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终须离别
水牢里依然阴暗潮湿,周围静得能听到水从黑色的石头上滴落下来,在石板上撞击的声音。
闪动的火光中,十五看到艳妃抱着手臂,姿态优雅地靠在牢门上。
“呵呵……我答应过你,保证她不死。那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艳妃的声音阴恻恻地传来。
“没查到。”冷低声道。
“什么?”艳妃一下扑上来,狠狠地盯着冷,“陛下不可能不去查那女人的身份,怎么会查不到?!”
冷握紧身侧的拳头,依然道:“没有任何来历。”
“你是不想说?”艳妃深吸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最先见到那贱人的。你知道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你却没有告诉我!也是你将那贱人的护卫带到大冥宫的。那天如果不是你,她早就死了!”
冷依然垂首,“我确实不知……”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艳妃低声道,“给你三天时间,你若查不出那女人的身份,你自己可以开始替她准备后事了。”
冷赫然抬头看着艳妃。
“怎么?”艳妃笑容阴森,“这已经是很简单的事了!我不过是想知道她的身份,又没有让你去杀她或者杀死那小野种。”
“你……”冷眼底燃起怒意,转身离开。
十五退到暗处,隐住气息,看着冷消失,自己提着食盒朝水牢里面走去。
听闻脚步声,艳妃没有回头,倒是冷笑,“还不速速去查?就不怕安蓝沉浸在那噩梦里,一辈子醒不来?”
十五看着地上坐着的女子。整个牢房里,到处丢着被撕烂的嫁衣。此时的艳妃就坐在那些衣服上,低头给自己受伤的手抹药。
这些药,很显然是她命令冷带来的。
“你就这么想知道我的身份?”
地上的艳妃吓得一抖,手里的药瓶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她一回头,对上了十五阴冷的双瞳。几乎本能地,艳妃从地上爬起来,慌忙后退几步。
她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这么害怕。
半晌,艳妃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整了脸色,靠在墙上毫不示弱地盯着十五,“我迟早会知道你的身份。”
“是吗?我就怕你接受不了我的真实身份。”
“故弄玄虚。”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十五手放在铁链上,慢慢聚集内力,那手指粗的链子竟生生被她捏断。
艳妃面色苍白,震惊地盯着十五。她当然知道十五有功夫,但是她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女人打开牢笼要对她做什么。
十五慢慢逼近,看到艳妃细心涂抹着药的手,低声问:“风尽,你找到合适的右手了吗?”
艳妃如遭五雷轰顶,满脸惊骇地盯着逼近的女子,“不……不可能……你……”
“我什么?”十五挑起眉,冷笑着看着眼前狼狈而害怕无比的女人,“你果然接受不了。”
艳妃盯着十五那张脸,尖叫:“不可能……”她一下想到了莲初,想起了那张和莲绛相似的脸。
“不可能!你生了那小杂种就该死!”
啪!
没等她骂完,十五反手一耳光抽了回去。
艳妃被抽得直接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抬起头,却对上了十五杀气四溢的双眼,吓得忙往墙角缩。
“你回来做什么?你不是走了吗?你还想害死莲绛?想害得莲绛被你诅咒而死?”
这是十五的痛处,这是当年她逼走十五的理由。
可这一次,眼前的白发女子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似地狱恶鬼般的阴森。
“当年我说过,你的存在,才是对莲绛最大的威胁。”十五盯着艳妃。
言下之意,她必杀艳妃。
“你就是为了回来杀我?”
“你还没有资格让我特意来复仇。除掉你,不过顺手而已。”
“那你为了什么?为了莲绛?”
十五眯眼欣赏她脸上的惊恐,“死人不配知道!”
“呵呵……我死了,安蓝也别想活。”艳妃咬牙切齿。
“你对安蓝做了什么?”想起安蓝,十五眼底杀气更浓。
“你应该问冷对她做了什么?”
“你不说更好,否则没有机会让你尝试桃花门一百七十二种刑法。”十五起身,回头道:“进来!”
暗处走来一个魁梧的身影,那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金锤,缓缓走进牢门。
“柳二……柳二……”
看着来人,艳妃几乎咬到舌头,“你怎么没有死?”
柳二虚弱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娘娘,小的没死,您是不是很失望?”
“我……怎么会!”艳妃扯出一丝为难而痛苦的表情,“我当时很想救你,但是,这个女人存心要杀你,我没有办法啊。”
“娘娘当时若说一声我是您的护卫,或许我会免于挖心。”柳二蹲身半跪在艳妃身前,看着她虚假的脸,“三年来,我心中一直有娘娘,娘娘又不是不知道。所以我的心,甘愿献给娘娘。只是,娘娘,我一颗真心,却换不得你一点怜悯吗?”
他为了她,背叛了柳家堡,成为了柳家永远的叛徒。他为了她,杀了无数个人,为了她,隐姓埋名。
他依然记得,她挖他心时,那冷酷绝情的样子。
他犹记得,当时被挖心后,绿衣女子拿出一颗护心丹给艳妃,艳妃却为了避嫌选择视而不见。
他甚至记得,当绿衣女子喂他护心丹时,她从他身体上跨过去的决然。
他被艳妃挖了心,而身后那个和艳妃一模一样的女子,却把心替他装了回去。
被挖一次心,看清一个人。
原来,三年来,他在艳妃眼里,不过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工具。
而当这个工具威胁到她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毁灭。
“你还记不记得,她是用哪只手挖的你的心?”牢笼中,披着红色披风的高贵女子冷冷开口。
柳二点点头,“记得。”
“那开始吧。”十五扬唇。
艳妃浑身哆嗦,惊骇地看着十五嘴角的那抹残酷的笑,“你要做什么?”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十五微微眯眼,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脸上的惶恐。
此刻的艳妃,才突然想起,昨晚她临走时说:我会慢慢折磨你到你自己求死。
旁边的柳二已经蹲下身子,然后抓住艳妃的左手。
“滚开!”
艳妃一耳光向柳二抽过去,厉声道:“你还不配碰我。”
柳二苍白的嘴角溢出点血沫,可双眼却没有丝毫波澜。
“十五,我是被莲绛关在这里的。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能动我!”艳妃盯了十五一眼,然后朝外面大喊:“来人啊,来人啊……”
“冷刚刚离开。而莲绛,他出大冥宫了。”
“那你就是对我动私刑了。莲绛回来一定不会放过你!”艳妃声音哆嗦,只希望此时谁能出来救她。
“那你得好好熬着等莲绛回来。”
十五声音隐有一分不耐烦,看了一眼地上的柳二。
柳二再一次扣住艳妃的左手,将其压在冰凉的地上,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贱人,你要对我做什么?”她害怕得大声尖叫。
“鬼手风尽,没有了手,那还是风尽吗?”十五淡淡回答,“当年我断你一只手,是因你对我暗下毒手。今日我再废你左手,是为了安蓝和小鱼儿。”
艳妃睁大了眼睛,泪水滚滚而落,“我对安蓝什么都没有做过。十五,我只剩下一只手了,你已经废了我右手,还要怎样?当年如果不是我,你能有今日?你忘恩负义。”
“若非念及当年旧情,我早在你初来长安时,就将你杀了,哪里还会留得你活着做出这么多害人之事?”十五目光深寒,厉声道:“动手!”
那柳二举起手里的金色锤子,对着艳妃的拇指,啪地敲了下去。
“啊!”
水牢里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金锤落下,溅起点点血迹。艳妃浑身抽搐,只觉得灵魂疼得要出窍。
而她的大拇指,已经被敲得粉碎。
她双目狰狞,盯着十五,“我要你不得好死。”
话一落,柳二第二锤又敲了下去。
她食指随着那声咔嚓声,被寸寸敲断。
十五微扬下颌,眯眼看着地上的女人,“你又何曾想要我活过?”
三年前,她本已决心离开莲绛,还他一世安乐,带着腹中的阿初离开,可风尽偏生要赶尽杀绝。若她不做得这么绝情,不将十五逼到死路,十五哪里会做出这等事情。
“唔……”艳妃疼得全身冒汗。
十指连心,这种痛,和挖心之痛有何区别?
更重要的是,十五毁掉的不仅仅是她一双手,而是毁了她毕生心血。
她用了二十五年来学医,没有了手,她就是废物。
“十五,求求你,纵然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再毁了我的手。”已明白自己此时毫无抵抗能力,艳妃趴在地上苦苦哀求。
十五走过去,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
“如果没有记错,这张脸当年是从我脸上割下来的。那个时候我还奇怪,为何你替我换脸,却要留下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那个时候,你就爱莲绛了吗?”
“二十年前,我就爱他了。”艳妃哭泣,“我爱他,远比你爱他还深,远比你爱他还久。”
“你既然爱他,那为何要投奔蓝禾?你明明知道蓝禾下了那个诅咒,却要让我在月圆之夜去执行任务。这就是你爱他?”
艳妃双瞳无光,似陷入了某种回忆。许久,她眼神突然变得狰狞,恶狠狠地盯着十五,“我恨莲绛!我恨不得他死,恨不得吞他血肉。你知不知道,我从回楼跟随他四处游历,最后长留在南疆,十三年啊。你出现之前,我已经有整整三年,三年没有见过他……”她呜咽出声,布满血丝的双瞳盈着泪水,不甘地盯着十五,“因为,他不需要我了。他不需要我为他把脉看病,不需要我为他煎药施针。他变得越来越强大,而我变得越来越渺小。”
“他的世界里,我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了。”她神色惨然,“你知不知道,月重宫后山,有多冷清啊?全是一片片的墓地,夜里,常常能听到各种恶鬼在哭喊。那里的天气阴冷又潮湿,我很怕。然而,我却不能像冷和火舞一样留在他身边。他不需要我,连见都没有想过见我……我二十年的青春都给了他,他却对我弃之如尘。我不甘心啊……我找到了蓝禾,我要变得和莲绛一样强大……”想到这里,她眼里又燃起疯狂的光芒,“我要让他眼中能看到我,让他永远都忘记不了我,更要他再次需要我。”
“所以,你让我出现,让他受到蓝禾的诅咒?然后留在他身边?”
“是。他受到诅咒,必然会想办法解除诅咒,而我又会恰到好处地告知他我和蓝禾的关系。他必然再次求我!”艳妃发出一阵得意的怪笑。
十五不可置信地看着艳妃。难以想象,当年的她预谋这么久,竟然是这个心思,“他如你所愿变得需要你,可你为何又后悔,逼走我?”
艳妃浑身哆嗦,手上的痛全部都聚集在了心口,“是的,他可以不爱我,但是我怎么能允许他爱上其他女人?他那么高傲,那么完美,没有人配得上他。更何况,还是你这样的女人!你哪里配,哪里配他为了你出卖自己的鲜血,为了你甘愿受蔓蛇噬咬之苦?”
十五再也听不下去了,从柳二手里夺过那把小金锤,“安蓝呢?你对安蓝做了什么?”
“哈哈……是她罪有应得。她不相信你走了,非得说是我将你逼走,甚至她竟然试图唤醒莲绛的记忆。”
“你让她失忆?”
“怎么会?是她自己被人强暴,得了失心疯。疯子的话谁相信?”
十五浑身冰凉,恨意像潮水一样卷来。她高举小金锤,狠狠砸向艳妃的中指。
“就是因为你觉得我不配,你就毁了一切?安蓝喊你一声舅舅,哪怕你们非亲非故,她也未曾做过害你之事,你却连她都不放过。”十五喘着气,“那你有什么资格,配拥有这手!”
“啊……”
惨叫不绝于耳,艳妃在地上翻滚,另外一只手企图伸向十五,“我恨你们,我恨莲绛……莲绛,我恨你……我要吞你血肉。”
十五丢开那小锤子,起身看着不停翻滚的艳妃,冷声对柳二吩咐:“去告诉都尉,说艳妃疯了。”
“我没有疯!”她在地上大嚷。她的左手手指全被敲碎,血肉模糊。
鬼手风尽,再也不在。
十五浑身冰凉地走出水牢。门口几个侍卫见她周身是血地出来,纷纷吓得跪在地上。
水牢在地下,隔音效果非常好,可方才那种凄厉的惨叫,他们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刚下了阶梯,流水匆匆赶了过来,“有人硬闯大冥宫,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武功非常好。莲绛出去几趟了。但是,大冥宫守卫越来越多,我们硬闯,怕也不行。”
说到底,带着阿初,他们如果没有通道,难以下山。
“我有办法。”十五沉声道,“莲绛回来之后,让火舞传达一下,说我要见他。”
“那艳妃怎么办?要不现在去把她杀了。”
艳妃不死,就是一个祸患。
“不。安蓝怕不单单是失心疯,我怀疑,艳妃对她下了蛊。但方才她死咬着不肯说,我们慢慢想办法。”十五回头看了一眼水牢的两个侍卫,低声道:“此外所有的侍卫都调去了其他地方。若我们离开,要想尽一切办法带走风尽。你且去将东西收拾好,随时准备离开。若是再不行,我们就硬闯。”
就算风尽不死,也不能将她留在此处,让她咸鱼翻身。
“我现在去看一下小鱼儿。”
小鱼儿才是她真正放心不下的。安蓝有冷,可小鱼儿呢?
南苑宫一片喜庆,入园就听到了阿初叽叽喳喳的声音,“小鱼儿哥哥,方才我算了一下,我有三百九十九个老婆。”
十五绕过屏风,就看到小莲初坐在小鱼儿对面,得意扬扬地炫耀自己的老婆多。
“娘亲。”看到十五出现,小东西一下蹦了下来,抓着十五的衣服就往她怀里爬。
十五怜惜地将孩子抱在怀里,抬头,正对上小鱼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略带凄清地看着自己。
他长发披肩,神色依然虚弱。
十五并没有替他换心。
小鱼儿看着眼前容颜绝丽的女子,喉咙微涩,试探地问:“是爹爹吗?”
十五抱着阿初走过去,握住小鱼儿冰凉的手,轻轻点点头。
这孩子,到底还是将她认出来了。
“爹爹……你终于回来了。”小鱼儿咬着唇,强忍住不让泪水滚下来。
多年前,初到长安,当时他还小,被三娘藏在柜子里,眼睁睁地看着三娘被碧萝带走。那个时候,爹爹告诉他,眼泪不能解决一切。
阿初未曾见过小鱼儿这个样子——他印象中的漂亮哥哥,虽然很虚弱,但是总爱笑。
他躲在十五怀里,伸出胖乎乎的手,摸了摸小鱼儿的眼睛。
小鱼儿微微一笑。
“小鱼儿,你要跟我走吗?”十五轻声问。
“爹爹,你还要走?”小鱼儿惊讶地看着十五,紧紧地拉着她的衣服,“你不是回来了吗?娘娘他……呢?”
“你娘娘,现在是全天下的皇帝。我带不走了……”十五轻叹,“我只能带走你。”
“爹爹,你一定要离开吗?我以为,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十五眼睛微红,“我在这里一日,他就会平添一分危险。”
“那我不离开了……”小鱼儿难过地看着十五,“爹爹走了,没人照顾娘娘。我就留在这儿吧……不能再让娘娘一个人了。”说完,他从怀里拿出那颗凝雪珠戴在阿初的脖子上。
十五长叹一口气。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回头,看到莲绛满身风雪地立在门口,容颜似雪,眼眸闪动地看着自己,“火舞说你找我?”他眼底欣喜难掩,声音亦有一丝喘息,显然是急匆匆而来。
“你衣服湿透了,先去换衣服吧。”看着他的衣衫,十五轻轻说道。
“无碍。”他过来,伸手要拉十五,却发现自己衣衫真的湿透,只得悻悻地收回手,一双碧眸含情地看着十五,“怎么突然找我了?火舞说你提着食盒走了?早餐吃了吗?是不是不喜欢?”他一开口,就连续问了几个问题。
心思玲珑如他,性情温和还是他。
“我只是想让火舞告诉你,今晚在南苑宫一起用晚膳。”
“好。”莲绛开心地笑了起来,那闪烁的眸光里还有一丝受宠若惊。
小鱼儿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十五,很快垂下眼眸。
他当然知道十五的心思,这怕是最后一餐了。
莲初见小鱼儿失落,干脆从十五怀里跳下来,蹲在他身边,托着腮帮子看着小鱼儿,“小鱼儿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刚刚我说我有很多老婆刺激到你了?要不,我让爹爹再分一个老婆给你。”
“没门!”莲绛毫不客气地拒绝,“我就一个老婆,怎么分!阿初,你快四百个老婆了,你怎么不分给小鱼儿?休要打我的主意!”
“怎么行?”阿初十分不满地抗议起来,“我还要凑齐四百个老婆呢。”
“四百个老婆,你分给小鱼儿一半,你也有两百个。”
“不行,老婆是自己的,怎么能给别人?小鱼儿哥哥也不会要我的老婆。”
“你现在的老婆还是我给你的,那你怎么要?”莲绛挑眉。
小莲初性子温和,倒像足了十五,不喜与他人抢夺,但若是已经属于他的,那就休想从他手里抢走。
想着自己四百个老婆要被分去一半,他嘴一撇,委屈得就要哭出来。
一大一小,就着老婆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次意见不合的争吵。
“那……”小鱼儿忙抱着阿初,安慰道,“我不会抢你老婆的,你莫要急。”
莲绛见两个东西腻在一起,凑在十五身边,笑嘻嘻地问:“你好些了吗?”
十五先是一愣,后反应过来,脸又红又白,“陛下,你身上衣服湿透了,你如果要站在这里,那也别用晚膳了。”
莲绛依然微笑,“我让火舞去取衣衫,我在这儿看着你。”说着,他拉过旁边的凳子坐在十五身边,挨得很近,却又尽量不让自己湿漉漉的衣服沾了她。
“你方才出宫了?”十五看着他青丝上未融的雪,问道。
“有些自不量力的人,企图闯入大冥宫。”他轻言回答,可神色却随之一沉。
那人,可远比他想象的棘手。
十五没有多问,看了看天色,淡淡道:“天色还早,陛下去休息吧。用晚膳时,我会让火舞来请你。”
莲绛惊讶地抬眸看着十五,用颇为委屈的口气道:“我刚回来,你就要赶我走了?”
他满身风雪地回来,屋子里本就有炭火,这一烤,发丝上的片片雪花立时融化,看起来颇为可怜。
十五见他这个样子,总会想起那年在长安街上,他不顾众禁卫军拦在她辇车前的情形。
那一次,他高热不断。
“现在还没有到晚膳时间。”十五强忍着不要去看他的脸,低声道。
“我可以陪你用午膳啊。”
“陛下,午膳已经用过了。”
“那我就在这儿看着他们俩,免得他们两个为了老婆打架。”他笑嘻嘻地道。
十五侧首,凝视着他的脸。
容颜寸寸如雪,虽然沾着湿漉漉的头发,却丝毫不觉狼狈,反而有一种凄凉之美。那执拗的唇,还如青涩少年般固执。
想好的冷淡话语,在他坚定的眼神中,竟无法说出口。
或许,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全家人用餐。
“那你先换衣服吧。”最终,她无奈地道。
恰好火舞抱着衣服进来,莲绛展颜一笑,面上有着若获珍宝的欣喜。
见他这个样子,十五心中却是一阵酸楚。
三年,她以为他变了。事实上,他没有变,他还是如当年一样,那么容易满足。
他起身,背却微微滞了片刻,脸上笑容未变,“那我这就去换。”
看着他出门朝侧间走,十五拂过他坐过的凳子,上面有一摊水渍,透出点红色。
因为要给小鱼儿醒神,屋子里一直点着薄荷香,因此十五并没有闻到那血腥味。
十五霍然起身,跟着走过去,进了侧屋,看到火舞站在门口。
火舞正要禀报,十五抬手,对方恭顺地点了点头,然后退开。
屏风后面,影影绰绰,莲绛在换衣服,白色的绵绸搭在屏风上面,血迹点点。
十五站了一会儿,还是退了出去。
外面的风雪很小,腊梅点点,随着风不时地吹进来几朵。
两个小家伙玩得不亦乐乎。阿初好奇心很强,小鱼儿会将当初从莲绛那儿听来的故事一一说给他听。
小东西也听得认真,似乎也忘记了方才小鱼儿可能会抢走自己一半老婆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以后再也看不到小鱼儿,十五就坐在他身边,偶尔会附和几句。
期间,阿初见十五对小鱼儿亲密,还会吃醋闹腾,爬过来要往十五怀里钻。可一听到小鱼儿咳嗽,他又自觉地爬回去坐在莲绛身侧,生怕挤着小鱼儿。
莲绛换了衣服,因为不用出行,屋子里又有炭火,他褪去了黑色的袍子,穿了一件雪纺交领暗纹流云长衫,衬得精致的容颜清美异常。因为眉眼含笑,碧眸似水,竟没有昔日的妖邪,反而透着一股剔透。
桌子上摆放着精致的糕点和瓜子,他一手揽着小莲初,一手抓来些瓜子。
他手指灵动,转眼间,那些瓜子就被剥得干干净净。待存了一把,他再放在小碟子里。
莲初肉乎乎的爪子一把捞起,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塞。
“小心,别噎着。”莲绛垂眸,小心地叮嘱小莲初,俨然一个宠爱孩子的慈父。
“爹爹剥得没有阿初吃得快。”小家伙嘴鼓鼓的。
“阿初,你怎么能让陛下给你剥瓜子?”十五沉声道。
“没事。”莲绛看着十五,漂亮的眉眼里闪着潋滟的光,语气里满是宠溺。
十五怕他剥不过来,干脆也抓来一把,小心地剥着。
“我来就好了。”他抓着十五的手,“这会伤指甲。”
两手相握,都宛如美玉,可他的却更为修长。
五指如荑,白皙如葱,完美到看不到一丝瑕疵,就连那指甲都似出水珍珠,透着粉嫩的莹光。
这样完美的手都不怕伤着,她哪里还怕?但是又知他的坚持,十五只得放下,起身对门外的宫仪吩咐了几句。
宫仪端了一副茶具进来,可碟子里的却不是茶,而是碾成粉末的药草。
“夫人这是做什么?”
十五将药草放在壶里,小心地煮起来,“陛下可喝过药茶?在我们老家,因为天气寒冷,时常喝这种药茶保持温暖。这种药茶,也有止血愈伤的好处。”
“娘,为什么我没有听过?”躲在莲绛怀里的阿初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十五。
十五脸色微微尴尬,“小孩儿不能喝,你当然不知道了。”说完,她将煮沸的茶,稍微冷了一下,递给了莲绛。
莲绛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仔细地观察十五的神色,见她并无异样,才低头喝下。
见他大口地喝下,十五忍不住开口:“陛下就不怕我下毒?”
他微怔,遽尔展颜一笑,眉眼生辉,“夫人亲手给我煮的茶,就算有砒霜,为夫也得喝下。”
听到他说为夫两个字,十五一下想起昨晚的事情,脸色绯红。
“夫人,老家在哪儿?”莲绛开口。
“昆仑。”又倒了一杯递给莲绛,十五沉了片刻,还是开口:“陛下,我有一事想与您商量。”
“夫人说。”
“下月是家父生辰。早几个月前,他就写信来叮嘱我一定要带阿初去见他。”她语气温和,不似往日那般尖锐和冷漠,“如果陛下不介意,能否陪霜发一起前往昆仑拜寿?”
“我不介意,我可以陪你去!”莲绛喜出望外,有些激动地看着十五。
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一直抵触自己的女子,竟然会主动提出让他去拜见岳父。
一瞬间,莲绛有一种完全被认同的感觉。此时别说心脏疯狂跳动,他恨不得直接将十五抱在怀里。只可惜,面前有两个孩子,他不得不忍着。
她原本只是试探地一问,因为她知道如果提出自己单独离开,莲绛绝对不会同意,便以这种方式哄哄莲绛,却没有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
“那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带我们离开?”
想到山下那棘手之人,莲绛扬唇,笑得妩媚,“明日,明日我便随夫人去拜见岳父大人。”
“好。”十五笑了笑。
旁边的小鱼儿却黯下眼眸,静静地看着窗外纷飞的雪。
因为本就是冬日,天黑得很快,宫仪原本送来的辛辣食物,都让十五撤了下去,换上了清淡系列。
这让喜欢上了辛辣重口味的小莲初颇为不满。
可十五一个警告的眼神,阿初只能作罢。
幸而莲绛在旁边哄着,一边给他将鱼肉里的刺挑出来,一边说等他长大了要给他找第四百个小媳妇儿,他才开开心心地吃完这顿饭。
饭后,两个小东西嚷着让莲绛讲鬼故事。
为了制造气氛,莲绛叫宫仪撤了屋子里的琉璃灯。整个屋子里除了窗外惨淡昏暗的光,一片漆黑,加之风雪,还真有一股阴森恐怖的氛围。
莲绛说得绘声绘色,阿初吓得不轻,钻在十五怀里不肯出来。
十五顺手抱着小鱼儿,见两个孩子吓得不敢说话,十五只得哀求:“陛下换一个吧。”
“那我说笑话吧。”
“别。”十五慌忙打住,“你说笑话,今晚两个孩子都没法睡了。”
“夫人如何这般说?难道听过我说笑话?”莲绛疑惑地盯着十五。
十五忙扭开头,“没……”
莲绛隔着夜色看了她许久,又换了一个故事。
或许是下午玩得开心,两个孩子不多久就睡了。
十五将他们俩放在床上,干脆也躺在旁边,陪着他们睡。
可刚躺下一会儿,一双手悄然伸过来,环住她纤细的腰。
柔软的唇贴着她面颊,低沉魅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夫人,今晚陪我吧。”
没等十五开口,莲绛在黑暗中将她拦腰抱起。十五原本想挣扎,却又怕惊动了孩子,干脆装睡,任由莲绛将自己抱走。
虽然能听到夜晚大冥宫的风冷厉地刮过,她却因为身上盖着厚厚的披风,感觉不到寒冷。
他步子轻缓,时不时低下头,亲吻着她的白发。
十五靠在他怀里,不敢动弹,因为靠着他心脏,能听到那强有力的律动声。
大殿的门被合上,十五依然紧张地闭上眼睛,任由他将她安置在床上,褪去她的鞋袜、外衣。
她不敢动,生怕醒来,莲绛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屋子里的琉璃灯暗了下来,莲绛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环着十五的腰肢,将她抱在怀里,沉沉睡去。
背后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十五如何都睡不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轻开口:“陛下……”
唤了几声,莲绛都没有动静。
十五试探地移开他的手,回身触摸,发现他紧闭着双眸,已然深睡了过去。
只是,那漂亮的嘴角,依然带着满足的笑意。
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唇,落在那漂亮的美人裂上时,她仿似受到蛊惑般,凑过去,却只是隔着手指轻吻了一下。
身前的人没有动,十五翻身,悄然下床。
为了不吵醒他,她光着脚踩在波斯地毯上,然后点燃琉璃灯,放在了床头。她动作轻缓地将莲绛的衣服掀起来。那光洁如玉的后背,竟然有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
伤口不深,然而,落在如此完美的肌肤上,却更加触目惊心。
十五手指不由一颤,有些难过地低下头,白睫湿润。
莲绛,你真是傻啊。我只是说让你来用晚膳,你为何不包扎了伤口再来呢?包扎一个伤口需要多少时间?你怎么能这样笨,明知道自己有伤,还要陪着我们一下午,任由阿初闹腾,还替他剥瓜子,替他挑鱼刺。
怕吵醒他,十五再次点了他的睡穴。她跪在床边,将额头抵在他后背上,紧咬着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泪水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地滚落。
身体因为内心的痛苦和绝望不停颤抖,她一手抚着他的伤,一手紧握成拳,“莲啊……”
如果两个人无法相爱,为什么命运又要他们一次次相遇?
既然相遇,为何又不给他们两个一个机会?
宿命吗?
那年,在林子里,滴血为誓时,他曾警告过她:你若逆天,此生必然求不得所爱,得不到所许。
所以,她求他一世平安。命运却又要他们相遇,让他再次深陷吗?
“莲啊……”
她的莲绛,她的莲啊,是世间最完美,却又最傻的男子。
嘴里一片苦涩,血在唇齿间溢开,她呼吸难耐,要起身寻药替他包扎,一只手却伸了过来,捧住了她的脸。
“你为什么哭?”床上的人不知道何时醒了过来,翻身捧着她的脸,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掉她的泪水,“夫人,你在为我哭吗?”
十五浑身一个激灵,吓得僵在原地,“你……你何时醒的?”
他俯身,点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最后落在她唇上。尝到那血腥时,他亦是怔住,颤声,“告诉我,为何你这么难过?”
十五慌忙要躲开,却被他一手扣住了后背。
“不要躲。”他哀求,“我知道,你在关心我……我知道,你并非表面上那样的冷漠无情。我也知道,你并非表现的那样厌恶和憎恨我。”
他抱着她,如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用力地抱着。
那是一种陷入绝境,抓到的最后一丝希望。
“下午,那杯药茶,并非为了御寒,而是你专门为我煮的。你知道我受伤,却不说。想要替我疗伤,却又不敢做……”放在她后背上的手顿时一用力,将她捞起来,翻身将她压住,“傻傻地装睡,等我也睡着,然后偷偷起来检查我的伤口。这都是为了什么?”
十五慌乱不安地躺在床上,一时间不敢回答。
她就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无地自容,只想钻一个地洞。
可她根本逃不掉,又不敢迎向他漂亮清澈的眼眸,只得看向别处。
“你还是不看我。”他苦涩地笑,“从你第一次偷偷潜入大冥宫我将你误认为是艳妃时,你就一直避开我的眼神,一直躲我到今天。卫霜发,你到底在躲什么?你到底在藏什么?你怕你的眼神暴露什么?暴露你明明喜欢我,却不敢承认的小心思吗?”
“陛下……你想多了。”十五哆嗦出声,竭力保持自己的冷静,“我这一生只喜欢我夫君。”
“呵——”头顶传来一声笑,十五唇上一痛,已被他恶意咬了一口,“我现在就是你夫君。”
话一落,如暴风雨的吻席卷而来,他柔软的唇舌灵敏而且狠烈地撬开她唇齿。
“今晚,我非得让你说实话!”
衣衫被褪尽,他的手游走过她全身,所过之处,都像下了咒术,一片火热滚烫,燃烧得她全身都在战栗。
呼吸被止,她大脑一片空白,已然感觉到他的强横。
瞬间的不适,让她难受地弓起身子,企图逃走。可他双手扣住她纤细的腰肢,遽尔更加用力,让她发出惊恐的哀求,脱口本能地喊道:“莲——”
莲绛闻此名,浑身陡然一震,停下动作,只感到一种难言的痛,缕缕汇集在心口,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包裹着他的心脏。他俯身,一手捞住十五的腰,一手抚摸着她因为不适而大汗淋漓的脸,“你方才唤我什么?”
他轻喘着,一头乌发垂落,漫在她周身,与她缕缕素丝交织,形成一张网,将两人包围。
这种居高临下,禁锢的动作,让她逃也逃不脱。
十五睁开眼,浑身依然像着火那般滚烫,且又软绵无力。漆黑的瞳隔着那湿润的眼睫看着头顶上的人,对上了他绝美的容颜和灼灼双眸。
“莲……莲绛……”十五哑声。
“唔。”莲绛身子当即疼得一颤,只觉得那双手,突地用力,捏着他的心脏。
“你……”十五见他蹙眉忍痛,吓得浑身冰凉,推开他就要挣脱。
他见她又要挣扎,俯身咬住她肩头,舌尖轻挑,身体对她的掠夺更加变本加厉,像脱缰的野马,咆哮奔腾。
“原来,你一直知道本宫的名字。”
三年来,所有人都知道大冥夜帝,可无人知道,这夜帝就是南疆昔日的祭司。
莲绛……莲绛,这个神秘的名字,一直不为世人所知。
可怀中的女子,他认识几天便夺为妻的女子,全知道。
他每一次深入,心脏处就传来一阵钝痛,可那种融合的满足感让他根本无法停歇下来。
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固执,可只有此时,她才像一个小女人一样,完全挣脱不开他的束缚。
而每每她试图要趁他不注意逃开时,他又总能找到她的敏感处,只需要轻轻一拨,她僵直的身体便柔软如绵,任由他把握。
肌肤之亲,不过先前的一夜,可他像很多年前就熟悉这具身体一般,熟稔她的每次皱眉,把握她每次展眉,对她寸寸爱抚,寸寸吞噬。
十五觉得自己就像一片帆船,沉浮在暴风聚集的海上,精疲力竭地等待他的肆意掠夺,接受他一次比一次凶狠的攻势。
似快乐的,似痛苦的,似愉悦的,似绝望的!
“来——夫人——”
魅惑慵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她终于被放开,唯有那手在她腹部暧昧游走,撩拨簇簇火焰。可这让她好受许多,趁机贪婪地享受片刻的舒适。
“唤我的名字。”那低沉之声,多了不可忤逆的霸道。
十五只觉得呼吸瞬间被掐断,她吓得惊呼:“莲绛——”
“嗯——”妖媚的尾音,带着一丝得意,“再喊。”
动作更狠,这一次是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手抓着床顶上方垂下的纱幔,十五虚弱无声,只得应了他的要求,浅浅地哀求,唤着他的名字。
他魅惑众生的脸亦露出满足和欣喜的笑容,连带声音亦透着欢愉和道不尽的满足感,可动作未停。
她的楚楚可怜反倒更迎合和刺激了他的占有欲和驯服欲。
更让十五惊恐的是,他根本没有任何善罢甘休的意图,反而一次次地将她推到云端,却适时止住,不给她极致的欢愉,不让她解脱,反反复复地折磨她。
“夫人……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我就给你……”
邪肆的声音传来,旖旎的灯光中,他媚眼如丝,红唇如凝,妖娆到了极致。
“卫霜发。”
“不是!”
十五亦被狂风浪潮的攻势逼到了尽头,霍然睁开湿润的双眼,软绵无力的手扯住头顶细纱,往他手上一卷,旋即咬牙用力一拉。
莲绛微微一怔,只觉得纱幔如蛇钻过手腕,然后绞在一起。方才那还被自己压在下方无限求饶的女子,足下突地用力,压着他膝盖,又是那么一勾。
他竟然双手被束至头顶地躺在床上,女子已翻身坐于他腰腹,双眼愤愤,“你够了!要么你专心点,要么你睡觉!”
他扬起一抹笑,“我心中疑惑太多,可偏生你不给我解开。如果要我安分地睡觉,那夫人你帮我……否则,我今晚是消停不下来。”
十五胸口沉闷。他要的答案,她的确不会给。
看着她脸上的迟疑,他嘴角的笑容有一抹苦涩。腰部用力,他翻身半跪于她身前,那捆缚的手臂亦同时将她圈在身前。
心脏上的疼,丝毫没有消减,反而更加痛。
“陪我一起痛!”他低沉地道。
十五低头,在他肩上狠狠咬下,“一起痛。”
同甘共苦,作为夫妻,他们,怕只有此刻,能共享片刻的苦。
一场柔情,一腔思念,一生爱恋,一生苦楚,能否化成这抵死缠绵,消散在醉生梦死里?
沉沦在那极致的眩晕中时,他们唇齿里皆是一片苦涩,带着一丝腥咸。
这番缠绵后,她疲累地昏睡过去。而他依然半撑着身体压制在她身上,那种愉悦很快被凌迟般的心痛覆盖,让他难以承受地颤抖。最后,他颓然躺在她身侧,殷红的血沫染红了她点点白发。
到底,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他闭上眼睛,有一种痛到极致的绝望。他渴求真相,渴求光明,渴求进入她的世界,渴求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她却宁肯被折磨,也不愿开口说一个字。
他想要的好简单,只要一个名字!
他不敢奢望其他,只要她一句真话。
十五醒来时,身上还缠着昨晚酣战中被扯掉的纱幔,而莲绛已经不在。
她艰难翻身,这才发现,周身竟无一完好之处,如雪的肌肤上,寸寸绯红,都是昨晚两人抵死缠绵的证据。
十五无奈地吐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才发现天还没有亮。屋子里影影绰绰的光线中,有一个人正在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那人手里拿起一件衣服,在身上比划一番,神色有些颓然地扔到旁边,然后又挑选了一件……那些衣衫,五彩灿烂,有紫色的绫罗,白色的雪纺,碧色的缎……
十五不由托着下巴,侧趴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他在那里将中意的衣服,认真叠好,放在一个箱子里。
另一个箱子里,已经整整齐齐放满了衣服,清一色的黑色,绣地涌金番莲。
此时的他立在铜镜前,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回头看了看那些黑色衣服,蹙眉,然后上前,将那些衣服全都取了出来。
一缕白雾照在窗棂,那人还光着玉足,踩在地毯上看着一箱子的衣服发愁。
靠窗的沙漏中的沙已经掉了许多,算来,他这站在铜镜前,也有一个时辰了吧。
十五实在有些忍不住了,“陛下……你在做什么?”
莲绛惊讶回头,看见十五醒来,面色尴尬。最后,他合上箱子,走到十五身前,低头就要吻来。
心口的疼,让他动作滞慢,而十五已趁机往后一滚,避开了他唇上的偷袭。
他跪在床边,托着腮帮,眨着水色朦胧的眼睛,“夫人,不是说今天要起程去看岳父大人?”
十五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箱子,低声道:“陛下不用带这么多东西。”
“这不行。”他嫣然一笑,“初次见岳父大人,怎么也得留一个好印象。这些年,我习惯了黑色衣衫。可若穿着去见岳父,会太严肃,可又不知道选什么好,干脆就带多些了。”
十五避开他的眼神,将头扭向一边,“那打算什么时候起程?”
“一个时辰后。”
十五点头,拿起衣服披上,“我去看看阿初他们收拾好没有。”
莲绛起身就要跟上,却被十五拦住。
她笑了笑,“昆仑乃极寒之地,陛下还是多带点东西。那件黑色的貂风陛下穿起来很好看……”
莲绛被十五一句话简直夸得不知云里雾里,只在原地傻笑。待十五离开之后,他又慌忙去找自己的衣衫。
正泰殿外,流水早就等候。
十五也并没有走远,目光一边盯着莲绛所在阁楼,一边低语:“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流水低声道,“水牢附近都是我们的人。大冥宫的侍卫全被带去了外围,看样子是时间太短,莲绛来不及召唤回斩夜军团,大冥宫兵力有些不支。”
“好时机,一定要带上她!”
“带?”流水惊讶,“怎么带?”
“就说小鱼儿送了许多礼物给阿初,装两个箱子!”
流水点点头,退了下去。
风尽是一个祸害,十五自然是不会将她留在大冥宫。
一个时辰后,大冥宫有十六辆马车聚集,却分别向着四个方向。
四路马车同时出发,引开敌人的视线。
火舞随莲绛而行,冷留下来照看整个皇宫。他们上马车后,南苑宫的门前,站着一个身披雪白披风、手抱着布娃娃的小少年。
十五没敢回头——她带不走小鱼儿。
也或许是自私的,她无法陪在莲绛身边,小鱼儿在,反而了却了她一番心愿。
“小鱼儿哥哥怎么不和我一起去?”
小莲初趴在窗户上,依依不舍地看着风雪中越来越远的那个身影。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莲绛将阿初抱在怀里,调整他弄歪了的狼头帽子,“昆仑比大冥宫冷许多,小鱼哥哥身体不好,不能乱走。”
“哦。”小东西想了想,又撩开窗子,大声地对小鱼儿道:“哥哥,你要照顾我的那些老婆啊。”
身后的莲绛笑得花枝招展。他发现,他这个儿子简直就是一个非常非常好哄的宝。
倒是十五,脸皮难看地抽了抽,忍不住瞪了一眼莲绛。
莲绛忙止了笑,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十五,“夫人,我只有一个老婆。”
十五郁结,叹口气,“陛下,阿初还是孩子呢。”
“阿初不是。”小莲初一听,忙摇摇头,对十五认真地道,“阿初是大人,阿初能保护娘亲。”
十五伸出手,阿初顺势钻到十五怀里。
马车外面传来石门打开的声音,马车旋即一沉,在隧道中前行。行了半个时辰,最后一座依山而立的巨石裂开,四辆黑色的马车停在了林子里。
那一刻,十五一直绷紧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缓和。
马车里,她能感到莲绛在看自己。怕暴露自己的神色,十五始终低着头和阿初说话。
孩子两岁,对一切事物都好奇。一听石门的声音,他就要掀开帘子,观看雪景,不过却被十五拦住,然后她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最暗处的莲绛。
“你知道我怕光?”
不过一个细微的眼神,却落在了莲绛眼里。
十五睁着无辜的眼睛,“整个大冥都知道夜帝陛下只出现在夜里,难道不是怕光?”
“夫人,我觉得你比我自己还了解自己。”
“人,其实最不容易掌控和了解的,就是自己。”
“夫人说得好。”
哪怕昨晚,她被迫喊了他的名字一整夜,而他一整晚,却都只唤她为夫人,未曾喊过卫霜发这个名。
马车前行得很快,所过之处,带起的风让整个林子都发出簌簌声响,时不时能听到树枝被雪压弯,再不堪重负而折断的声音。
咕咕……
隐约中,似有鸟儿受了惊吓,从林中飞起。
“不要怕。”莲绛看着十五,静静一笑,“为夫一定会陪夫人前去昆仑看望岳丈大人。”
“追兵,好像有两路。”十五开口。
“不。”莲绛眯眼,碧眸深邃,“是三路。”
十五眉心一跳,暗道:他果然是知道了。
的确有三路,其余两路十五不知道是谁,但是,第三路,却是北冥鬼狼。
空气里,有她熟悉的气味。
在七日前,她救阿初被迫留在大冥宫时,大洲所有的鬼狼都赶来了赤霞山,奈何这里到处是八卦机关,无人上得了山。
此时更重要的是,还有另外两路追兵。
十五事先有过交代,没有她的命令,北冥鬼狼族,不得参与大洲任何争端——这毕竟是大洲的天下。
“人不多。”莲绛笑着安抚十五,眉眼里尽是温柔。
马车继续前行,追兵不断,但是却无人靠近马车。很显然,那些追兵都被莲绛的侍卫给拦截住了。
而方才还活泼好动的阿初,突然安静下来,眯着眼睛靠在十五怀里。
“阿初,你怎么了?”莲绛很快感觉到了孩子的不对,“阿初?”
“爹爹,阿初困,阿初睡觉。”
阿初冲莲绛扯出一丝笑,然后将脸藏在十五怀里。
“阿初有些感冒了。”十五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平静,看了一眼马车外面的林子,然后看着莲绛,“陛下可否停下,去第三辆马车拿一个药箱,里面是阿初的退烧药。”
莲绛掀开帘子出去,并未招呼马车停下,身形如飞鹤,直接掠向第三辆马车。
十五将手伸到马车外面,五指张开。
恰此时,四辆马车都进入密林道,几张网从天而降。
两张网同时罩在第二、第三辆马车的瞬间,几个白影从天而至,落在了十五所在的第一辆马车,和流水看守的最后一辆马车上。
霎时间,空中传来一个锐利的口哨声,地上雪花倒飞,四周一片迷雾。
十五伸到窗外的手五指合并,指向左侧。
鬼狼所幻化成的护卫,控制住两辆马车朝左侧林子里狂奔而去。
莲绛怔怔立于雪中。十五那个手势,即便有飞雪的掩盖,却还是清晰地落入他眼里。
他觉得,心被人狠狠捏碎,疼得忘记要说什么。
这一条路线最为隐蔽,甚至为了迷惑敌方的眼线,出山之后,又有几辆马车跟随。
整个赤霞山是他的地盘,就算再来几拨人,若没有他的允许,飞鸟难逃。
“陛下,有埋伏。”火舞拔刀将漫天网斩断,大声朝莲绛禀报。
他似从疼痛中浑然惊醒,吩咐:“保护夫人。”话语间,掌风从袖中涌出,带着凌厉的气息直奔左侧的松针树。顷刻间,傲然而立的松针树被掌风拔根而起,朝斜前方倒去,眼看就要倒在马车前方,将其拦住。
恰此时,第一辆马车帘子霍然飞起,一道气息从里迸出,那原本要倒下来的几棵松针树竟生生被那巨大的力量托住。几个银衣护卫从暗处蹿出,黑色的鞭子缠住树干,往侧面一拉。树往另外一个方向倒下,两辆马车顺利通过。
这默契的配合,简直可以说天衣无缝。
扬起的帘子后面,缕缕白发拂过。
“夫人——”莲绛点足追向马车。几十条鞭子如密集的网,铺天盖地而来。
十五掀开车帘,看着追来的莲绛,沉声道:“将其拦住。”
“夫人,有三路人朝这边赶来。”赶车的护卫飞快地道。
“又是三路?”十五眉心一跳,大喊一声:“流水!”
紧跟其后的流水刚掀开帘子,一条黑色的长鞭飞向空中,托着她凌空而起,站到了流水车前。十五将怀里的阿初往流水怀里一塞,“老地方等我。若天黑前,我没有出现,你们径直回去。”
“夫人,那你呢?”
看着暂时被鬼狼们拖住的莲绛,十五沉声道:“莲绛的目标是我,你们先撤。我自有其他办法。”说完,她已经持鞭跃下了马车。
此时的莲绛长袖一挥,带起的风如利刃,直割向前方几个鬼狼的咽喉。
啪!
一条长鞭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横在了鬼狼身前,替他们堪堪挡下致命的一击。
那几个护卫被余气撩飞,撞在了松针树上。
最前方一人受创最重,直线坠落。十五脚尖勾起地上一条长鞭,缠住他腰肢,往后一拉,在他落地的瞬间托住他的后背。
“夫人。”那人喘口气,恭敬地朝十五行礼。
而其余受伤之人飞快奔来,将十五护在中间。
这一站姿,瞬间让莲绛明白了方才遇陷阱时,十五做出的那个动作。
莲绛抬手拦下要一拥而上的火舞和侍卫,苍白的脸上扬起温和如初的笑容,“夫人,您在和为夫开什么玩笑?”
十五看着几方朝此方向涌来的势力,面色微沉,“陛下,这里根本不属于我!”
“夫人是不喜欢大冥宫?”莲绛难过地看着十五,哀声道:“那夫人告诉我,你喜欢哪里,我带你们去那里。”
“整个大洲我都不喜欢!”
几十支铁箭从两侧呼啸而至,十五托起受伤的护卫,大喊:“撤!”
“保护陛下!”
那弓箭方向刚好是十五和莲绛所站的中间,两拨人飞快往身后掠,十五也趁机带着人往山下跑。
莲绛对箭视若无睹,见十五离开,直接跟随而上。
他速度极快,宛如鬼魅。十五手中带着人,不过几步就被他追上。
十五将护卫丢给自己的人,转身一鞭朝莲绛抽过去。
莲绛已经追赶至身后,那一鞭已在攻击范围,他来不及躲,生生受了一鞭。可他身形未慢,反而迎痛跟上,趁机抓住十五持鞭的手腕,“夫人,你要去哪里?”
“放手!”
他从背后抱紧她,咬着她的脖子,“你知道,本宫不会放手!”
他俩一贴身,箭似漫天飞雨而来。
莲绛眼中杀气四溢,抱着十五转身掠向火舞的方向。
鬼狼见十五被扣,纷纷撤回来营救。
“这些都是你的人?”莲绛冷笑地看着那些银衣护卫,在落地的瞬间,手中飞出一团碧火。
那碧火是炼狱之火,对鬼狼的攻击近乎致命,可以让鬼狼的魂回不到故里。
“我和你回去。”十五大喊。
莲绛收回手,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展颜一笑,低头吻了吻她苍白的唇,“夫人,这可是实话?”
“陛下,小心!”身边的火舞发出一声大喊。
莲绛回头,看到火舞整个人被数条银丝绑住。
“又来了吗?”莲绛眯眼。
他抱着十五,掌风朝那银丝切过去。周围一片混乱,身着暗红色衣服的斩夜军团也朝这边涌了过来。
十五清楚,若再不逃跑,怕也没有机会了。
恰此时,几十条银丝直奔莲绛。莲绛似也意识到了危险,低声对十五道:“夫人,等我。”言罢,他将十五往斩夜军团方向抛过去。
“救夫人。”鬼狼护卫持鞭冲进了斩夜军团。
十五大喊:“撤!”
没等那斩夜军团接住自己,十五手中鞭子缠住了头顶树枝,凌空而飞,恰落回鬼狼的保护圈。
莲绛正凝神双手汇聚一抹白光,一闻十五的声音,慌忙侧首看去,惊愕地看着十五手中鞭子凌厉飞舞,舞出道道黑影,宛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他的斩夜军团根本无法近身。
鲜血若落梅点点,溅在她身前的白雪之上。她身形灵动,姿势优美却行云流水,一招一式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风雪伴着她的素发,露出那冷漠无情的双眼。
手起手落,对靠近她的人,她没有一丝迟疑,几乎招招毙命,又招招护住自己的侍卫,一步步地撤离,一步一步地远离自己。
“不是要和我回去吗?”他惨然地看着那女子。
难怪方才他问:夫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沉默不语。
莲绛眼底露出一丝苦涩,恍惚间,一根银丝穿透他肩胛骨。
“呵呵……”
肩骨上没有丝毫疼痛,反倒是心口聚集着前所未有的痛。那些痛,像火焰一样,奔腾燃烧在体内,汇集成一种可怕的力量,最后形成一抹邪肆的笑,凝在他唇边。
他双目成碧,阴狠地盯着十五,“即便你死,也得留在本宫身边。”
手中那道白光,如一道几丈宽的波纹,横切向十五的方向。
那光快若闪电,十五只闻到一股刺鼻血腥,眼前身穿红色的斩夜军团杀手身形突然顿住。
几乎本能地,十五点足往高空掠去,白光切过,没有避开的人都被拦腰斩断。
雪,被染得殷红,那些尸体倒在地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莲绛绝美的脸上,挂着疯狂得有些狰狞的笑。
那个笑,看得十五全身都在发抖。
“你还在挑战本宫对你的容忍度,一次次地对本宫撒谎!”他的声音异样低沉,远远听去,似从地狱传来。
话语间,红莲业火直奔向十五身边的护卫,其中一个护卫手中长鞭跟着甩出去。
“别!”十五大声阻止,可根本来不及了。
鞭子将红莲业火砸开,令其变成小小的火团,而这些火团瞬间变幻成骷髅形状,发出一声咆哮,扑向几个护卫。
那些护卫被火焰包围,痛苦地在地上挣扎。
十五大惊,因为鬼狼的灵魂一旦焚烧殆尽,就再也无法回到北冥。
她身体顿时一轻,数条银丝卷着她往空中一扯,旋即又有一条银丝缠住脖子。血腥味中,一个冷冽且虚弱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们把胭脂藏哪了?你为什么有胭脂的脸!”
十五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莲绛眯眼看着挟持十五的满身鲜血的人,“真是阴魂不散!”
那人靠在树干上,栗色的卷发贴着苍白无色的脸颊,原本白色的衣衫早就被鲜血染得通红。
那人抬眸,紫色的眼瞳里折射出碎冰似的光。他看了一眼莲绛,复低头,盯着十五,“胭脂在哪里?!”
十五抬手,缓缓摸向脖子。
那人以为她要抓掉银丝,不由得再度勒紧,却发现,女子的手竟覆盖在他手背上。
她绝艳的脸上,睫毛轻颤,因为断了呼吸而发白的唇却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少年手不由得一顿,听得那女子浅声唤道:“沐色,是你吗?”
陌生的声音,却是他熟悉的声调。
心中猛然缩紧,他忙放开手里的银丝,扳过女子的肩头,一下捧住她的脸,手指慌乱地在她脸上抚摸,眉眼、鼻梁、唇、头发……
“是——”他紫色的眼眸如春雨暮暮,“我是。”语声颤抖。看着眼前思念至极的人,他喃喃:“胭脂,是不是你?”
棺中八年,冰湖三年,十一年后,她再一次看到了生动鲜活的沐色。
这个少年,是支持她熬过棺中黑暗和寂寞的人,曾是她在最难熬的时光里,唯一支撑她活着的信念。
“是。”
十五看着他满脸的鲜血,在这一刻终于确认,连续闯了七日大冥宫的,原来是沐色。
“我一直都坚信,一定能找到你。”沐色捧着十五的脸,额头抵着她的眉心,喃喃道。
一直,一直。他从未放弃为了她而活着的信念,从未放弃能寻找她的执念。掉入湍急的河水,他的身体几乎被暗礁和那些尖锐的石头分成碎片,可是,他没有死。他握着她的雕像在水里浸泡了三个月,然后爬了起来。
“我也在找你。”十五抬起手,心疼地摸着他脸上的伤,“沐色,你活着,真好。”
“夫人。”
一道寂静且阴寒的语声从林中传来。
十五浑身不由得一颤,和沐色同时循着声音看去。
莲绛负手立于风雪中,黑发临风,面容似霜,一双碧眸深不见底,冷冷地盯着两人。
沐色下意识地将十五藏在怀里,警惕地看着莲绛。
看着两个人紧紧相拥,莲绛眼眸一眯,冷笑,“夫人,过来!”
那一笑,说不出的阴恻。十五本能地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往沐色怀里躲。
莲绛负在身后的手,慢慢屈起。整个山林松树摇晃,似有暴风雪来袭。
“陛下!”十五忙大喊,“我必须离开。”
“那你还回来吗?”莲绛看着十五。
“不会!”
莲绛先是一怔,遽尔唇抿成一个冷漠的幅度,哂笑,“夫人,你怎么又对为夫说谎?”
他宁肯相信,她这句话,又是假话。
像认识之初,到现在一样,她所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都是假的。
说讨厌他,厌恶他,不关心他,离开他,其实都是假的。
“你总爱说假话。”他笑得越发苦涩,扫了一眼紧紧抱着十五的沐色,“如今,本宫就想听一句真话,他是谁?”
十五叹了一口气,“若我说了真话,陛下会放过我?”
“或许!”他笑。
十五抬头,目光温柔地看着沐色,然后操起袖子擦去他嘴角的血沫,露出那清丽似兰的面容。
“够了……”莲绛阻止了十五开口,“本宫不想知道。因为,他在本宫眼里,将是一个死人。”
他突然想起她曾说过:民女早心有所属。
相识多日,除了对阿初,他从未见过她有如此温和的眼神,未见过她有如此疼惜的目光。那目光中,是怜爱,是宠溺。
“胭脂,我们走!”沐色拉住十五的手,转身就走。
“胭脂?”莲绛惊讶地看着十五,“你叫胭脂?”
十五看了看沐色,想了片刻,终究对莲绛点头,“是的。”
“胭脂,不要和他多说。”沐色警惕地看着莲绛,只觉得此人已疯,随时都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陛下。”
林子的最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十五忙看去,只见原本守在大冥宫的冷竟然出现了,而他的身后,跟着一群人。
冷的后面跟着一瘸一拐的流水,和高烧几乎陷入昏睡的小莲初。
“阿初!”
十五看到流水和阿初,就要扑过去,可斩夜军团的暗杀者却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将十五拦住。
莲绛缓缓走过去,从流水怀里抢过阿初。
“陛下!”流水大惊,不敢松手。
“如果你还想保住你这双手,那就放开!”莲绛冷声警告,已经从流水手中抢过莲初。
孩子浑身滚烫,软绵绵的,和一坨棉花无异。
许是因为高烧,他小脸绯红,头发和眼睫都湿润不堪。
莲绛心疼地抱着小东西,低头在他脸上落下一吻,抬眸冷冷地看着十五,“夫人,我们的孩子病了呀。”
十五全身发抖,她丢下手里的鞭子,看着莲绛,“陛下,将孩子还给我。”
“还给你?”莲绛黛眉轻挑,“这是我们的孩子,怎么能说还给你呢。”他碧眸幽深,唇边的笑容却十分阴森瘆人。
“你要怎样,才能将孩子还给我?”十五不敢再顶撞莲绛,只是哀求。
“留下来。”
“不可能!”
“不可能?”莲绛笑容更深,目光冷飕飕地扫过沐色,低笑,“好,将他杀了,本宫就把孩子还给你!”
“你……”十五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莲绛。对方笑容妖冶,周身杀气丝毫不减。
“你要我的命?”沐色扶着十五,静静地看着莲绛,“那我跟你走,你将阿初还给胭脂。”
“沐色。”十五冲沐色摇摇头,“这是我和他的事情,你不要参与。”
“胭脂,他不过要我死罢了……”沐色静美的脸上露出如往昔般干净的笑容,“不要担心我。那日阿初带着我一起去赤霞城找你,可我却认不出你,连阿初也丢了。是我的错。”
“呵——在本宫面前要上演感人戏码?”莲绛抱着阿初,盯着沐色,“本宫可没有说让你怎么死。既然你如此大义,而她又对你下不了手,不如你自行了断。为了证明你的诚意,你不如先自废左手!”
“你说话算话?”沐色清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哪怕此时浑身是血,却也没有丝毫落魄,眉眼中依然是不沾纤尘的气质。
莲绛妖娆一笑,“你有资格谈条件?没有本宫的命令,根本无法离开赤霞山。”
见沐色缓缓抬起左手,莲绛看着自己方才流血的肩头,“对了,先从左肩骨开始。”
他话一落,沐色身子往左边一歪。十五一看,只觉得气血倒涌。
一条银丝从他左肩穿过,鲜血从他那早被染得通红的衣服溢出,点点滴落在白雪之上。
“我做到了!”沐色忍痛看着莲绛,“将阿初还给胭脂。”
“你人还没有死!”莲绛笑容慵懒,“这七日,本宫有多少人死在你手上?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被你用傀儡术切成碎片!为了表示你的诚意,那你是不是也该将自己切成肉末,来献祭本宫的亡灵!”
“沐色,即便你死了,他也不会放手。”十五开口。
“夫人真了解本宫。”莲绛揶揄地笑了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十五,“今天,本宫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留下你的人,要么留下你的尸体!”
十五一怔,看着莲绛。对方眼底如聚集了万年寒冰,透着让人畏惧的凌厉之气。
他没有开玩笑。
她也想留下,想无视一切地陪在他身边。
她活着留在他身边,只会给他带来诅咒。
那就死了,将一具尸体留给他。
可如今的她,连死,都不能选择了!
莲啊,我也好想留一具尸体给你。
但是,事隔三年,所有东西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为了爱情敢奋不顾身的莲绛,他是身负大洲天下安危、肩负着众生安危的大冥皇帝。
而她,也不再是那个为了复仇什么都不顾的女子。
她是北冥仅存的帝姬,流淌着北冥皇室几千年来仅存的血,肩负带领鬼狼重返北冥的重任,更肩负着开启皇陵,救赎那些得不到解脱的亡灵的重任。
她身后这些追随她的鬼狼一族,只要在大洲多待一日,就要受到诅咒带来的切肤之痛。
她一直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可终究逃不过命运。
她终不能像师父所想的那样,像一只鸟,在广漠的天空翱翔,无拘无束。
十五慢慢地走到被红莲业火燃烧成白骨的鬼狼遗骸身边,取出腰后面的龙骨拐杖。
拐杖在风雪中泛出虚弱的光。
这是月夕留下的最后一点结界。结界会在大洲七星成一线时,消失。
如果那时回不到北冥,那么这些鬼狼就会永远被留在大洲,最后慢慢死去。
“抱歉了,陛下。”十五抬头看着莲绛,“哪怕我死,我的遗骸都不能留在大洲。”
这一下,却是莲绛和沐色都惊讶住。
因为,十五说的不是大冥,而是大洲。
十五缓缓站起来,那龙骨拐杖在风雪中如明珠发光,原本肃杀安静的松针林传来阵阵狼嚎。
大洲白日的煞气比晚上要强许多,露出原形的鬼狼力量要比人形强很多,可同时,受到的反噬也会多很多。
风雪漫天,松林晃动,无数只鬼狼从树林中跃出。见十五抬手,它们纷纷立在她身后,却露出利刃随时要攻击。
看着这些鬼狼,莲绛面色不由一变,有些吃惊地看着十五,“你不是大洲人?”惊讶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警惕。
十五点头,“所以恳请陛下,不要阻止我们回去。”
“呵呵……”莲绛脸色阴沉,杀气更浓,“大洲为九州最后一块净土,你们北冥三年前被赶回昆仑以北,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再次踏足大洲?”
作为南疆的祭司,又流着西岐的血,莲绛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中间的利害关系。
为了保护大洲的安定,西岐和南疆,一直隐于世,默默地守护。十五不敢说话。
“陛下。”
默默站在莲绛身侧的冷,为难地看了一眼十五,终究是开口了:“艳妃娘娘,被带走了。”
莲绛目光一沉,盯着十五,长袖突然一甩。一道风切过,流水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是被千金锤所敲击,跪在地上。
“艳妃呢?”莲绛眯眼盯着十五,欲再次对流水出手。
“等等。”十五厉声道。不多时,鬼狼扛着一个箱子丢在了地上。
箱子打开,一个满身是血、头发凌乱的女人从里面滚出。
她周身被绳索捆绑,嘴里塞着布条,看起来极为狼狈。
莲绛微微挑眉,冷笑着看着十五,“夫人难道要告诉本宫,你来大洲,就是为了带走艳妃?”
话音间,已经有侍卫上前要扶住艳妃。十五手中拐杖一横,将其拦住。
“我等是逼不得已才来到大洲,之前若有得罪,还请陛下不计前嫌。艳妃我归还,还请陛下将阿初和我的婢女还给我。”十五深吸一口气,“我将会保证,北冥从此不再踏足大洲。”
“不计前嫌?”莲绛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艳妃,“她伤成这个样子,夫人还要本宫不计前嫌,是不是还让本宫恭送你们到昆仑?”
“那陛下要怎样?”十五冷笑。
“艳妃换回你的婢女。”
十五深吸一口气,退开一步。
冷上前,不敢看十五的眼睛,垂首将艳妃扶起来。
艳妃被拖到后面,火舞忙上前将她身上的绳索解开。艳妃嘴里布条被扯掉,她双目充血地盯着十五,厉声大喊:“陛下,这女人是大雍的奸细!角丽姬从未甘心放弃大洲天下……”
莲绛和十五同时盯了一眼艳妃,艳妃被莲绛那阴狠的目光一扫,吓得不敢多嘴,只是颤颤地站在他身边。
“我与角丽姬没有任何关系。”十五静静开口,“我的人到大洲如今两月,但是从未做过任何伤人之事。哪怕今天这一战,我手下的鬼狼战士,也并未伤及陛下手下任何一人。我也没有要吞并大洲的野心。”
“既如此,你为何来大洲?”
“爹爹,娘……”一直蜷缩在莲绛怀里的阿初突然醒了过来,揉着眼睛,虚弱地看着两人。
“阿初。”十五声音一颤。
小莲初全身滚烫,下意识地拽了拽围脖。莲绛伸出手,替他解开小围脖,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条金色的丝线时,愣了片刻,然后取了出来。
凝红色的珠子,在风雪中发出夺目的光,莲绛看向十五,对方的脖子上,亦有一粒。
“这是我的!”
一直默默立在旁边的艳妃,看到莲绛手中的珠子,直接扑了上去。
十五一见,手中拐杖砸向了艳妃。她深知,好不容易才拿到的珠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艳妃拿到。
拐杖拉出一道白光,砸在艳妃身上的那一刻,被莲绛挥掌接住。
“呵,”他冷然失笑,“这就是夫人说的不伤我大冥宫任何一个人?”
“她不行!”十五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夫人两颗凝雪珠,作何解释?”莲绛目光如利刃般审视着十五。
“陛下,这是她偷来的。臣妾之前被诬陷……”
“下去!所有人都滚下去!”
莲绛暴喝一声,目光却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十五,只恨不得将身前的女人看个通透!
“阿初病了,先让他姑姑带走好吗?”十五乞求道。
莲绛低头看着方才被自己一吼,吓得瘪着嘴要哭的莲初,最终将孩子递给了流水。
见孩子终于回来,十五心头上的石头终于落下,又回头看了看沐色,“沐色,你先下去等我,照顾好阿初。”
沐色疑惑地看着十五,点了点头,与鬼狼退出几十尺开外。
幽暗的林子里,除了猎猎飞舞的风,和满地的伏尸,就只有两个隔着几尺站立的人。
他黑衣翩然,青丝如歌,精致的容颜却透着碎冰似的冷澈寒光。
她白发素衣,似一抹云烟立在白雪之上,静然悠远。
“尊贵的北冥贵客,您解释一下吧?”莲绛张开手指,那红色的凝雪珠,夺人刺目。
十五深吸一口气,道:“三年前,角丽姬野心膨胀,试图进入大洲,将其吞并,并饲养了一群傀儡。可不幸的是,她失败而归,还丢失了北冥圣物——凝雪珠。我这一次来大洲,只是为了凝雪珠。”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凝聚在莲绛心头。盯着眼前姿容绝世的女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那所谓‘一双媚骨,一手遮天’不过是你放出的谣传?为的就是引起我大冥宫的注意,然后我们主动接近你?”
十五不敢迎视他锐利的目光,然而,他所问都是事实,“是。”
“呵,”莲绛笑出声,“那,我将你误会为艳妃那晚,你闯入大冥又是为了探虚实?”
“是。”
“阿初来到闯入我马车,让我将其带走,你又偷入大冥宫,最终被我拦下留在了大冥宫,难道也是你预谋的?”
十五诧异地盯着莲绛。她怎么能说阿初是真的为了去找爹爹而走丢,然后再给他一丝期望?
“是!”最终咬牙,她回答。“唔!”
身前一黑,十五只觉得脖子上一紧,旋即后背传来与树干相撞传来的剧痛——突来的痛让她疼得大脑嗡鸣。
耳边传来他几近疯狂的声音。
“所谓的感染风寒,炼蛇粉的毒,也是你设计的?”
“是。”
他修长的手指如钳子一样掐着她脖子。
“那所谓的家父生辰,要赶回去给他拜寿,甚至主动提出让我陪你去呢?”他低头看着她,有点不敢说下去,可又那样的不甘,“你不要告诉我,你是想借着我离开大冥宫?”他颤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哀求。
乞求、乞求……她不要说实话!
十五能否定吗?她不能!因为,莲绛所说的一切,全都是真实的。
“是。”十五苦笑。
她父母早在多年前就去世,埋葬在皇陵,成了永生无法解脱的亡灵。
执念让它们无法离开,执念让它们难以忍受皇室被灭族,执念让她活着。
莲绛浑身冰冷,只觉得天地的寒气全都凝在了此刻,连呼吸都无法通畅,心脏更是冷得难以跳动,似在瞬间休克。
他宁肯她对他冷漠,对他无情,对他视而不见,却不愿意接受她的谎言。
一个一开始就设计好的谎言,一个算计着他,一步步诱使他陷入的谎言。
他一手掐着她脖子,一手憎恶却贪恋地抚摸着她的脸,“那昨晚呢?”
昨晚那抵死缠绵,那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那跪在他身后抚摸着他伤口痛哭的她……
“难道也是假的吗?”
“如果我依然对你冷漠,陛下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我出宫?”
既然都九个谎言了,那再多一个真实的谎言,又有什么区别?
即便她说出真相,对他来说,又有几分可信度?
这一世,她觉得太累!她总觉得自己可以逆天,可后面才知道,无论怎样,她始终逃不过命运之手。
莲绛曾说:你若执意逆天,那你此生将受到诅咒,得不到所爱,求不得所许!
有什么,比这种诅咒更让人绝望!
第一次,莲绛感到了万念俱灰。
“你撒了这么多谎……难道就不能再骗我一次?”
“抱歉。”她静静回答,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他松开十五,后退几步,冷冷地打量着这个初见便让他心动,愿赠予一生的女子。
他不知道他到底爱她什么?那绝艳天下的容颜?可他见过更美的。那一头让人心疼的白发?可他出生时,就见过有人为爱一夜苍白百年。
可他就偏生贪恋她!
贪恋一个不属于这个大洲的女子。
大洲,九州,本就是两个对立的立场。
九州之人,永远不可踏入大洲。
而大洲之人,也无法进入北冥。
他们是两个空间的人!
“在尊贵的北冥贵客面前,我大洲凡夫俗子的卑微情爱,让您笑话了。”莲绛站立,那颠倒众生的容颜挂着一抹优雅且冷漠的笑,方才痛苦翻涌的双眸此时已恢复了平静,如一面沉淀万年没有任何波澜的冰湖,透着阴寒而疏离的光,“既然这凝雪珠本就属于夫人,那,完璧归赵。”说着,他摊开手心,勾着那金色的链子,凝雪珠在指尖晃动。
“但是,本宫有一句话也要赠送给夫人。”
十五抬头,隔着风雪,迎着他清冷决然的双瞳。
“我大洲虽小,却也不是你们九州之人想踏足就可以随意出入的。三日内,你离开赤霞城!二十日内,穿越龙门,离开昆仑,从大洲消失。”他声音低沉,语气已有几分肃杀,“若他日,再让本宫在大洲看到你,必当手刃!还有,本宫与秋叶一澈是生死敌,你若与角丽姬有关系,本宫不会给你任何期限和机会。”
刹那间,风声四起。那从未停歇的细雪夹着冰碴,刮过脸颊,竟然有一种切肤之痛。
“多谢。”十五接过凝雪珠,“陛下,我能否有一个要求?”
莲绛面无表情,“说。”
“关于艳妃,我和她有私人恩怨……”
没等十五说完,莲绛唇边溢出一抹讥笑,“昔日你在水牢为难她之事,本宫并非不知。只是,当时宠你、爱你,可以包容你一切胡作非为,只要你开心,你所做的一切本宫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那是本宫的女人,应享有的权利。如今,艳妃是大冥宫的人,而你,已没有资格。”
十五垂在身侧的手顿然紧握,沉声道:“如果我偏不放过她呢?”
“今后夫人再敢动她分毫,休怪这二十日的时间,本宫都不给你。”
“呵——”十五无奈一笑,“但愿陛下不会养条毒蛇在身边。”
“毒蛇总好过骗子。”莲绛侧首,看着天空飞舞的雪。
“既然陛下什么都明了,那你知不知道她给小鱼儿下软香散,给安蓝下蛊?”
“夫人您来大洲不是为了找回圣物吗?何时如此好心关心起这些无关之人?若您想以此为借口让本宫处置艳妃,那要让您失望了。”一片飞雪落在他脸上,他亦懒得去擦拭,“末了,感谢夫人这些天给本宫上的‘一课’。”说完,他转身离开。
这一次,他的步子没有丝毫的停滞,也没有丝毫的迟疑。
那是一种,心死变成灰烬,看清一切,藐视一切的默然和决绝。
十五握着凝雪珠静静地立在雪中,正要离开,身后响起阵阵脚步声。
她回头,看到冷神色悲痛地立在三尺开外。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看守在大冥宫的冷,会突然出现?
为什么,他会带着人截住流水?
为什么,要救艳妃?
他沉痛地看了十五一眼,“夫人,有很多事都变了,对不起。”
“你应该对安蓝说对不起。艳妃早就疯了,她是一条随时都会反扑的蛇,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她!”
冷垂下头,不敢看十五的脸,苦笑,“只是目前为止我们都活着。”
活着?
“呵呵呵……”十五上前一把揪住冷,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是压住。
她放开了冷,丢下一句,“照顾好活着的人。”转身踩着雪,一步一踉跄地往前走。
林子风雪越来越大,天空黑云压境,漫天的雪无边无际,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没人知道先前的林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流水抱着阿初一直焦躁地往上方看。
阿初方才哭得很厉害,可此时早没有了力气,昏睡在了流水怀里。
沐色静静立于林中,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头顶落下的雪。那紫色的眼眸掩盖在细长的睫毛之下,似没有任何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回头,慢慢朝山上走去。
“沐色……”流水刚想喊住他,却在看到走下来的那个人时止了声音。
沐色步子稍顿,看着扶着树干才勉强稳住身形的女子,紫眸顿时安然,然后将其扶住,“胭脂……”他轻唤道,一只手方才受伤,唯有用另外一只手将其扶住。
女子脚下一软,几近虚脱地靠在他肩上。
沐色托着她后背,秀丽的眉顿时蹙紧,“胭脂,你受伤了。”
“没事。”
方才莲绛怒极起了杀意,将她推至树干上时,刚清除炼蛇毒的心肺虚弱受创,有些淤血。
“他伤你了?”沐色静静地看着十五,语气有种诡异的阴沉。
“没有。”十五抬起头,强扯出一丝笑,不愿意再多说。
沐色也没有再问。他向来话不多,安静的时候,犹如画中少年。
“夫人。”流水紧张地上前。
十五擦掉嘴角的血沫,看着昏睡的莲初,伸出手将孩子抱在怀里。
“我们走吧。”她淡淡开口。
这一瞬间,流水又想起了初次见到的十五的样子。
从棺材中爬出来的青衣少年,面色苍白,没有一丝生气,犹如活着的尸体。
听到“走吧”两个字,流水才醒悟,紧张地看了看上方,怕有追兵来。
十五看到她担忧的样子,将凝雪珠递了出来,虚弱道:“拿到了。”
流水欣喜若狂,“那我们现在就回昆仑。”
十五怔了怔。
回到昆仑,意味着永生无法再踏入大洲。
但流水是纯血统的大洲人,无法进入北冥。这意味着,她们也将就此永生别过。
“我想带阿初去一个地方。”十五将脸贴着莲初,“这里到昆仑只要十五日。你们直接去龙门等我。”
“胭脂,我和你一起去。”沐色抬起清澈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十五。
那样干净纯良的目光,十五无法拒绝,她点了点头。
一行人安然下了赤霞山。十五从未觉得如此疲惫,好似一身的精力,都在方才用完。此时的自己,就像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没有灵魂,没有生气,只有茫然和绝望。
到了赤霞山,流水带着鬼狼林燕山,而十五抱着阿初,带着沐色悄然雇了一辆马车,往南边行驶。
上车时,天已经黑了,因为时间紧迫,十五让车夫连夜行驶。
从上车,她就一直抱着阿初,靠在车厢里,怔怔地看着帘子,没有说一句话。
“胭脂——”
“胭脂……”
沐色在黑暗中轻轻唤了好几声,十五才惊觉,看向沐色,“怎么了?”
沐色坐过来,握着十五冰凉的手,清美绝尘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哀愁,“胭脂,你在为什么难过?”
十五心中建立的围城,在他清澈的眼眸中,瞬间裂开一道缝,似有鲜血蜿蜒流出,无声无息地痛。
嘴里腥咸而苦涩,十五喃喃开口:“活着,好累。”
沐色浑身陡然一震,惊骇地看着十五,紫色的眼眸凝着十五,“胭脂……”
他初遇她那一年,他十七岁,她只有十六岁。
那个时候,她明媚如骄阳。可一年后,她颓败如落花。但是,她总会说:沐色,好好活着!
即便痛,却也不曾见过她绝望,绝望到,她说:活着,好累!
“沐色。”十五轻声打断,“胭脂浓死了,我有了新名字——十五。”
“那你抬头,看着我。”
十五抬眸,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那双眼睛像一片花海,开满了让人炫目的紫罗兰,芬芳馥郁。
她缓缓闭上眼睛,抱着阿初无力地靠在他肩头。
沐色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护着阿初。如海藻般漂亮的卷发垂下,遮住了那如画容颜里藏着的神情。
唯有低魅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永远是我的胭脂。”他低头,如玫的红唇,试探而不安地落在她的白发上,轻得如微风过水,“胭脂,这天下容不下我们。那么……我们就忘记这天下。”
冬日下雪的天都沉得非常快,艳妃坐在雪地里,背靠在一块石头上,浑身是血,看起来十分狼狈。
她低头看着骨头尽碎的左手,眼底折射出无比的恨意。
前方响起一阵脚步声,艳妃收起眼底狠戾的光,然后抬头。待看清眼前人时,她的杏眼里涌起一层薄雾。
“你怎么还在这里?”
莲绛看着雪地里坐着的女子,黑色的长发,精致的五官,是一模一样的脸。唯一不同的是,这张脸的眼睛,没有冷漠,没有无情,只有期待。
“臣妾以为,陛下不会回来了。”
莲绛微微一怔,“我能去哪里?”
艳妃惊讶,眼底漾开一丝笑,“陛下,回来就好。”
莲绛蹲下身子,平视着艳妃,开口:“风尽,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艳妃惊讶地看着莲绛,眼中薄雾凝结成泪水,点点滚落,她哽咽出声:“我认识殿下,有二十七年,三个月。”
“二十多年了……”头顶雪花飞落,将艳妃周身裹了一层白霜,莲绛沧桑一笑,“你为何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时刻都在殿下身边。”
“是吗?”
“是。”艳妃笑道,“我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莲绛心中剧痛,看着身前满头白霜的女子,微微失神,问:“你真的不会离开我?”
“永远不会。”身前的女子,认真回答。
莲绛绝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抬手抚摸着艳妃的长发,道:“好。”
他累了,才二十多年,他却像过了漫漫一生。
他觉得,他此生所有的情爱,都在今天之前,随着他的那颗心,燃烧殆尽。
他穷尽一生的爱,在遇到那个女子的瞬间,像烟花一样,全数灿烂而绚丽地盛开,然后落寞地消弭。
“只是……”艳妃抬起双手,凄然地看着莲绛,“我没有了手,不再是当年的鬼手风尽,亦不能再守护你了。”
莲绛看着那尽废的左手,五个手指,寸寸被敲碎。
他几乎难以相信,那该是怎样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能想得出如此歹毒的方式,折磨另外一个人。
“以后,没人再伤得了我。”他淡然开口,碧色的双眸清冷如雪,有着看透世间一切的决然,“你就站在我身后。”
艳妃脸上绽开艳丽的笑。
“火舞。”莲绛起身唤道。
暗处,火舞持着一把伞走了出来。
“将艳妃扶回去大冥宫。”说罢,他低头又看了一眼艳妃,“传太医。”
莲绛离开之后,火舞俯身欲将艳妃扶起来。
艳妃却是仰头靠在树干上,眯眼笑了起来,“我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吗?”
火舞茫然地看着艳妃。
“陛下说,让我不要再离开。”她微微一笑。
“是吗?”火舞疑惑地蹙眉,“你从来不曾离开过,陛下为何要对你说此话?”
她这一问,反而让艳妃愣住,“陛下方才是这么说了。他还说,我没有双手,不需要我守护,只需要我站在他身后,只要不离开他。”
火舞看着艳妃满头白雪,和因为长时间坐在雪地里,那被染成白霜的睫眉,叹口气,“但愿,陛下是对你说的。”
“呵呵——”艳妃靠着她站起来,“你口气为何听起来这般不开心?”
“我没有。”
“没有?”艳妃伸出一只手抚摸着火舞的脸,“长生楼共处多年,你的心思我哪里不懂?冷,他虽然冷漠,可他的心却没有殿下那般冷吧。如今殿下都接受了我,难道你害怕等不到?”
火舞眼底有淡淡的哀伤,“冷大哥心里是安蓝郡主。我不过是南疆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哪里比得上郡主?”
“呵呵……”艳妃冷笑,附在火舞耳边道:“如今的安蓝,不是已经配不上冷护卫了?”
“虽如此,但是,在冷大哥心里,郡主依然是最完美的。”
离开南疆之前,火舞未曾听说过安蓝。
她记得,第一次看到安蓝,是在大冥宫。
那一年,祭司带着冷大哥和斩夜军团去了慕氏,而她奉命照看整个大冥宫。
那个时候的大冥宫还没有建立完,却比现在更为冷清。她初次见到安蓝时,安蓝长发梳成小辫子,上面垂着金色的碎片,穿着异域服装,很美。
然而,她指着艳妃,表情歇斯底里,“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哥哥才会突然失忆!十五呢?多多呢?”
只是没多久,那女子就有些神志不清起来。
这其中的缘由,火舞多多少少清楚。但是,她没有资格去评头论足,更没有资格去插手。
而后面发现冷大哥对那叫安蓝的女子与众不同的情感之后,她出于自私,彻底选择了缄默。
冰凉的雪飘在脸上,即刻融化,寸寸寒冷。火舞突然转醒,发现艳妃正盯着自己。
“相信我,冷护卫,会是你的。”
火舞没有说话。
艳妃的声音幽幽传来,“送我回我的宫苑。”
原本清冷的宫苑,处处点满了灯。
艳妃靠在小榻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眼神阴沉。
原本伺候在屋子里的宫仪,也默默退了出去。
她虽然知道自己的左手废掉了,可是,方才亲眼看到太医将她的手腕切断时,那种锥心的疼,让她此生都难以忘记。
她再次想起了,三年前,在闽江悬崖边,那个女子砍断自己右手时的情景。
“十五……”艳妃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右手用力一挥,将身前刚刚煎熬好的药丢在地上,浑身不可遏制地发抖。
此仇不报,她今生枉为人。
正要掀开褥子下榻,门口传来宫仪通报声。她慌忙坐好,已经看到莲绛领着人走了进来。
“陛下。”艳妃轻声喊道。
莲绛看着地上的碎碗和药汁,“怎么了?”
“一时不适应。”艳妃难过地低着头,“臣妾已经无能到一个碗都端不起来了。”
目光落在被砍断的手腕,莲绛蹙眉,“外面这么多宫仪,为何不让她们来伺候?”
艳妃一听,忙下意识地将手腕藏起来,“臣妾怕让她们看到这般模样。”
莲绛坐在艳妃对面,“方才收到一封飞鸽传书,说水镜有异动,预测将有不明之人闯入月重宫。本宫需赶回南疆。”
“臣妾要跟随陛下。”艳妃慌忙拉住莲绛的袖子。
莲绛低头看着她的动作,微微一怔,抬头凝着艳妃的脸,“那你收拾一番,两个时辰之后天黑就起程。”
“带上安蓝吧。”艳妃凄然道,“大冥宫太冷了,而且安蓝之前的心愿就是去南疆。”
莲绛没有反对,目光落在艳妃紫色的衣服上,“我让人送来了两套衣服,你试试是否合身。”
外面的宫仪捧着两个精致的盒子进来。
艳妃欣喜地让她们打开,可看到盒子里的衣衫,她眸色一变。
“怎么?你不喜欢?”
“没有。这衣服很精致。”她笑了笑,看着那两套衣服。
“那收拾吧。”’莲绛又深深看了一眼艳妃的脸,转身离开。
盒子里是两套素白的衣服,最好的面料,边角绣着流云。艳妃将衣服抓在手里,恨不得将衣服撕烂。
衣服上有莲香味,但是却掩盖不了淡淡的陈旧味。
这是两套放了两年的衣服。
她讨厌白色,讨厌这个款式。
这是两年前,莲绛替十五存放的衣服,她完全不清楚他是从哪里寻来的。
翻身下榻,艳妃走到里屋,趴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女人,抄起旁边的梳妆盒狠狠地砸了过去。
镜子里的女人的脸,支离破碎。
“十五。”艳妃深吸一口气,“你真以为,你这一次,就这么容易走掉?你断我手,我必要你命!”
她双手尽毁,一世鬼手风尽不再,她一生心血,也毁于一旦。
艳妃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最终提笔书信一封。
屋子里灯火昏暗,收好书信,她走到床边,用力地拉开帐子上的绳索。
雕花红木床发出嘎吱声响,一个手掌大的黑色坛子露了出来。
坛子里传来让人作呕的腥臭,艳妃蹲在坛子里,将断手放在了坛子里。一条蓝色蔓蛇钻了出来,然后缠上艳妃的手臂,慢慢攀上。但是很快,那蛇又缩了回去,贪婪地饮着坛中鲜血。
看着那条蛇,艳妃跪在地上,缓缓地褪去身上的衣服。
幽暗的光线中,女子的身体呈现出幽白而诡异的光芒。
她抓起地上那把镶嵌着名贵宝石的刀,狠狠刺向自己的心脏。
“十五,你不是说,你还没有遇到打不倒的敌人吗?那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打不倒的敌人!以吾之鲜血,献吾之灵魂,求尊之力量,赐吾之长生!”
咒语般的声音从坛子里传来,低沉,沙哑,诡异,阴森,一遍一遍地重复。
听到这来自灵魂深处的召唤声,那条藏匿在鲜血中的蔓蛇,缓缓露出头,爬到陶罐边缘。
它吐着猩红的蛇芯子,在地上游走,然后沿着女子的腿慢慢攀游上腰肢,爬向胸膛。
它舔舐着那温暖而新鲜的血液,整个蛇身钻入了女子的心脏。
“唔!”女子发出一声隐忍的呻吟,整个身体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她痛苦地捂住心脏,弓着背,试图减轻心脏传来的痛苦。
不多时,女子血淋淋的伤口,竟然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开始愈合,方才狰狞的伤口变成了光滑没有伤痕的皮肤,直到最后完全愈合。
那心脏,没有任何刀痕,只有一朵妖冶的蓝色花朵。
全身赤裸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睛,苍白的唇扬起一抹深长的笑。旋即,她扶着旁边的凳子,慢慢地走向镜子。那裂开的镜子里映出的女人,容光焕发,眉眼处,妩媚到了极致。
两个时辰之后,火舞将身着白色衣衫的艳妃扶了出去。
两辆黑色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出口,莲绛身穿黑色大貂风立在一旁,看着艳妃出来,目光落在她的衣服上。
“嗯,不错!”他点头,声音有着艳妃不曾见过的温柔。
艳妃面色一红。这是这么多年,莲绛第一次夸她。
她忙施施然地行了一个礼,“陛下久等了。”
“风大,上车吧。”他轻言,然后掀开了帘子。
火舞和旁边的冷都是一愣。
莲绛向来好静,出行必然坐单独的马车,从不与人同坐,更何况是艳妃。过去三年,艳妃虽有一个名分,但其待遇和冷护卫没有什么不同。可以说,其与莲绛相处的时间还没有火舞和冷多,除了小鱼儿和后宫必要的事务,他从不召见艳妃。正泰殿建立至今,艳妃都不曾有权利踏足过。可此时,莲绛的动作,明显是要艳妃同坐一辆马车。
艳妃呆愣了半刻,美眸闪烁,似也不敢相信莲绛此时的变化。然而,想到下午在雪林中,莲绛说的那句“你不会再离开我吧”,她心中顿时一暖,眼眸湿润。
“外面风大。”莲绛提醒。
火舞忙反应过来,将艳妃送到了第一辆马车上,莲绛跟着上去。
冷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然后见火舞走到自己身前,低声道:“陛下,有些不对劲。”
“是吗?”冷苦笑一声。
火舞看着他日渐沧桑的脸,“下午,艳妃曾说,她守得云开见月明。”见冷不说话,火舞又试探地道:“或许是陛下想通了吧。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会离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吧。”冷神色黯然地看着,缓缓启动马车。
“冷大哥,我会替你照看安蓝郡主的。”火舞翻身上马,低头看着冷,叹了一口气,“陛下说,待她在月重宫休养一段时间,再送她回回楼。”
马车里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艳妃紧张地坐在位置上,以为莲绛要和自己说什么。
哪知,对方却十分疲惫地靠在卧榻上,睡了。
长发如水一般泻落在榻上,五官完美得找不到任何瑕疵。看着眼前这张脸,艳妃忍不住凑过去,跪在他身前,静静地打量着他。
除了三年前,他犯病在她的黑屋中休息,她再也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他。
“莲绛啊……”艳妃神色凄凉,“这天下,只有我不会抛弃你。你看,你十三岁那年,伯父伯母离你而去,至今杳无音信。那个女人,欺骗你,利用你,离你而去。而我,永远都不会。我会陪你,到天荒地老。”她妩媚一笑。是的,她现在能陪他到地老天荒了!
马车缓慢摇动,艳妃亦沉沉睡去,恍惚中,只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头发。
她下意识地睁开眼,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然后是一股怪异的味道传来,而自己的头皮也一阵冰凉。
是莲绛!
她心脏狂跳,可又不敢动。难道说莲绛发现了什么?
“为什么会白发?”
沉寂而压抑的空气中,莲绛沉沉的声音传来。喃喃语声,是在自言自语。
头发展开,湿漉漉的东西刮过头皮,像是梳子。
莲绛在给自己梳头发?
冰凉的液体浸染了头皮,像无数条蛇要钻入脑颅,丝丝缕缕的恐惧包裹了她全身。
“嗯,应该是这个样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梳子,将艳妃的发丝捧在手里。碧色的眸子在夜色里,泛着妖异的光。
欣赏了一会儿,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就是这样的。”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抵在了艳妃的心口,“让我看看,你的心是怎样的?”
刀隔着衣服切下去,艳妃只觉得心脏处一阵冰凉,温热的血点点溢出。
艳妃手脚冰凉,这一瞬,她终于明白了:莲绛要挖开她的心!
就在她坚持不住要尖叫时,莲绛却突然收起刀,叹道:“明儿再看看吧。”然后起身,退回到旁边的卧榻,和衣躺下。
艳妃抬手伸入衣服,摸到一手的黏稠鲜血和一寸大小的切口。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下的伤口开始复原。
马车一直在前行,是在连夜赶路。
车里没有任何动静,连他的气息都消失了,艳妃才敢慢慢坐起来。
她头皮发寒,头发依然湿漉漉地搭在肩头。她下意识地看向莲绛所在的方向,再三确认他没有动静之后,摸索着起来,将随身携带的一面铜镜拿出来。
但马车里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只得往车帘子处悄然挪动。
车篷四个角都挂着马灯,艳妃偷偷掀开帘子,借着外面射进来的灯一照,如五雷轰顶,大脑嗡嗡作响。
铜镜从她手里滑落,一阵寒风从车外钻了进来,撩起一缕发丝,正好贴在艳妃手背上。
她苍白的手背上,有着一缕比她皮肤还白的发丝。
艳妃缩在角落,身体不停地发抖,连牙齿都咯咯上下打架。
她警惕地看着熟睡的莲绛,却突然不敢靠近。
她内心恐怖而迷茫,半天都没有从自己的白发中反应过来。
莲绛染了自己的头发做什么?挖自己的心做什么?
她努力地想要自己恢复冷静,试图分析莲绛这么做的原因。
就在此时,床榻上睡着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因为车帘子被她掀开了一个缝,马灯的光恰好照进来,照在了莲绛脸上。
湛碧色的眸子,清澈明亮,却又清冷如雪,“你坐在那儿做什么?”声音低沉冷冽。
“是臣妾吵醒陛下了?”艳妃忙放下帘子,让两人都漫入黑暗中。
“没有。”他坐起来,揉了揉眉心,“方才做了一个梦而已。你怎么不睡?要到南岭之后,才会停车。”
“臣妾……”他此时说话的语气,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她浑身一个激灵,忙道:“臣妾心中挂记着安蓝郡主,有些睡不着。我想去后面的马车看看她。”
莲绛没有抬头看艳妃,只是揉着眉心,似十分疲倦,“你去吧。”
艳妃抓起马车里的披风,将头发裹得严严实实。待马车一停,她飞快跳下了马车,几乎逃跑似的奔向了另一辆马车。
上了马车,艳妃靠在车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难道说莲绛再一次被魔性吞噬?”
艳妃捂住胸口,但很快,她否定了这个猜测。
莲绛从十三岁时就开始学天下异能之术,以便控制自己体内的魔性,即便是后面他出卖了人类的鲜血,只留下魔血,可他依然能完好地控制魔性不让自己被反噬。
而唯一一次险些被魔性反噬,是那次和沐色的冲突让他失去理智,甚至出言处死十五。
后面失去记忆,蔓蛇从他体内引出,他性情比少年时期更为冷淡,体内的魔性完全被压制封印住,从未苏醒过。
更重要的是,莲绛魔性复苏时,有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他的双眼是深碧色的,如暗夜幽灵。
方才在马车里,她看到的是莲绛正常的眼睛,只是有些恍惚而已。
“难道是梦游?”她喘了一口气,低头撕开自己的衣服,胸口上除了那朵蔓蛇花,没有任何伤口。
如果当时莲绛真的一刀切下去……
她心有余悸地裹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感觉像陷入了一个噩梦。
马车里睡着的安蓝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幽幽地盯着艳妃,突然抓起旁边的杯子朝她的头砸去。
艳妃目光一沉,伸手一下扣住了安蓝的手腕,俯身一压,一条蔓藤从手心里涌出,缠住了安蓝。
安蓝被突来的蔓藤缠住——那蔓藤像蛇一样扭动,勒紧——片刻之后,安蓝呼吸困难,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艳妃松开蔓藤,手中飞出一枚银针,扎在安蓝脑后,“我从未想过要真正伤你!”看着安蓝安静地躺在榻上,艳妃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眼底涌起疯狂的笑意。
莲绛一手托着眉心,一手下意识地放在心口。
方才,自己做了什么梦?
他垂首,耳根还留着不自然的潮红,神色依然有些恍惚。有那么瞬间,他似乎看到一头白发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想到那冷漠至极的双眼,他心口顿时一疼,那双无形的手再次作怪,似要将他心脏挖出来才甘心。
这种症状,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将凝雪珠给她之后就这样了。
“唔!”
疼痛加剧,他难受地弯下腰,有些扭曲的脸上露出一抹讥嘲。
嘲笑自己,还是忍不住会想到那个身影。
这莫名其妙的心痛,或许是对他的惩罚吧。
惩罚他再去想那个女人。
莲绛艰难地支起身子,侧首看着软榻上放着的盒子。
眼神里有些许挣扎,他终究是伸出手,将盒子里的瓶子拿出来,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迟疑了一下,又倒出一粒,一齐吞下。
药滚入腹中,犹如烈酒入喉,片刻之后,浑身灼热,大脑进入半空白状态。
他发现,只有进入这种状态,他才不会胡思乱想,才能避开心脏处传来的诡异疼痛。
药性慢慢发作,他想起了刚才那个梦。
他在做一个人偶!当年在南疆看到的一种描绘人偶。
也不知道这一睡,是几个时辰,车门外传来了火舞的声音,“陛下,到南岭了。”
“云来客栈。”
十五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靠在沐色怀里。
沐色姿态僵硬地靠在马车壁上,一手揽着她,一手抱着阿初。他左手受伤,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
阿初平素里就爱闹腾,等折腾完了之后,就会呼呼大睡。
“到南岭了。”沐色睁开眼,对十五微微一笑。
十五一怔,忙起身掀开马车帘子,恰好看到了那华灯初上,烟花漫天的南岭独孤镇。
南岭有一个人人皆知的土豪——独孤镇主,想必这漫天烟花是他所馈赠。
马车已经停在了城门口,十五穿戴好披风,遮住自己一头白发,从沐色怀里接过阿初,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这里的繁华,不输长安。
看着记忆中的街道,十五怔怔出神。
“胭脂,你以前来过?”
“来过。”
沐色仰头看着布满星辰的天幕,有些惊讶,“今晚天气很好。”
十五跟着抬头,见一轮明月当空,满若圆盘,“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今天是十五。”沐色温柔地笑道,“也只有十五,才有如此好看的月亮。”
“十五……”十五哑然出声,抱紧怀里的阿初。
许是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热闹,莲初也悠然转醒,揉了揉漂亮的眼睛,然后惊讶地张开小嘴儿,“咦,这儿又是哪儿?”
小东西脑袋转啊转,一下落在了沐色身上,马上哇哇大叫:“又一个爹爹!”
“阿初。”沐色微微一笑,如兰花静开。
“又一个爹爹。”小东西很开心地扑到沐色怀里,忙大声喊。
他可喜欢这个爹爹了,又美丽,又温柔,而且还教他玩厉鬼。
“阿初,不能乱叫。”十五沉声,认真地道,“叫舅舅。”
“舅舅是什么?”莲初好奇地问道。
“就是娘亲的弟弟。”
“胭脂。”沐色看着十五,清澈的眼仿似能照进人心,“你不是我姐姐。”他声音很轻,却干净果断。
十五呆了片刻,“那是什么?”
沐色扬唇,笑得认真而明媚,“你是胭脂。”
胭脂,谁也不能改变的胭脂!
“去客栈吧。我记得前面有一家云来客栈。”
南岭独孤镇是离南疆最近的城镇,与南疆只隔了一条沧澜江。
而云来客栈的二楼,则能看见沧澜江横跨其中。或许是地理位置的原因,沧澜江并不像闽江那样江水滔滔,红水泥沙翻滚,反而像它守护的南疆一样,安静而神秘。远远看去,它就如一条银河飘下的带子,落在大洲天下。
清澈的水面,能倒映出天空的一轮明月。
十五抱着阿初坐在楼台的椅子上,看着那寂静的江水。江边有人在放烟花,十分热闹,却丝毫遮掩不住江中明月的光华。
“娘,江的那边是什么?”
“是南疆。”十五笑着道。
“南疆?”小东西眨了眨眼睛,“我们明天要去南疆吗?”
十五眼睛微微酸涩,轻声道:“我们没有时间了。就在这里看看吧……”
“娘,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阿初回头,看到屋子里没有沐色,好奇地问:“没有看到爹爹呢。”
“那是舅舅。”十五又小声提醒,“他在隔壁休息呢。”
“那为什么,我叫那个爹爹,你不说他是舅舅呢。”小莲初认真地看着十五,瘪了瘪小嘴,“为什么那个爹爹没有来?那个爹爹不是要陪我们去看昆仑吗?”
“阿初!”十五沉声,脸色刷白。
莲初眼中泪水滚动,瞬间明白娘生气了。
“你忘记了?这是大洲。大洲,不属于我们。”
莲初垂下头,卷长如蝴蝶翼般的睫毛上缀着泪珠儿,委屈地嘟囔:“我只是想爹爹了。”
十五抱紧阿初,挤出一丝笑容,然后指着烟花中的明月道:“阿初,你看那月亮啊。娘给你唱一首歌好吗?这是阿初爹爹以前唱过的。”
临近过年,独孤镇热闹非凡,烟花不陨,到处都是爆竹和喧闹声。
为了能安静些,莲绛特意选了靠江的房间,可没想到,江边竟然涌了一大群人在放烟火。
这一日,他都在做一个梦!梦里,他制作的人偶,就要成功了。
奈何烟花绚丽,他再也无法入睡。
立在窗边,看着热闹的江面,他微微蹙眉。
信中提到的是:七星异动,三镜破碎,大乱。
七星,指的是大洲天罡七星。
而三镜,分别指的是:昆仑冰湖、南疆圣湖、西岐大明宫镜湖。
像镜子一样的湖水,所在的地理位置成三角,将大洲天下护在其中。大洲有任何变动,湖中都会出现镜像。但是,几千年来,三湖安静。
即便是三年前,角丽姬企图吞并大洲,但是,没有感受到危险的三湖没有任何异象。
然,大洲明明安定,三镜却有了异动。
这种异动是在警示:危机。
西岐那边,怕也有动静了吧。
守护三镜,是西岐、南疆存在的意义,亦是他生下来的责任。只是过去几千年,大洲安宁,这个责任说起来只是一种形式,并没有禁锢任何人。可现在,有了镜像,这责任就像无形的枷锁,瞬间迫压而来。
他虽放荡不羁,虽然任我妄为,却也知道:护住大洲,是西岐和南疆传承几千年,几百代的责任。
因为责任和传承,他们才有着普通人所不具有的灵力和天赋异禀。
信,不是月重宫传来,而是来自西岐,光明圣殿。
笔迹,出自他父亲,颜绯色。
十几年前,他们离开回楼,游历大洲,从此彼此杳无音信。
可昨日他却收到父亲的亲笔信函,信中警示他速速赶回南疆圣湖。
看样子,三镜异动,已惊动了父亲,而父亲,已经回到了西岐。那个二十多年前,父亲说,不再踏足的地方。
想到父亲催促他回南疆,莲绛扬唇,笑得有些落寞:原来,这么多年来,父亲和母亲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抬头,明月如玉,清清朗朗。银色的光辉,如一层薄雪覆盖了整个独孤镇。
莲绛打开那个红色的瓶子,沉默片刻,倒出三粒药丸。
他凝视着药丸,一口吞下。
他将窗户推开些,任由江面上的冷风吹进来。恰在此时,喧嚣的烟花、鞭炮和欢呼声中,却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歌声。
那声音很轻,如水波涟漪,轻轻扬扬。
他之所以能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听到,是因为他对曲子的旋律很熟悉。
“夜色茫茫
罩四周
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
恍如梦
重寻梦境
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遥问
心已愁
请明月
代问候
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月色朦朦
夜未尽
周遭寂寞宁静
桌上寒灯
光不明
伴我独坐
……
请明月代我问候”
莲绛靠在窗前,静静地听着女子唱完最后一句,怔怔得半天反应不过来。
待烟火声响起,他方才从一阵剧痛中惊醒,而自己的手,已不知何时落在胸口上,用力地揪着身前的衣服。
“呵呵……”他自嘲,看着红色的瓶子。
大冥宫每月总会进贡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手里这个便是西域五石散,据说能缓解头疼,放松神经,甚至能治愈失明。
五石散里,有着大量的曼陀罗和罂粟,是能让人产生幻觉的毒药。
“药性发作了。”
若不是药性发作,怎么会在沧澜江附近听到她的声音?
临走时,暗人捎来消息:那女子直接连夜奔赴昆仑。
也对,她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北冥圣物。既然东西拿到,这大洲她还有什么好逗留的?
再则,他已经丢了话:若她二十天之内不消失在大洲,他必不会手下留情。
“娘,‘明月千里寄相思’是什么意思呢?”
稚儿软糯的声音传来,莲绛欲合上窗户的手顿时停住,忙探出身子循那声音看去。
云来客栈属独孤门下。
那独孤镇主生性风流,性格恣意,是一个很会发现商机且把握商机的人。
客栈因为靠江,为了兴隆生意,他将二楼设为贵宾客房。临江这边,几乎都有单独的小阳台,以便凉凉夏夜坐在阳台上,感受徐徐江风,看明月照江。
而此时,那个小阳台的竹椅上坐着一个全身穿着黑色袍子的人。那人看不清面容,可她怀里却坐着一个孩子。
黑袍下,一只如玉素手伸出来,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卷发,“就是说,明月都会将我们的思念带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孩子似懂非懂,“那个人,是爹爹吗?”
女子沉默,没有再说话。
恰此时,孩子扭了扭头,漂亮的眼睛四下一看,竟然一下看到了窗前的莲绛。莲绛怔住,见孩子远远地朝自己扬起胖乎乎的手,“娘亲,我看到爹爹了。”
莲绛胸口一暖,忍不住也朝那孩子伸出手,却听到女子以冷厉的声音道:“阿初,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乱喊。”
莲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女子起身,进入了房间。
周围除了漫天的烟花,什么都没有。
莲绛试图伸手去抓,却只感受到缕缕凉风,心中亦跟着空荡荡的。
他握紧手里的五石散,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快步走向那个房间,立在了暗处。恰好看到门打开,小莲初飞奔而出,却被女子一下拉住。
“阿初,你去哪里?”女子穿着宽大的袍子,戴着黑色的风帽,除了一双清丽绝世的眼睛,其他全都被黑纱遮住。
“娘亲,我要去看爹爹。”孩子眼中满是期盼。
十五以为阿初说的是沐色,道:“沐色受伤了,他这会儿正在休息,我们明天再去看他好吗?”
“我说的是莲绛!”初次相见时,莲初就知道莲绛的名字,当时他被莲绛扔到水桶里各种审讯。
结果,他惊奇地发现,那个美得颠倒众生的爹爹不但和他长得有点点像,连名字也好像。后面知道,自己的大名叫卫莲初,他心中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听到莲绛两个字,十五藏在面纱下的脸瞬间苍白,竟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要去找爹爹。”莲初说着又要挣脱十五的手,往外跑。
十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将孩子拉过来放在膝盖上,一巴掌对着他屁股甩了下去。
立在暗处的莲绛,心顿时跟着一抽。
“你为什么不听话?”十五颤声呵斥。
莲初哪里挨过打,顿时委屈得哇哇哭出声,“我只想去看爹爹,为什么不让我去?”
离开大冥宫那天,爹爹说了,无论他和娘亲到哪里,他都会陪着。
他刚刚明明在窗户边看到了爹爹。
阿初的哭声,像刀刃般落在十五心口。
莲初继承了莲绛那份执拗和固执,坚持的东西,如何都不会改变。
无论她怎样教导,似乎在孩子心中,莲绛已经是他爹爹。
想到这里,十五突然觉得好难过:自己对不起阿初。
她被诅咒,无法和相爱之人相守相伴,可是,她还夺掉孩子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权利,阻止他们相认。
可她没有办法。
她怕孩子知道真相,会留在大洲。而莲绛知道真相,会跟着前往北冥。
秋叶一澈和舒池为北冥半血统,可依然无法进入北冥。
“不要提他了,好吗?”十五抱着阿初,半跪在门口,无奈地道。
“为什么?”阿初泪眼蒙眬地看着十五,“是娘你不喜欢爹爹吗?是娘你不要爹爹了吗?”
面对阿初认真而坚持的眼神,十五只得道:“阿初,我们是北冥人。但是,他是大洲人。”
“嗯?”
“我们不属于大洲,而他,不能去北冥。”十五小心翼翼地擦干孩子脸上的泪水,“我们是要不起。而且……”她不是不要,她是要不起。
“而且什么?”
“没什么,方才娘冲动打了你,不如娘带你去逛街,赔不是好吗?”
“好。”小莲初这才破涕为笑,可眼神还是幽幽地看着莲绛房间所在的方向。
小莲初心里有点难过,方才爹爹明明看到自己了,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十五没法对孩子说,莲绛已经对他们下了驱逐令。
孩子爱莲绛,莲绛在他心中是一个完美的神,她没有资格去破坏。
这或许是她唯一能给的吧。
想到自己遮遮掩掩的样子,十五灵机一动,“阿初,等等娘。”
半个时辰之后,阿初惊讶地看着屏风后走出来的少年,“咦,我娘呢?你是谁?”
十五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出来赤霞城,为了宣扬一双媚骨之手引艳妃上当时,练手做的人皮。连流水现在的脸,也都是十五重新做的。
那日,往事蹁跹,待停下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张神情看起来颇为呆滞的脸。
原本是想将它丢了,可流水却执意将它留了下来。
十五将阿初抱在怀里,“连自己的娘都不认识了,干脆把你丢了。”
阿初才突然想起娘会变脸,那会儿还给他做了好多脸。
“娘,我也要,我也要变脸。”
十五看着阿初的脸,“阿初这张脸最好看了,不要换。娘舍不得。”说着,忍不住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
莲初得了赞,将方才的难过和伤心抛到九霄云外。
此镇临江风大,十五唯有一张脸,没有假发遮住一头引人注目的白发,只得再次戴上帽子,抱着阿初出了门。
莲绛久久立在风中,神情恍惚地盯着十五的房门,丝毫不敢眨眼。
只怕一眨眼,自己就醒了过来。
门再次打开,他看到那熟悉的背影抱着孩子慢慢下楼。不做任何迟疑,他如鬼魅般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时刻保持着一点距离。
他不敢太近,怕扰了梦;又不敢太远,怕醒了梦。
二楼转角的一扇门悄然打开,紫眸卷发的白衣少年宛如画中人,静静地靠在门上。
头顶烟花炸开,绚丽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独孤镇。
到了街上,十五才知道,财大气粗、色性不改的独孤镇主三天前才纳了第七房小妾。
据说那姑娘美若天仙,将那独孤镇主迷得团团转,设宴三天宴请亲朋好友,大有要与正房平起平坐的趋势。
那小妾特别喜欢紫色蔓藤花,大冬天的,独孤镇主也命人去弄。这几日,那小妾又迷上了烟花,独孤大财主便命人没日没夜地放。
客栈外面,便可以看到小厮不停地从马车里搬出一桶一桶的烟花,轰轰地炸开。
小家伙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看得眼花缭乱。
“娘,烟花真好看。”
十五抱着阿初,沿着城中河走。
冬日河岸柳树挂满了红色的灯笼,看起来像串串红色的风信子,在风中摇曳生辉。
街道旁,琳琅满目的都是各种小摊,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娘,糖葫芦。”小家伙突然在十五怀里一蹦一蹦的。
十五循着他的指示看去,瞧着一个小摊上摆着好多糖葫芦。
“阿初,喜欢吃?”十五眉心一跳。
难道说,吃糖葫芦,也遗传下来了?
“嗯。”小家伙笑得格外甜。
“公子,三文钱一串。”卖糖葫芦的商贩道。
“一串,谢谢。”十五将糖葫芦给莲初。小东西拿在手里,十分不客气地吃了起来,满嘴都是糖。
待咬了一口,小东西被酸得抖了抖,样子十分滑稽可爱。看得十五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暗道:吃东西的样子倒不像莲绛。莲绛除了撒泼骂人打架,其余都斯斯文文优雅如贵公子,吃东西也和猫似的。
“老板,再给我一串。”十五又掏出三文钱,递给了老板。
“娘也喜欢吃吗?”小莲初歪着脖子,看着十五手里的糖葫芦,好奇地问道。
十五拿着被包好的糖葫芦,认真道:“阿初的爹爹,也很喜欢吃。”最后又塞给阿初,“阿初,替爹爹拿好吧。”
“真好,他什么都像我!”小莲初自豪地咬了一口糖葫芦,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光影交错的人群中。他先是一愣,然后正要大喊,那立在灯光下的人,却竖起漂亮的手指,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莲绛看着阿初的背影,朝他笑了笑。
梦寐者说:思念入骨的那个人,背对着你走在前方,这说明,她一直默默地陪着你,牵引着你前行。但是如果她回头,说明路到了尽头,你需只身孤独行走。所以,他期盼着那个人回头,却又害怕她回头。
“爹爹——”阿初怕惊动到十五,对着莲绛做了一个口型。
爹爹果然来找他们了。
莲绛扬起漂亮的眉眼,怕引起注意,他敛了瞳中碧色。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悄然跟在十五身后。
“乖。”他亦朝阿初做了一个口型。
小家伙十分开心,突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替莲绛拿着糖葫芦,不由得朝他挥了挥。
但莲绛无法靠近,只是无奈地摆了摆手。
恰此时,十五抱着阿初走到桥边,阿初顺手将糖葫芦放在桥墩上。
莲绛跟上,素手拿起阿初留下的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酸甜的味道溢满了整个口腔,恍惚间,他都以为,这梦,太过真实。
一大一小,隔着人群,相互挥着手里的糖葫芦。
两人相互交换眼神,吃着心爱的糖葫芦。
“嘻嘻——爹爹果然爱吃呢。”冷不丁,阿初得意地冒出这么一句。
十五一愣,才看到阿初手里少了一串糖葫芦,“阿初,你把爹爹的糖葫芦弄丢了?”
“唔——”小东西眨了眨眼睛,看着头顶明月,“明月将糖葫芦送给爹爹去了呀。”
十五笑出声,“你倒学得快。”
妙学妙用,擅找借口,这又像足了莲绛啊。
“阿初聪明啊。”小莲初扬起漂亮的脸,笑了起来,不忘朝远处的莲绛眨了眨眼睛。
十五的笑容却缓缓凝住。看着这桥,前尘往事纷杂而来,十五陷入了潮水般涌来的记忆中,似乎想起了青衣少年默默地跟在那个红衣美人身后的情景。
那个时候,还开着蔷薇花。
她似乎又看到了,他坐在房屋上,抱着她的大腿喊:相公,我怀了你的孩子……
想起了红衣美人临水而立,静静看着自己的样子。
那一年,她第一次将莲绛弄丢,就是这个位置。
独孤镇主垂涎莲绛美色,甚至不惜带人来抢。
那时的他,隔着慌乱的人群看着自己,对她的千言万语都化成一抹苦涩,凝在唇边。
莲绛立在一处柳树下,眼眸如春雨蒙蒙,静静地看着临水而立的女子。
他浑然不知,后面来了一辆敞篷马车,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马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相貌堂堂,穿着紫色的华服;靠在他肩头的女子,面容精致如画,她目光扫过人群,慵懒中带着一份期盼,像是在寻找。
“看烟花嘛,哪里都能看。这外面风大,你若受了风寒,我小心肝都会疼啊。”那相貌堂堂的男子正是整个南岭人人皆知的独孤镇主。此时,他正抱着怀中的可人儿,恨不得将其捧在手心。
女子眼眸慵懒,却没有说话,神色还透着几分冷淡。
那独孤镇主偏生吃了这一套。
“怎么没有烟花?看不清。”女子收回目光,淡淡地道。
“放烟花,烟花。”大财主大喊。路旁的家丁侍卫忙点燃炮筒。
一瞬间,街道一片雪亮,而就在那片绚丽的光幕下,一个人临水而立,黑发扶风,清冷绝艳,姿容天下。
“停!”
独孤镇主看着那美人。
这个人的身影,他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没等马车停稳,他一下从马车上跳下来,几个跨步停在了身穿黑色衣衫的莲绛身前。
眼前的人儿,容颜比几年前美艳了不知道多少倍,他甚至有些认不出来,可是对方眉眼中的清冷,却是一模一样。
管他到底是不是,先搭讪。
“美人儿,是你!”独孤镇主拉住莲绛的衣衫,激动得双眼通红,“美人儿,你可记得我?”
莲绛蹙眉,眼眸冷冷地扫过那独孤镇主。那一眼,带着宛如兵刃般的锋利和阴鸷。
独孤镇主被他这一扫,忙放了手,不敢拉莲绛的袖子和有其他动作。但是,见莲绛孤身一人,此人色从心起,完全忘记了马车上自己新纳的小妾,围着莲绛不肯离开。
“美人儿,你记得我不?”他搓了搓手心,“嘻嘻,我是独孤啊。”
害怕十五离开,莲绛往前跨一步,哪知,那独孤镇主跟着追上去。
“美人,你去哪里啊?你相公呢?”
“相公?”这一问,莲绛倒停了下来,冷眼看着他,冷笑,“你觉得,本宫有相公?”
“咦,三年前拿着月光宝剑来我府邸上,伤了我百来人把你抢走的少年,不是你相公?”想到那少年,独孤镇主浑身哆嗦了一下,“就是那个,看起来……呆呆的,像木头一样的少年。”
“呆呆的?”莲绛眉心突然剧痛,有些喘不过气来,“什么少年?”
“你相公啊。你不是说怀了他的孩子?哟。”看到莲绛神情恍惚的样子,独孤忙凑过去,“是不是你那相公又把你丢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还在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相公?”
“啊,我想起来了。”独孤镇主拍手,这个果然是搭讪的好借口,“你那长得一副死人脸的相公,叫十五!”
“十五!”莲绛身子一个踉跄,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脑中涌出,挣得脑颅都要裂开一条缝,连四周景物都天旋地转起来。
“咦,美人儿,你怎么了?”
独孤镇主趁机扶住莲绛,可莲绛却一把推开他。
“哟,你们都不长眼睛啊,快点扶住美人。”独孤镇主大喊,心想这一次可怎么都不能放过莲绛。
他身后的十几个家丁,突然拔出刀,逼近莲绛。
“让你们扶,没有让你们拔刀!”独孤镇主大声呵斥。
然而,一个家丁手里的刀却朝莲绛直接砍了过去。
“你们反了!”
独孤镇主是练武之人,瞬间反应过来,身形一闪,挡在莲绛身前,一道掌风劈向为首的家丁。
那家丁吐出一口鲜血,跪在地上,但马上又站起来,朝莲绛扑来。
这时候,独孤镇主才发现自己那家丁双眼充血,神情狰狞,姿势怪异。
不但如此,其他家丁都是一哄而上,而且目标全是莲绛。
“蠢货,老子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反了你们!”
独孤镇主一把夺下一人的刀,恼怒地劈了过去。对方生生被砍下一只手,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想继续攻击莲绛。
这一下,独孤镇主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那些家丁就像被人控制住一样,倒下去又爬起来。
周围烟花噼里啪啦地爆开,炮声震耳欲聋,几乎无人发现这诡异的变化。
莲绛亦全然不知道危险的逼近,他靠在河边石墩上,脑颅一直嗡嗡作响,甚至可以听到头盖骨因为剧痛而发出丝丝裂开声。
他抬起手,摁住头,浑身开始抽搐。
十五?
十五?
“快走!”独孤镇主很快扛不住,拉住莲绛就要跑。
“老爷!”
一个娇娇嫩嫩的声音传来,独孤这才发现,马车上还有自己新纳的没有吃到的可人儿。
“快来!”他上前,另外一只手抓着女人,带着莲绛狂奔。
一直观察着莲绛的小莲初一看那独孤镇主拽着莲绛狂奔,失声大喊:“娘,娘,有人要抢爹爹!”
“你在喊什么?”孩子尖锐的声音传来,将方才陷入前尘往事的十五惊醒。
小莲初指着莲绛的方向,“好多人在追爹爹,有人抢爹爹!”
十五忙回身看去,见那绚丽的烟花下,人挤如潮的人群中,三个人正朝这边跑来。
前面一个人,身形特别狼狈,脸上还沾着鲜血,一边跑一边大喊:“老子回去通通炒了你们,竟然给爷反了……”
因为他声音太大,跑的姿势太怪异,十五目光一时落在他身上,只觉得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
“谁敢动老子独孤世家的人!”
他这仓皇的嘶声厉吼,让十五面色顿沉,将他认了出来,目光也几乎本能地落在他身后。
果然见他正抓着一个熟悉的人。
也不知道人群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有人惨叫一声,旋即所有的人就朝十五这边跑来,一下将十五围堵得无法前进。
十五想也没有想,抱着阿初,踏步腾空,直接奔向独孤镇主。
在另外一座桥上,十五横身一挡,立在了桥中央,挡在了独孤镇主前方。
“滚开!”那独孤镇主一手拉住一个美人儿,眼见前面的路被一个黑衣人挡住,狰狞着大喊。
十五抱着阿初,抿唇不动。
越跑越近,可桥上的人竟然像石墩一样。
“谁敢挡独孤世家的路,老子让他世代在这南岭混不下去。”
可桥中央的人,根本不予理会。
“站住!”
恰此时,一个稚嫩的呵斥声传来。
那声音虽然细小,却带着某种魔音,独孤飞奔的身形也随之一顿,抬头的瞬间,才发现桥中央的黑衣人怀里,抱着一个幼儿。
后面的诡异气息如潮水奔来,那独孤吓得满身是汗,哪里还管什么,直接就朝十五撞了过去。
十五目光微沉,在他近身的瞬间,抬脚甩了过去。
独孤只觉得天旋地转,难以刹住身体,眼看就要摔得人仰马翻。十五的脚尖勾住他的腰,往旁边稍微一带,另外一只手抓着莲绛,往身后一拉。
那一甩一勾一带,不过瞬间,可十五动作却行云流水,而独孤镇主也刹住,踉踉跄跄地扶住桥墩,不至于摔下去。
可一见莲绛被拉走,他顿时火冒三丈,“挡我的路,还抢我的人,你哪里来的?”
独孤镇主扶好旁边的女子,一撸袖子,就要朝十五扑过来。
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住莲绛的十五,依然不动声色,抬腿又是一脚。这一次,却没有踢出去,也没有把独孤镇主甩出去,而是脚尖稳稳落在他腰部的致命要害处。
那独孤镇主面色苍白。他风流成性,好淫乐,当然更懂得保养,也清楚:眼前人只要这一脚下去,他这后半辈子的性福就毁了。
“呵呵——”他忙挤出一个笑,似也忘记了后面追来的杀气,狗腿地看向十五。
这不看还好,一看,独孤镇主就吓得三魂去了六魄。
帽子下的这张脸,和三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清秀,苍白,冷漠,还有几分呆滞,这不就是……那美人儿的死人脸相公!
这个……不是吧?真让他给遇上了?这么巧?
当然,这话,此时在十五阴恻恻的目光下,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说不出口。
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雨的人,独孤镇主忙从方才的惊恐中恢复过来,满脸堆笑地看着十五,双手一抱,道:“小哥儿,好久不见啊。”
十五抿唇。
果然是死人脸啊,还是如当年一样惜字如金,不肯说话。独孤镇主心中暗骂。
“小哥……三年未见,”独孤镇主垂着眼睛,看了看十五抵着自己腰腹的脚,“你高抬贵脚吧。”
十五没有理会独孤镇主,握着莲绛的手紧了紧。
莲绛此时在她身后,十五无法看清他的样子,只觉得他身体微微颤抖,有些无力地靠在她后背上。为此,她直了直后背托着他。
而莲初则趴在十五的肩头,胖乎乎的手抱着莲绛的脸,轻轻地喊:“爹爹?”手摸到莲绛冰凉的唇边,却是殷红的血沫。
莲绛在近乎让他昏厥的剧痛中,听到小莲初软软糯糯的声音,才缓缓清醒,看到那漂亮的小脸儿就在眼前,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那像瓷器般白皙的脸儿上还沾着方才糖葫芦留下的糖。
看到这张脸,莲绛只觉得那蚀骨噬心的疼,竟然减轻了许多。甚至于,看着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他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
是阿初。
孩子的手轻轻地擦掉莲绛唇边的血沫,还以为是莲绛方才吃糖葫芦留下的糖。又见莲绛面色苍白,有些虚弱,小莲初忙笑着安慰:“抢不走你。”
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让莲绛心中瞬间温暖。
也在刹那,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正依在某人身上。
放过无数烟花的空气中火药味浓烈,但是,两人贴得如此近,他能闻到属于她身上独有的女子冷香。
那香,那味道,让他云里不知雾里。
可又如何……
反正是那曼陀罗和罂粟编织的梦境。
也不顾其他,他的手贪婪地落在了她腰肢上,轻轻收紧。
十五挺直托着莲绛的背,在被莲绛抱紧的瞬间僵硬,也吓得脚微微往前一抬,身前就传来了独孤镇主的哀号。
“小哥,小哥……你听我说。”独孤镇主可真是被十五这个动作吓得魂飞魄散。
他还这么年轻,才不到三十三岁,他还有几十年的性福日子要过啊,还有这么多美人等着他宠幸啊,他不能失去男人的能力。
独孤镇主惊恐地看了一眼十五遮住的莲绛,忙道:“我对你娘子什么都没有做。方才我是……在路边偶遇到。”
十五依然没有说话,目光紧锁着独孤镇主。
这死人脸啊,又不开口,偏生又用这种能看得人魂飞魄散的眼神盯着自己。
独孤镇主小心地捧着十五的脚,几乎要哭了。
三年前,谁不知道长生楼出了一个叫十五的杀手!
那青衣少年,一柄月光宝剑,直接杀入了睿亲王府。
“小哥儿……”独孤镇主眼泪汪汪,“我发誓,我连你娘子的手都没有摸。”
十五眉微一挑。
独孤镇主的心跟着一咯噔,暗道不好,“真的,我以我七个老婆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做!方才在河边,我看到他神情恍惚,失魂落魄,以为你又把他丢了,然后我就好心……”
听到丢了两个字,十五的唇难受地抿起,目光也黯然下来。
她这难过,看在独孤眼里犹如自己被判了死刑,以为她是生气,忙大惊大喊:“真的,我只是拽了他的袖子。而且我是救他……”
他话没有说完,十五突然抬眸看向他身后,那漆黑的眼瞳里闪过一道亮光,脚尖将独孤镇主往侧面一踹,一道风从她脚底蹿出。
“砰!”
十五方才那一脚非常快,独孤镇主被踹得倒在地上七荤八素。等爬起来时,他看到一个满身鲜血、手拿砍刀的家丁躺在地上。
看到家丁身上的独字,十五蹙眉,看着地上的独孤镇主。
“这这……”对方爬起来,忙解释,“是我家丁,但是不知道他们都发了什么疯,连我都砍啊。刚刚我就是这么带着你娘子跑的。”
话语间,那个被十五一脚踢断脖子的家丁,竟然摇摇晃晃地又站起来,头还挂在脖子上,摇摇晃晃地拿起刀又冲向十五身后的莲绛。
“你看到了吧……”那独孤镇主吓得哇哇大叫,“就是这样的,怪物啊。”
同时,其余十几个家丁也追了过来,狰狞着双眼盯着十五这边。
十五意识到了某种不安,侧身将莲绛扶着靠在桥墩上,又将阿初放在地上,“照顾好你爹爹。”
“嗯!”阿初扬起小脸,“我一定会的。”
独孤镇主在旁边一听,心中哼哼道:哟,这死人脸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三年不见,这死人脸变成哑巴了。可心里又气又不爽:好歹是我的地盘,这死人脸竟然都懒得开口和自己说话!
十五说完,脚尖一勾,地上那把砍刀飞到了她手里,身形如闪电,鬼魅般进入那一群被控制了的家丁中。
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动作敏捷如飞,根本看不清身形。
那独孤镇主三年前见过十五的身手,但当日十五并没有杀意,只是想硬闯抢人。可现在,看着脚下滚来的一个个头颅,独孤镇主骇然得全身都在哆嗦。
“妈呀,这哪里是砍人啊……”他吞了吞口水,“简直就是砍西瓜!”
鲜血像水一样扑来,独孤镇主看着满体的尸体,吓得正要离开,耳边却又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幼儿声音。
“你!”小莲初扬起下巴,看着吓得面色苍白的独孤镇主,“过来!”
独孤镇主先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弯下腰,打量着眼前的幼儿。
在看清对方那精致如瓷,和莲绛有几分相似的脸时,顿时心生难过,号啕,“这……这肚子里的孩子还真生下来了啊。”
那时,莲绛可是坐在他房顶上大喊怀了孩子!
奸、夫、淫、妇啊!独孤镇主看着小莲初那漂亮的脸,又气又恨。
他一世风流,先前就娶了六个老婆,可都是不下蛋的鸡。他至今无后啊。
他看向莲绛,发现莲绛虚弱地靠在石墩上,一双美眸正凝视着“砍西瓜”的死人脸。那眼神既温柔又贪恋,还有一丝宠溺,直接叫独孤镇主嫉妒得吐血。
他有钱有势,还长得仪表堂堂,比那穷酸相的死人脸差在哪里了?那死人脸会什么?不就是会砍西瓜,杀人?拿刀杀人算什么本事?他独孤镇主敢用钱砸死人!可凭什么他就没有这么好命,讨不到这么绝色的老婆,而且还是一个能生娃的老婆。
“喂!”
就在独孤镇主九曲回肠地将十五骂了个遍的时候,那脆生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他低头,看着那漂亮得不像人生的小娃儿,“干啥?”
“血太多了!”小莲初冷眼扫过满地鲜血,吩咐道:“你站我们前面,别让血溅在我爹和我身上。”
“啥?”独孤镇主难以置信地看着莲初,“你让本老爷给你们挡血?”
“嗯哼!”小东西抱着手臂,漂亮的眉往上一挑。
“你……不……”不干两个字还没有说完,独孤镇主就感到一道冷飕飕的目光投来。他一抬头,对上了莲绛慵懒却略带警告的双眼。
独孤镇主双腿一软,特没有骨气地站在了莲绛和阿初身前。
“前面一点。”小莲初吩咐道,“太近了,挡了我们的视线。”
娘杀人的姿势太生猛了,阿初怎么能错过呢。
独孤镇主咬咬牙,暗自瞪了一眼地上的小莲初,心中暗骂:这小鬼儿太讨厌了,比那死人脸还讨厌!死人脸好歹不说话,这小鬼说话就气死人!
骂了一会儿,他又偷偷瞟了一眼莲绛。
烟火和血光下,那张脸完美到找不到任何瑕疵。他眼眸微眯,唇边血迹未擦,却含着满足的笑,一瞬不瞬地看着奋力厮杀的人。
独孤镇主侧身,循着莲绛眼神看去,不由瘪嘴:看来看去,都只能看到死人脸的背影啊,一个背影就那么好看?!还有哦,地上那个他恨不得想一脚踩死的小鬼,为什么继承了美人儿的脸,却又兼具了那死人脸讨厌的性格呢。
独孤镇主似乎完全忘记了当年莲绛撒泼耍野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