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短歌行(1)
一.杀人者
杀人者逃到耳朵寺的时候,春天也到了耳朵寺。一树李花,在寺里开得清冷,开得欢乐。和尚坐在阶前看花,听鸟。和尚老了,自己都忘记了年岁。村子里的老人,大约也还有知道和尚当年的故事者,茶余饭后,会当作一桩传奇来讲述。和尚有时也加入听者的队伍里,张开一望无牙的嘴,呵呵地笑。村里的后生问和尚,是这样子的么和尚?和尚笑,说,是也不是,不是也是。村里人更加笑得厉害了。这和尚,说起话来稀奇古怪,绕来绕去了。村里人说和尚是老了,老糊涂了。和尚说,是老糊涂了。
山门前不远处,是层层叠叠的水田,这年春天的雨水很好,水田亮晃晃的,鹭鸟静静立在水田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脖子突然像灵动的蛇样射出,射起一条小鱼,一抻脖子吞进了肚子里,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动不动。水田里,长着肥美的猪耳草、水竹叶。猪耳草和水竹叶皆开紫色花,花色不张扬,不艳俗,安安静静,与周边的环境很和谐。田埂上长着高高低低的苜蓿,八哥子菜。几头牛静静地低头在田埂上吃草。这是烟村春天寻常的景象,安宁祥和。
杀人者一到烟村,就格外惹人注目。他那疲惫的身形,那一身破旧不堪的衣着,还有那蓬乱的头发,胡子拉茬的脸……杀人者想讨一点吃的。他来到了马广田的门口,说老人家,你行行好,给点吃的,我饿。马广田老人瞪着他,老人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入骨的寒,老人打了个哆嗦,半天没有动。杀人者的眼里生出了恨意。他摸了摸藏在腰后衣襟里的短刀,咬咬牙,还是将手强行从衣后拿了出来,盯了马广田老人一眼,转身走了。他走得很慢,看得出来,他是饿急了,饿得没有了走路的力气。杀人者又走向了马广田老人的隔壁,隔壁是马牙子的家。杀人者又说,行行好,给点吃的,我饿。马牙子一眼就看出了杀人者是电视里通缉的逃犯。这些天,电视里一天播几遍,说是有一个杀人者可能逃到了本县,电视里一遍一遍地播着杀人者的照片。照片上的杀人者眉目清秀,戴一幅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眼前的这个人,与电视里播出来的,判若两人。可是这些天,村里人的神经早已绷得紧紧的了,任何一个外来者,都会被首先怀疑为杀人者。马牙子冷静,说你等着,我去拿。转身进屋,怦地一声关上了大门。杀人者站在马牙子的门前,咬着牙,手又伸向了身后,他摸了摸身后的刀。十天前,他用手中的这把刀杀人了。然后他就开始逃。
杀人者再一次放下了手中的刀。他转身时,看见了一座小庙,这就是耳朵寺了。他看见了坐在庙门口的和尚,于是他朝和尚走了过去。
和尚老了,并不看电视,因此不知道来者是杀人者。没事的时候,和尚就和村里的人一起讲点古,村里人忙的时候,他就去莳弄寺后面的一小块菜地。他的菜种得很好,一年四季,果蔬不断。因此周围的娃娃们都喜欢到耳朵寺里来玩。他呢,揪两条黄瓜,摘一个香瓜,或是拔两颗良薯,就算是冬天了,他也能从树上摘两个柑子什么的逗娃娃们开心,看着娃娃们高兴,他也高兴。
如今的耳朵寺很小,寺里就他一个和尚。当年耳朵寺也曾经风光过,有大雄宝殿,三进的禅院,还有一口大钟,几十个僧人。后来僧侣们大多都还俗了,结婚生子,就在村子里生活着。两个老一辈的和尚也化了。后来,耳朵寺的房子充了公,成了村里的学堂,再后来,耳朵寺当四旧给破了,拆得七七八八,只余下了一座耳房。那口大钟,也早化成了铁水。和尚呢,一直守着这寺。他死了,这寺,大约就不会再存在了。这让和尚觉得有些可惜。他从师傅手上接来的衣钵,并没有传下去。几十年来,他参禅礼佛,却也没有度化过人,他知道自己参了一辈子,终究是落入了小乘,他的心愿,是如同师傅一样,修大乘的佛法,度己还度人。佛度有缘人,和尚还在等,他相信他能等到有缘的人。
和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看见了衣襟褴褛的杀人者。杀人者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杀人者的手背在身后,眼里露着凶的光。杀人者想,如果这和尚再不给我吃的,我就杀了他。
和尚见了杀人者,站了起来。他一眼就看出来者不是本地人。
杀人者冷冷地说,我饿,弄点吃的。
和尚说,你跟我来。
和尚很快给杀人者弄出了吃的饭菜,虽都是素食,杀人者却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吃毕,杀人者想再上路,耳朵寺的背后就是山。他想进入了山中就安全了。可是和尚却问他,小师傅,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看样子,你是走了很远的路。
杀人者一惊,以为和尚认出了他来。手又伸向了背后。
和尚说,小师傅不想说,那是我多嘴,我也不多问了。
杀人者凄然一笑,说,师傅,您是出家的人,问您一件事。
和尚微笑,说,你讲。
杀人者说,苦海无边,回头有岸吗?
和尚说,眼前是岸,何必回头。
杀人者想再问些什么,却听见了一些风吹草动。杀人者说,谢谢你的饭菜了师傅,我要走了。杀人者知道,刚才村里的人是认出他来了,他不能再在此久留,夜长梦多。他得走。和尚的话,他并未有懂得。回头是岸,如果不回头也是岸。杀人者现在没有去细想这些,他只想逃。逃得到哪里去呢,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不管,逃得一天算一天。十天前,他杀人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是他还年轻,他还没有结婚,他不想死。他想,世界如此之大,总有他容身之处,天网恢恢,也不乏漏网之鱼。
杀人者打算从耳朵寺的后背出去。走的时候,他听见和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和尚说,后面没路。前面也没有路。路在你的心里。
杀人者立住了。亮出了手中的刀,手中的刀在颤抖。他听到了门外的人声。知道自己现在已无路可走。他想大不了鱼死网破,劫了和尚作个人质。
和尚微笑着。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杀人者说,刀放不下。我不杀人,人就杀我。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和尚说,你跟我来。
和尚把搬开了一口水缸,下面现出了一个洞。和尚说,进去吧。
杀人者疑惑地看着和尚。手中的刀指向了和尚。和尚闭着眼,没有动。杀人者的手终于死蛇一样软下来。他躲进了洞里。
和尚回到堂屋,打坐。不一会,村民马牙子就来了耳朵寺。
马牙子问和尚,走啦?
和尚说,什么走了?
马牙子说,杀人犯。
和尚说,杀人犯?
马牙子说,电视里天天在播,我看得没错,就是他。
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没有再说什么。两个小时后,来了几个警察,问了和尚许多问题,和尚都答了。和尚说,杀人者在这里吃了一顿饭,然后从后门走了。警察告诉和尚,杀人者杀了两个人,一路在逃。让和尚小心。和尚问杀人者为何杀人。警察说,一言难尽。不过警察还是略略说了。听警察一说,和尚的心更坚定了。这杀人者,原本是个极胆小又良善的人。他所杀之人,却也是该杀的恶人。但是,警察说,谁也想不到,如此老实之人,逼急了,杀人的手段之残忍,却令人发指。
警察走了,村民走了。天黑了下来。和尚坐在耳朵寺的门口。
杀人者!
和尚想。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是夜,月明星稀。烟村已入睡。和尚坐在耳房里,思绪穿过岁月,良久。和尚去移开了水缸,放出了杀人者。杀人者未道一声谢,便走了。
和尚说,放下屠刀。
和尚想对杀人者讲自己的故事。然而杀人者一心逃命,走得仓皇。和尚心里顿时一空。呆坐月下。良久,听得声响。却见杀人者返回了。和尚心喜。问杀人者因何又回。
杀人者说,回来杀你。
和尚说,我救了你。
杀人者说,你知道我的行踪。
和尚说,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可否在杀我之前,听我讲个故事。
杀人者迟疑了一下,说,你别耍什么花招。
和尚淡然一笑,缓缓地说了他的故事:
六十年前,那时的和尚,二十郎当岁,上无父母,中无兄弟,下无子女。一个人吃饭,全家不饿。和尚好吃懒做,偷鸡摸狗。一村的人,都恨他入骨,却又不敢得罪他。村里人的纵容,让和尚更加肆无忌惮。一日,和尚夜入农家行窃,男主人不在,和尚起了淫心,把将那家女子强奸了。不料那女子并未声张出来,渐渐的,和尚的胆子益发大了起来,不知坏了周围几多良家女子。一次,和尚在入室偷盗时,被人围住,紧急之中,和尚拔出了刀,杀了人。村里人发誓要除了他,和尚仓皇出逃,也不知逃了多少路程,来到了耳朵寺。走投无路,才在寺里出家为僧。初到寺里,和尚倒还老实,时间一久,和尚就按耐不住了。开始在周边偷鸡摸狗。寺里僧众知道了,都劝师傅将他轰走,免得坏了寺里的名声。师傅都没答应。一日和尚很晚回来,见禅堂内亮着灯火,数十僧人都在。灯影里,中间坐着师傅。和尚隐在门外,只听得众僧在苦求师傅,说是要除掉这个恶和尚。只要师傅一声令下,他们少不得也要开杀戒的。和尚两腿一软,瘫在门外起不来。只听得师傅宣了一声佛号,说,我佛慈悲,便不再言语。又有僧人说提议将和尚打走。师傅说,他留在寺内,有一条生路,还有所收敛,受损的只是耳朵寺。将他打走,那是把灾难加在了别人的头上。不是佛门弟子所为。众僧再求,师傅说,你们不用再说了,我自有分寸。和尚就是在那天顿悟了。从此安心向佛。倒得了师傅的衣钵。
和尚讲完便不再言语。
杀人者说,说完了。
和尚说,完了。
杀人者说完了那就该我杀你了。杀人者拔出刀,一刀刺入了和尚的胸膛。然后将和尚拖入了水缸底下的洞中。又移好水缸。转身没入了黑夜中。
二.还头记