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份案(2)
“啊,不,不是这样,先生。他对我非常好,体贴入微,不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我。您看,他那天还对我说,无论出现何种变故,我都必须忠于他,即便出现意外导致我们分离,我也必须永远铭记我对他立下的誓约,他迟早有一天会要求我实践这誓约的。在结婚的当天清晨,说这样的话似乎让人感到怪异,但从此后发生的事看来,这似乎就有着别样的含义了。”
“可以肯定这确实是有含义的。那么你本人也相信他遭遇了出人意料的灾祸吗?”
“当然了,先生。我坚信他事先已经预见到了某种危险,否则他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我想他此前预见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所以他失踪了。”
“但是你没设想过可能出现的是什么事端吗?”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你母亲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她非常气愤,并且告诉我永远都不要再提这件事。”
“那你父亲呢?你告诉他这件事了吗?”
“告诉了,他似乎与我的想法是一致的,肯定出现了什么意外,但是我相信一定可以重新找到霍斯默。毕竟将我送到教堂门口就消失,无论对任何人而言,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好,假如他是借了我的钱,或者与我结婚并把我的财产转让给自己,这样或许还能说得通,但霍斯默对钱是丝毫不依赖别人的,对我的钱,就算只有一个先令,也从来不屑一顾。既然这样,还会出现什么事呢?为什么连信都没给我来一封呢?唉,想起来真的是要把我逼疯了,彻夜难眠。”她从自己的皮手笼里拿出手帕,捂着脸开始放声痛哭。
福尔摩斯边站起边说:“我会为你调查这个案件的,我们必定能查出真相,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在让我来担起责任,你不必再操心了。更重要的是,让霍斯默先生从你的记忆当中永远消失吧,就如同他突然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一样。”
“那么,您认为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吗?”
“恐怕是这样。”
“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呢?”
“你把这个问题托付给我好了。我希望能得到这个人的准确而详细的描述,还有你如今保留下来的他的信件。”
“我在上周六的《纪事报》上刊登过寻人启事,这就是那个广告,有他外貌的详细描述,这里还有他写来的四封信。”
“谢谢。你的通信地址是哪里?”
“坎伯韦尔区里昂街31号。”
“我知道你从没弄清过安吉尔先生的地址,那么你父亲在哪里工作呢?”
“他在芬丘奇特的法国红葡萄酒经销商韦斯特豪斯·马班克的商行中担任旅行推销员。”
“谢谢你。你已经把所有的情况讲得很清楚了。请你将这些文件留下,并牢记我的忠告。整个事件就这样结束了,不要再让它影响你的日常生活。”
“福尔摩斯先生,你对我真好,但是我做不到这点。我必须忠诚于霍斯默。只要他回来,我就与他立即结婚。”
这位女士虽然戴着一顶让人发笑的帽子,表情也茫然若失,但是她那颗纯朴的忠诚之心绝对是非常高尚的,让我们都肃然起敬。她将相关文件放在桌上,就转身离开了,我们答应她在必要时会立即通知她。
福尔摩斯沉默了一小会儿,他的指尖依然顶着指尖,双腿向前伸展,仰望着天花板。随后他从架子上取下了已经使用多年、遍布油脂的陶制烟斗,这烟斗对他来说似乎是个顾问。点燃烟丝后,他后仰躺在椅子上,那浓重的烟雾萦绕在他身旁,他脸上流露出无限深思的神情。
他说:“这位女士本身就是很有趣的研究对象。我发现她本人比她那个小问题更加有意思。附带提一下,她的问题非常普通。假如查阅一下我的既往案例,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的话,就可以找到相同的例子,并且在去年,海牙也出现过类似案件。都是些很俗套的主意,我看其中只有一两个情节还算是新鲜的。可是这位姑娘本身却很发人深省。”
我说:“你似乎可以从她身上看出许多我所没能看出的东西。”
“不是没看出,华生,而是你没在意。你不知道应该关注哪里,所以忽略了几乎所有有价值的东西。我从未提醒过你关于袖子的重要性,从拇指指甲当中能看出的问题,或者从鞋带上可以发现大问题的事。好,你首先从这个姑娘的外表上看出了什么呢?你首先描述一下这个吧。”
“哦,她头戴蓝灰色的宽檐草帽,帽上插了一根砖红色的羽毛。身穿灰黑色短外套,上面缝着黑色珠子,边缘镶嵌着很小的黑玉饰物。上衣为褐色,比咖啡色要深,领口与扣子上镶嵌有窄条的紫色长毛绒。手套为浅灰色,右手食指被磨破了。她鞋的样式我并没注意观察。她略微发胖,戴有下垂的金耳环,总体而言是一位富家小姐,神态比较平常,舒适而自在。”
福尔摩斯轻轻地拍着手,抿嘴露出了微笑。
“华生,我并不是在奉承你,你的进步确实很大。你的这些描述非常好。你虽然忽略了几乎所有的重要事物,但已经初步掌握了观察的方法。你在观察颜色方面非常敏锐。老弟,你绝不能凭借一般印象来判断,而是要集中注意力去观察细节。我首先注意的永远是女人的袖子。看男人,也许应该首先去观察他的膝盖为好。像你所注意到的那样,这个女人的袖子上有长毛绒,这是判断痕迹的最重要材料。手腕再向上一点的两条纹理是打字员压住桌子的位置,所以非常明显。手摇式缝纫机虽然也会留下相似的痕迹,但是位于左臂,离大拇指也更远,而并非如打字痕迹那样,恰好横过最宽阔的部位。我随后观察了她的脸,发现在鼻梁两侧都有夹鼻眼镜留下的凹痕,于是我大胆提出近视与打字这两点猜测,这似乎令她感到非常惊奇。”
“这也让我感到很惊奇。”
“很明显我的猜测是对的。我继续向下看去,很惊奇又很有兴趣地发现,虽然她穿的是两只靴子,却截然不同,应该是分属两双鞋的。一只靴尖上带有花纹的皮包头,另一只却没有。其中一只靴子的五个扣子当中只扣住了下面两个,而另一只只扣上了三个扣子。当你发现一位青年女性,穿戴非常整洁,但出门时却穿着不能配对的靴子,靴子的扣子只扣上一半时,那就说明她离家时异常匆忙,这实在算不上很复杂的推理吧。”
“还有什么呢?”我追问,我朋友的透彻推理,时常让我欲罢不能。
“顺便说一下,我发现她在走出家门前写了一张字条,但这张字条应该是穿戴整齐后才写的。你发现她右手套食指的部位破了,手套与食指都沾到了不少紫色墨水。这是因为她写字时太匆忙,蘸墨水时笔插得过深。事情必然发生在今天早上,否则墨迹不会那样清晰地留到手指上,这一切虽然都不复杂,但却非常有趣。不过我还得回到正题上,华生,帮我念念关于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那个寻人启事,好吗?”
我将那张启事凑到灯前。上面写道:十四日早晨,一位名叫霍斯默·安吉尔的先生失踪了。他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身体健壮,肤色淡黄,发色乌黑,略微秃顶,蓄有浓密漆黑的颊须与唇髭,佩戴浅色墨镜,说话习惯低声细语。失踪前身穿丝镶边的黑色礼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裤,褐色绑腿,两侧带有松紧带的皮靴。背心上挂有艾伯特式金链。此人曾在莱登霍尔街的一家事务所任职。如有人……”
“可以了,”福尔摩斯说,“对于那些信件,”他望了一眼,继续说,“很普通。除了曾引用过巴尔扎克的名言外,没有其他任何关于霍斯默先生的线索。但是有一点很值得关注,它一定会让你大为震惊。”
“这些信件都是用打字机打的。”我说。
“不光是这样,甚至连签名都是打出来的。请注意信的末尾打得很工整的小字:‘霍斯默·安吉尔’。标注了日期,但是地址除了‘莱登霍尔街’外,没有其他信息,这非常含糊。这个签名非常重要,事实上,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看做是有决定性意义的。”
“关于哪些方面的?”
“我的老伙计,难道你还没发现这个签名与本案间的重要关系吗?”
“我不敢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也许他是害怕如果有人对他的毁约行为提起诉讼,还能够借此否认信件是自己所写。”
“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但是我准备写两封信,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一封写给伦敦的一家商行;另一封写给那位小姐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询问他能否在明晚六点来与我们在此会晤。我们不妨与那边的男性亲属交流一下。好了,医生,在没有收到这两封信的回信之前,我们已经无事可做了,把这个小问题暂时搁置吧。”
我有极为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推理非常细致,并且精力过人,因此他在接受别人的委托,调查这个奇特的疑案时,所流露出的那种信心十足的态度,我想必然是极有根据的。我目前只知道他失败过一次,那就是波希米亚国王与艾琳·艾德勒照片案。但是每当我回顾“四个签名”那桩怪事,还有与“血字的研究”联系在一起的非常不寻常的情况时,我认为假如连他都无法解决的话,那绝对是复杂到极点的疑案了。
我与他分别时,他依然在抽那黑色烟斗,我确信明晚再次来到这里时就会发现,他已经掌握了最终可以确认玛丽·萨瑟兰小姐的那位失踪新郎的真实身份与其究竟怎样失踪、为何失踪的全部线索。
当时,我正在治疗一位病情极为危重的患者,第二天我又在病床前忙碌了整整一天,直到接近晚上六点时,我才终于有了空闲,于是马上跳上一辆小马车直奔贝克街,多少有些担心会迟到,而无法为破解这件奇案略尽绵薄之力。我见到福尔摩斯时,他正独自一人在家,瘦长的身子几乎完全蜷缩到扶手椅里,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让人望而却步的一排排烧瓶与试管散发出强烈而刺鼻的盐酸味道,说明他一整天都在专心进行他酷爱的化学试验。
“喂,那个解决了吗?”我一边问,一边走进屋来。
“解决了,那是硫酸氢钡。”
“不,不,我说的是那个谜案啊!”我喊道。
“哦,那个啊!我在思考我一直在进行实验的那种盐。虽然我昨天已经强调过,那个案子毫无神秘可言,但一些细节依然很有趣。唯一的遗憾是我担心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能够处罚那个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