

这是隋文帝杨坚五个儿子中唯一在世的一个,十几年前就被杨坚罢官软禁。杨广即位后虽然没有杀他,但也始终不让他恢复行动自由,而且担心他背后搞小动作,所以每次出巡总是带在身边——此刻杨秀就被关在江都的禁军军营中。

宇文化及觉得蜀王杨秀在目前的宗室亲王中资格最老,而且又因长期囚禁几乎成了一个废人,所以立他最为顺理成章,也最为安全。

可宇文化及的提议却遭到了众人的反对。

宇文智及提出了另一个人选,那就是与他私交甚笃的秦王杨浩(杨广三弟杨俊的儿子)。

宇文化及同意了。他觉得反正这皇位迟早是他的,现在牵谁出来走这个过场对他来讲没有任何区别。

新皇帝的人选一确定,剩下来的宗室亲王就没有任何存在价值了。

当天,蜀王杨秀和他的七个儿子,齐王杨暕(jiǎn,杨广次子)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燕王杨倓,包括隋室的所有亲王和外戚,无论老幼全部遭到屠杀。

其中死得最稀里糊涂的,可能就要属齐王杨暕了。

杨暕历来失宠于杨广,父子之间长期互相猜忌,所以政变爆发当晚,杨广就曾满腹狐疑地对萧皇后说:“莫非是阿孩(杨暕乳名)所为?”而当宇文化及派人诛杀杨暕时,杨暕并不知道父亲已被弑,居然以为来人是杨广所派,故央求说:“且慢杀我,我不会辜负国家!”来人一声冷笑,不由分说就把他拖到大街上砍了。杨暕至死还以为是父亲杨广对他下的毒手。

清理完隋宗室,接下来就轮到杨广的那些心腹重臣了。

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千牛宇文晶、梁公萧钜等人,以及他们的儿子,都没能逃过这场灭顶之灾。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政变发生的时候,他们都在干什么呢?这些人几乎都是玩了一辈子政治的老手和人精,难道关键时刻都成了瞎子和聋子?难道他们对这么大动静的一场政变事先真的毫不知情,以至最终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不,其实他们中早已有人事先得到了密报。

政变前夕,江都县令张惠绍就已经探知有人即将谋反,立刻向御史大夫裴蕴作了禀报。裴蕴随即和张惠绍一起制订了一个紧急行动方案,决定矫诏逮捕宇文化及,然后入宫保护杨广。可当裴蕴把政变消息和他们的应变计划向内史侍郎虞世基报告时,虞世基却认为消息不可靠,把计划压了下来,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还没等裴蕴想出别的办法,政变就爆发了。裴蕴仰天长叹:“跟虞世基这种人商量,只能误大事啊!”

裴蕴说得没错,跟虞世基商量,不误事才怪。虞世基这几年来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替杨广屏蔽各种坏消息,所以早就形成了条件反射,任何天大的坏消息到他这里都成了捕风捉影、危言耸听。

这次所谓的政变消息当然也不会例外。

从这个意义上说,虞世基这么做不叫“误事”,而叫“尽职”。道理很简单,他要是不具备如此强大的屏蔽功能,杨广早把他一脚踢了,怎么会把他倚为心腹?

所以这场政变是注定要发生的,或迟或早而已。

在这场政治清洗中,有少数大臣幸免于难,其中一个就是时任黄门侍郎的裴矩。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所以自从来到江都后就一直表现得很低调,即便是对仆从差役也是执礼甚恭,尤其是想方设法讨好军队。去年八月他就向杨广提出了一个收买人心的建议。他知道军队中的很多将士在江都都找了姘头,于是决定做个顺水人情,就对杨广说,将士们之所以闹着回家,是因为老婆孩子都在京师,如果允许他们就地娶妻,人心自安。杨广觉得很有道理,就按他说的做了。大部分禁军官兵就这样在江都找到了他们人生的第二春,当然要打心眼里感激裴矩。

所以政变发生后,士兵们都嚷嚷着说:“裴大人是个好人,没他什么事!”而且当时裴矩一见到宇文化及,立刻非常识趣地上前跪地叩头,一脸弃暗投明的表情,自然让宇文化及也大生好感。

就是凭着这样的本事,才使得裴矩在整个江都朝廷彻底崩盘的时候,仍然不失为一只逆市飘红的坚挺个股——几天后就成了宇文朝廷的右仆射。

该杀的都杀了,该降的也都降了,昔日的轻薄公子宇文化及开始堂而皇之地踏上“摄政”之路。他自称大丞相、总百揆,以萧皇后的名义拥立秦王杨浩为帝,但却一直把他软禁在别殿,命士兵严密看管,只是让他在各种诏书上签字盖章而已;随后,宇文化及又任命二弟宇文智及为左仆射、三弟宇文士及为内史令,彻底掌控了江都朝廷的军政大权。

大业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宇文化及任命左武卫将军陈稜为江都太守,同日宣布大军返回长安,带着傀儡皇帝杨浩、萧皇后,以及六宫嫔妃一同启程北上。其龙舟队的盛大排场与当初的杨广无二。

宇文化及踌躇满志、无比风光地站在巨大的龙舟上,感觉辉煌的人生正在不远处向他微笑招手。

此刻的他绝对不会料到,有两次兵变正埋伏在道路的前方,差点终结了他刚刚开启的这场帝王美梦。

第一次兵变发生在龙舟队启程的这一天。

当天傍晚,船队行至离江都不远的显福宫,三名禁军将领便开始了密谋。一个是虎贲郎将麦孟才,另外两个是虎牙郎钱杰和沈光。麦孟才说:“我等受先帝厚恩,而今却俯首侍奉仇敌,受其驱使,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我一定要杀了他,虽死无憾!”沈光也流着泪说:“这正是我期望将军的。”

是日夜里,麦孟才积极联络军队中的旧交,迅速纠集了数千部众,约定于次日拔营前袭杀宇文化及。然而消息很快泄露。宇文化及带着心腹将领连夜逃离大营,同时通知司马德戡先对麦孟才等人下手。

深夜,沈光忽然听到军营中人喊马嘶,估计已经走漏了风声,立即带兵扑向宇文化及的营帐,可是帐中已空无一人。出来的时候,沈光恰巧撞见了江都政变的主要策划者之一,其时已被提拔为内史侍郎的元敏。沈光庆幸自己事败之前还能杀一个垫背的,随即历数了元敏的条条罪状,然后一刀砍了他。

与此同时,司马德戡已经率大军包围了军营。经过一番血战,麦孟才、沈光、钱杰及其部众数百人全部战死。虽然明知此战必败,可自始至终却无一人投降。

兵变总算是平息了。

还好,有惊无险。宇文化及在心里对司马德戡大为感激。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船队行驶到彭城郡(今江苏徐州市)的时候,第二次兵变接踵而至。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的主谋居然是司马德戡。

其实宇文化及一上台,很多人马上就后悔了。

因为这位轻薄公子不仅没有半点能耐,而且骄奢之状比杨广有过之而无不及。

把杨广的六宫嫔妃都据为己有就不说了,龙舟队的一切排场都刻意模仿杨广也不说了,单就他在日常政务中的表现就足以让人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