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说岳(18)
岳大爷看见这般光景,眼中流下泪来,也无心操演枪马,牵马提枪,回转家中。到了中堂,放声大哭起来。姚安人听见,走出来喝道:“畜生!做娘的方才说了你几句,你敢怀恨悲啼么?”岳大爷道:“孩儿怎敢。只为一班兄弟们所为非礼,孩儿几次劝他们不转,今日与他们划地断义。回来想起,舍不得这些兄弟,故尔悲伤。”安人道:“人各有志,且自由他们罢了。”
母子二人正在谈论,忽听得叩门声急,岳飞道:“母亲且请进去,待孩儿出去看来。”即走到外边,把门开了。只见一个人头戴便帽,身穿便衣,脚登快靴,肩上背着一个黄包袱,气喘吁吁走进门来,竟一直走到中堂。岳大爷细看那人,二十以上年纪,圆脸无须,却不认得是何人。又不知到此何事。直待到: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毕竟不知此人是谁,到此何干,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结义盟王佐假名刺精忠岳母训子
寂寞相如卧茂陵,家徒四壁不知贫。
世情已逐浮云变,裘马谁为感激人?
大盗徒然投币帛,新君仗尔整乾坤。
只看贤母精忠训,便识将军报国心。
话说众兄弟不肯安贫,各自散去。岳大爷正在悲伤之际,恰遇着那人来叩门。岳大爷开门让进来,只见那人一直走上中堂,把包袱放下,问道:“小弟有事来访岳飞的,未知可是这里?”岳爷道:“在下就是岳飞,未知兄长有何见教?”那人听了,纳头便拜道:“小弟久慕大名,特来相投,学些武艺。若蒙见允,情愿结为兄弟,住在宝庄,以便朝夕请教。不知尊意若何?”岳爷道:“如此甚妙。请问尊姓大名?尊庚几何?”那人道:“小弟姓于名工,湖广人氏,行年二十二岁。”岳爷道:“如此叨长一岁,有屈老弟了!”
那人大喜,就与岳飞望空八拜,立誓:“永胜同胞,各不相负。”拜罢起来,于工取出白银二百两送与岳飞。岳飞推辞不受。于工道:
“如今既为兄弟,不必推逊了。”
岳爷只得收了,就进去交与母亲,遂转身出来。于工道:“哥哥有大盘子,取出几个来。”岳爷道:“有。”即进房去,向娘子讨了几个盘子出来交与于工。于工亲自动手,把桌子摆在中间,将盘安放得停当。打开黄包裹,取出十个马蹄金,放在一盘;又取出几十粒大珠子,也装在一盘;又将一件猩红战袍,一条羊脂玉玲珑带,各盛在盘内;又向胸前取出一封书来,供在中央,便叫:
“大哥快来接旨!”岳大爷道:“兄弟,你好糊涂,又不说个明白,却叫为兄的接旨。不知这旨是何处来的,说明了,方好接得。”那人道:“实不瞒大哥说,小弟并非于工,乃是湖广洞庭湖通圣大王杨幺驾下,官封东胜侯,姓王名佐的便是。只因朝廷不明,信任奸邪,劳民伤财,万民离散。目下徽、钦二帝被金国掳去,国家无主。因此我主公应天顺人,志欲恢复中原,以安百姓。久慕大哥文武全才,因此特命小弟前来聘请大哥,同往洞庭湖去扶助江山,共享富贵。请哥哥收了。”岳大爷道:“好汉子,幸喜先与我结为兄弟。不然,就拿贤弟送官,连性命也难保了!我岳飞虽不才,生长在宋朝,况曾受承信郎之职,焉肯背国投贼?兄弟,你可将这些东西快快收了,再不要多言。”王佐道:“哥哥,古人云;‘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不要说是二帝无道,现今被兀朮掳去,天下无主,人民离乱,未知鹿死谁手。大哥不趁此时干功立业,还待何时?不必执迷,还请三思!”岳大爷道:
“为人立志,如女子之守身。岳飞生是宋朝人,死是宋朝鬼。纵有陆贾、随何之口舌,难挽我贯日凌云之浩气。本欲屈留贤弟暂住几日,今既有此举,嫌疑不便。贤弟速速请回,拜复你那主人,今生休再想我。难得今日与贤弟结拜一场,他日岳飞若有寸进,上阵交锋之际,再得与贤弟相会也。”王佐见岳飞侃侃烈烈,无可奈何,只得把礼物收了,仍旧包好。
岳大爷遂走进里边,叫母亲把方才那个银包取出来。安人取了出来,交与岳爷接了。出来对王佐道:“这银包请收了。”王佐道:“又来了!这聘礼是主公的,所以大哥不受。这些须礼物虽然不成光景,乃是小弟的敬意,仁兄何必如此!”岳大爷道:“兄弟,你差了。贤弟送与为兄的,我已收了。这是为兄的转送与贤弟的,可收去做盘缠。若要推辞,不像弟兄了。”王佐谅来岳飞是决不肯收的了,也只得收入。收拾好了,拜辞了岳爷,仍旧背上包裹,悄然出门,上路回去。
却说岳爷送了王佐出门,转身进来,见了安人。安人问道:
“方才我儿说那朋友要住几日,为何饭也不留一餐,放他去了,却是何故?”岳大爷道:“母亲不要说起。方才那个人先说是要与孩儿结拜弟兄,学习武艺,故此要住几日。不料乃是湖广洞庭杨幺差来的,叫做王佐,要聘请孩儿前去为官。被孩儿说了他几句,就打发他去了。”岳安人道:“原来如此。”又想了一想,便叫:“我儿你出去端正香烛,在中堂摆下香案,待我出来,自有道理。”岳爷道:“晓得。”就走出门外,办了香烛,走至中堂,搬过一张桌子安放居中。又取了一副烛台,一个香炉,摆列端正,进来禀知母亲:“香案俱已停当,请母亲出去。”
安人即便带了媳妇一同出来,在神圣家庙之前焚香点烛,拜过天地祖宗,然后叫孩儿跪着,媳妇磨墨。岳飞便跪下道:“母亲有何吩咐?”安人道:“做娘的见你不受叛贼之聘,甘守清贫,不贪浊富,是极好的了。但恐我死之后,又有那些不肖之徒前来勾引,倘我儿一时失志,做出些不忠之事,岂不把半世芳名丧于一旦?故我今日祝告天地祖宗,要在你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字。
但愿你做个忠臣,我做娘的死后,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道:‘好个安人,教子成名,尽忠报国,流芳百世!’我就含笑于九泉矣。”岳飞道:“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母亲严训,孩儿自能领遵,免刺字罢!”安人道:“胡说!倘然你日后做些不肖事情出来,那时拿到官司,吃敲吃打,你也好对那官府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么?”岳飞道:“母亲说得有理,就与孩儿刺字罢。”就将衣服脱下半边。安人取笔,先在岳飞背上正脊之中写了“精忠报国”四字,然后将绣花针拿在手中,在他背上一刺,只见岳飞的肉一耸。安人道:“我儿痛么?”岳飞道:“母亲刺也不曾刺,怎么问孩儿痛不痛?”安人流泪道:“我儿!你恐怕做娘的手软,故说不痛。”就咬着牙根而刺。刺完,将醋墨涂上了,便永远不褪色的了。岳飞起来,叩谢了母亲训子之恩,各自回房安歇不表。
书中再讲到汤阴县县主徐仁,奉着圣旨,赍了礼物,回到汤阴,来聘岳飞。那一日带领了众多衙役,抬了礼物并羊酒花红等件,来到岳家庄叩门。岳飞开门出看,认得是徐县主,就请进中堂。徐仁便叫:“贤契,快排香案接旨!”岳飞暗想:“我命中该有这些磨折!昨日王佐来叫我接旨,今日徐县尊也来叫我接旨。我想现今二帝北辕,朝内无君,必定是张邦昌那奸贼僭位,放我不下,故来算计我也。”便打一躬道:“老大人,上皇、少帝俱已北狩,未知此是何人之旨?说明了,岳飞才敢接。”徐仁道:“贤契,你还不知么?目今九殿下康王从金营逃回来,泥马渡了夹江,现今即位金陵。这就是大宋新君高宗天子的旨意。”岳飞听了大喜,连忙跪下。徐仁即将圣旨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多难所以兴邦,殷忧所以启圣。予小子遭家不造,金寇猖狂,二帝北辕,九庙丘墟。朕荷天眷,不绝宋祚,泥马渡江,诸臣拥戴,嗣位金陵。但日有羽书之报,夜有狼烟之警,正我君臣卧薪尝胆之秋,图复中兴报仇雪耻之日也。必有鹰扬之将,急遏猾夏之虞。兹尔岳飞有文武全才,正堪大用。故命徐仁赉赐黄金彩缎、羊酒花红,即着来京受职,率兵讨贼,殄灭腥膻,迎二帝于沙漠,救生民于涂炭。尔其倍道兼进,以慰朕怀!钦哉!特旨。
徐仁读罢,便将圣旨交与岳飞。岳飞双手接来,供在中央。徐仁道:“军情紧急,今日就要起身。我在此相等,贤契可将家事料理料理。”岳飞道:“既是圣旨,怎敢迟延!”就请徐仁坐定。将聘礼收进后堂,请母亲出来坐了,李氏夫人侍立在旁。岳飞告禀母亲:“当今九殿下康王在南京即位,特赐金帛,命徐县尊前来聘召孩儿赴阙。今日就要起身,特此拜别。”安人道:“今日朝廷召你,多亏周先生教训之恩,还该在他灵位前拜辞拜辞才是。”
岳飞领命,就将皇封御酒打开,在周先生灵位前拜奠了,又在祖宗神位前拜奠已毕。然后斟了一杯酒跪下,敬上安人。安人接在手中,便道:“我儿!做娘的今日吃你这杯酒,但愿你此去为国家出力,休恋家乡。得你尽忠报国,名垂青史,吾愿足矣。切记切记!不可有忘!”岳飞道:“谨遵慈命。”安人一饮而尽。岳飞立起来,又斟了一杯,向着李氏夫人道:“娘子,不知你可能饮我这杯酒么?”李氏道:“五花官诰,尚要赠我,这杯酒怎么吃不得?”
岳爷道:“不是这等说。我岳飞只得孤身,并无兄弟,如今为国远去,老母在堂,娘子须要代我孝养侍奉;儿子年幼,必当教训成人。所以说‘娘子可能饮得此酒’也。”李氏夫人道:“这都是妾身份内之事,何必嘱咐?官人只管放心前去,不必挂怀,俱在妾身上便了。”接过酒来,一饮而尽。这些事,那徐仁在外俱听得明白,叹道:“难得他一门忠孝!新主可谓得人,中兴有日也。”就吩咐从人,将岳飞衣甲挂在马上,军器物件叫人挑了。
岳飞拜别了母亲,又与娘子对拜了两拜。走出门来,但见那徐县主一手牵着马,一手执鞭道:“请贤契上马。”岳飞道:“恩师,门生怎敢当此!”徐仁道:“贤契不要看轻了。当今天子本要亲来征聘,只因初登大位,不能远出,故在金銮殿上,赐我御酒三杯,使我代劳。如萧相国‘推轮捧毂’故事,贤契不必谦逊也。”岳飞只得告罪上马,县主随在后边送行。
正待起行,忽见岳云赶来,跪在马前。岳爷见了,问道:“你来做什么?”岳云道:“孩儿在馆中,听得人说县主奉旨来聘爹爹,故此孩儿赶来送行;二来请问爹爹往何处去?做什么事?”岳爷道:
“为父的因你年幼,恐不忍分离,故不来唤你。你今既来,我有几句话吩咐:今为父的蒙新君召去杀鞑子,保江山。你在家中,须要孝顺婆婆,敬奉母亲,照管弟妹,用心读书。牢记牢记!”岳云道:“谨遵严命!但是这些鞑子,不要杀完了。”岳爷道:“这是为何?”岳云道:“留一半与孩儿杀杀。”岳爷喝道:“胡说!快些回去!”岳云到底是个小孩子,并不留恋,磕了一个头,起来跳跳舞舞的回去了。
这里徐仁走了几步,叫声:“贤契先请前进,我回县收拾收拾就来。”岳飞道:“恩师请便。”徐仁别了,自回县中料理粮草,飞马赶上岳飞,一同进京。在路无话。
不一日到了金陵,一齐在午门候旨。黄门官奏过天子,高宗传旨宣召上殿。徐仁引岳飞朝见缴旨。高宗道:“有劳贤卿了!”敕赐金帛彩缎,仍回汤阴理事,不日再加升擢。徐仁谢恩退朝,自回汤阴不提。
且说高宗见岳飞相貌魁悟,身材雄壮,十分欢喜,便问众卿家:“岳飞到来,当授何职?”宗泽奏道:“岳飞原有旧职,是承信郎。”高宗道:“此乃父王欠明。今暂封为总制,俟后有功,再加升赏。”岳飞谢恩毕,又命赐宴。高宗又将在宫中亲手画的五幅大像,取出来与岳飞一幅一幅看过。高宗道:“此乃是金国粘罕弟兄五人的像,卿可细细认着,倘若相逢,不可放过!”岳飞道:“臣领旨。”高宗道:“现今大元帅张所掌握天下兵权,卿可到他营前效用。”岳飞谢恩,辞驾出朝。
来到帅府,参见了元帅。张所见了岳飞,好生欢喜。次日就令岳飞往教场中去挑选兵马,充作先行。岳飞领令,就去挑选。选来选去,只选了六百名,来见元帅。元帅道:“我的营中你也去挑选些。”岳飞又去挑选了二百名,连前共有八百名,来禀复元帅。
张所道:“难道一千人都挑不足么?”岳飞道:“就是这八百罢。”元帅遂令岳飞领八百兵,作第一队先行。于是再问:“哪一位将军敢为二队救应?”连问了几声,并无人答应。元帅道:“都是这样贪生怕死,朝廷便无人出力了!待我点名叫去,看他怎样躲过。”便叫山东节度使刘豫。刘豫答应一声:有!”元帅道:“你带领本部人马,为第二队先行。本帅亲率大军,随后就到。”刘豫无奈,只得勉强领令,即去整顿人马。
到了次日,张所率领岳飞、刘豫入朝来辞驾,恰有巡城指挥来奏:“今有强盗领众来抢仪凤门,声声要岳飞出阵,请旨定夺。”
高宗听奏,传旨就着岳飞擒贼复旨。岳飞领旨,辞驾出朝,带领这八百儿郎出城,来到阵前。只见对阵许多喽罗,手中拿的哪里是什么枪刀,都是些锄头、铁搭、木棍、面刀,乱哄哄的,不成模样。岳爷大喝一声:“哪里来的毛贼?快快来认岳飞!”喝声未绝,只见对阵里跑出一马,马上坐着一个强人,生得来青面獠牙,十分凶恶。若不是《西游记》中妖精出现,即便是《封神传》内天将临凡。正是:
未辨入山擒虎豹,先来沿海斩蛟龙。
不知岳爷捉得强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胡先奉令探功绩岳飞设计败金兵
兵卒疮痍血未干,金兵湖寇几时安;奇才妙计遭湮没,方识风云际会难。
却说岳爷见对阵内走出一个强盗来,生得青面獠牙,颔下无须;坐下一匹青鬃马,手舞狼牙棒,出到阵前,大叫一声:“岳大哥!小弟特来寻你带挈带挈。”岳爷上前一认,却原来是吉青。岳爷骂道:“狗强盗!你甘心为贼,还来怎么?快与我拿下!”吉青跳下马来道:“不要动手,只管来拿。”军士上前将吉青拿下,牵了他的马,拿了他的兵器。岳爷见那些喽罗俱是乡民,叫他们:
“都好好散去,各安生业去罢!”众人谢恩而去。
岳爷命众兵丁带了吉青进城来,一径上殿来见驾,奏道:“强盗已拿在午门外候旨。”高宗命推上殿来。不多时,御林军将吉青推上金阶。吉青大叫:“万岁爷,小人不是强盗,是岳飞的义弟吉青,特来寻他为国家出力的!”高宗见了他这般形像,像个英雄,便问岳飞:“果是你的义弟么?”岳飞奏道:“虽是结义的兄弟,但是他所为不肖,已与他划地断义了。”高宗道:“孤家看他是一条好汉。况当今用人之际,可赦其小过,以待立功赎罪罢!”传命放绑,封为副都统之职,拨在岳飞营前效用,有功之日,再加升赏。
吉青谢恩毕。岳飞辞驾出朝,引吉青来见了元帅。元帅即令岳飞领兵先往鬼愁关去,刘豫领本部兵五千为第二队。元帅自领大兵十万在后,准备迎敌。
再说兀朮在河间府闻报康王在金陵即位,用张所为天下大元帅,聚兵拒敌,不觉大怒,即令金牙忽、银牙忽二元帅,各领兵五千为先锋;又请大王兄粘罕,同着元帅铜先文郎,率领众平章,领兵十万,杀奔金陵而来。
且说岳飞同吉青,带领了八百儿郎一路而来。来至一山,名为八盘山,岳爷吩咐众儿郎住着。岳飞细细四下一看,对吉青道:
“真是一座好山!”吉青道:“大哥要买他做风水么?”岳爷道:“兄弟好痴话。愚兄看这座山势甚是曲折,若是兀朮到此,我兵虽少,可以成功也。”吉青道:“原来为此。”正说之间,忽见探军来报道:
“有番兵前队已到此了。”岳爷举首向天道:“此乃我皇上之洪福也。”遂令众儿郎俱用强弓硬弩,在两旁埋伏。命吉青前去引战。”
只许败,不许胜!引他进山来,为兄的在此接应。”
吉青听令,遂带了五十人马,前去迎敌。那番兵见吉青只有几十个人,俱各大笑。吉青纵马上前,金牙忽、银牙忽道:“我只道这南蛮是三头六臂的,原来是这样的贼形!”吉青道:“贼形要打你妈的!”抡起棒来便打。金牙忽举刀招架。战不上三个回合,吉青暗想道:“大哥原叫我败进山去的。”遂把狼牙棒虚晃一晃,回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